“二殿下要梳頭嗎?”宮女詢問。謝寧今日並不想出門,說了句不用,宮女便不再說話,退了出去,仿若沒有存在過一般。薑搖依舊沉默的站立著,他神色內斂幽深,如一座陡峭山石,好似一腳踩下去便可墜入深淵。謝寧無端不喜歡這人這樣的表情和神色,他應該是別的表情別的神色,可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什麽樣的神色,謝寧想不出來。意識到自己過度在意這個心懷不軌的侍衛,謝寧不由得懷疑“顧無”是不是給自己下了什麽蠱。沉默,沉默,沉默是此刻的薑搖和謝寧,謝寧不想再看見薑搖,讓宮女拿了圍棋棋盤和棋子來,一個人了無生趣的擺弄著圍棋,他整個人又恢複了麻木且冷冷的狀態,就好像整個世界與他隔離開來,透著說不出的孤寂。薑搖不想見獨自一人,他總覺得,紅紅非常害怕孤獨。“我陪殿下下棋。”薑搖主動開口。“你會下棋?”謝寧木然睨了他一眼。薑搖說:“會一點。”“那就來吧。”薑搖坐在了謝寧對麵,兩人對弈,謝寧從小便沒經過什麽師父的教授,都是自己看書摸索的,自己和自己下打發時間,有時候他甚至會恍惚覺得自己有兩個人,一個穿著白衣坐在棋盤一麵,另外一個穿著嫁衣戴著紅蓋頭坐在另外一麵。他的棋技便是在自己和自己的對峙中慢慢磨練了出來,後來結識了許扶清,許扶清是他唯一一個朋友,兩人偶爾也會下棋,許扶清棋技卓絕,他時常被殺得片甲不留。就在一恍神間,謝寧發現自己快輸了,望著劣勢明顯就要走入盡頭的棋局,他不知怎的又不大高興起來,明明和許扶清下棋,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他抬頭看薑搖,得到的卻是薑搖疑惑的神色。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指了指薑搖背後,薑搖扭頭看去,趁此機會謝寧拙劣的更換棋子的擺放位置,正撞上薑搖回頭,將他的動作盡入眼底。薑搖:“……”薑搖飛快扭頭,繼續看自己背後,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謝寧:“……”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做出這樣在棋局上沒品的舉動。等給謝寧換完棋子的時間,薑搖這才回頭,默默看了眼棋局,不知道該說什麽比較好。剛才……沒看錯的話……紅紅是在耍賴?啊……救命,她怎麽可以這麽可愛?薑搖的神色讓謝寧沒來由的坐立不安,為了壓製這種怪異的情緒,他冷著臉大聲催促道:“看我做什麽!我臉上有花嗎!快點下!”第104章 謝寧總覺得自從這個侍衛出現以後, 自己變得焦躁不已,渾身都不自在,尤是當他焦躁的時候, 再看對方沉默無言站在他身邊抱劍, 更是控製不住的暴躁起來,好想發泄, 好想大喊, 好想把人提起來搖晃。橙黃明亮的日光灑在陰暗的房間裏,他抱著膝蓋坐在柔軟的毯子上,長長的袖子垂落蜿蜒,背後是薑搖在給他梳發。他今日的衣服也是薑搖給換的,從前宮女給他換衣服都是怎麽簡單怎麽來,這樣要省事許多, “顧無”卻喜歡挑精致華麗又複雜的, 也不嫌麻煩, 一點一點去打理,好似還非常享受這個過程, 怪人一個。房間裏的香味道又變了一點, 軟爛的甜膩裏又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 嗅著這個香氣,謝寧滿心不解。若是要監督他,犯不著做這些, 若要害他,也沒必要做這些, 若是想得他歡心借他上位, 那就更沒可能了, 整個皇宮哪個宮人誰不知道他隻是一個囚徒, 除了他那可憐又無知的母親罷了。一個囚徒,又怎麽會有送人上位的能力?他那父帝到底想的什麽,這個侍衛到底又在想什麽?惶惶不安,不知抱著膝蓋臉頰也埋在膝蓋上的姿態就像一隻貓,薑搖喉結一動,很想彎下腰去抱,但最後也隻是用發簪將謝寧的頭發固定住,退開起身,克製道:“好了,殿下。”謝寧抬頭看向銅鏡:“……”麵無表情,很想此刻手裏有一把刀,這樣自己就可以把這個胡作非為的侍衛一刀捅了。到最後謝寧還是把那兩個蝴蝶結辮子留了下來,提著裙擺一腳踹向薑搖,薑搖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隻謝寧踹了,他也沒躲,覺得那踹來的一腳就像小貓輕輕碰了一下,餘效就是脊背酥酥麻麻。外麵日光很好,他沉默提議:“殿下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謝寧不喜歡陽光,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他便厭煩起了陽光,尤其是在陽光下他依舊覺得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是沒有靈魂隻有一具空殼的僵屍,而那些陽光仿佛早把他燒毀一樣,除了去看望母後,他是絕不會在白日出門的。拒絕的話在薑搖的視線裏怎麽都無法說出來,忽然偏過頭,冷哼了一聲:“正好我要去找人。”“去……就去吧。”耳邊傳來一道笑聲,扭頭看去,見薑搖已經又恢複了沉默內斂的模樣,逼問道:“你剛才笑什麽?”“我沒笑,殿下。”黑衣窄袖腰上佩著劍的少年神色淡淡道。“你笑了。”謝寧暴躁道:“你剛才分明就在偷笑!!”薑搖挪開視線:“是殿下聽錯了。”謝寧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又提起裙擺踹了他一腳,這一腳是實打實的,踹得薑搖膝蓋險些一彎,他視線回到謝寧身上,不明白自己又怎麽把她惹生氣了,見謝寧往外麵走去,顧不得想那麽多,立刻快步跟了上去,順手拿了一把傘。外麵的太陽照在謝寧臉上,謝寧抬手遮住臉躲避,一把傘撐開遮在的頭頂,放下手,不發一言就要繼續往前走,一把劍卻攔住了。金玉一張娃娃臉上帶著輕快甜蜜的笑,語氣卻十分抱歉:“殿下,前幾日才發生刺客的事,你現在出去不安全,還是待在宮裏吧。”薑搖拔劍出手挑飛了金玉手中的劍,金玉臉上笑容一下消失掉,冷冷望著他,收了劍,薑搖並不看金玉,輕聲對謝寧道:“走吧,殿下。”謝寧回頭看了他一眼,邁出腳步走了,婁茂典不敢攔,等謝寧和薑搖離開以後將劍撿起放回金玉手中,低聲道:“顧無他好像不太對勁,要不要我們告訴給永安公公。”望著手中的劍,金玉慢慢握緊,冷笑了一聲。“你那樣對待你的同伴,不怕被你的主子罰嗎?”離開景陽宮有一段距離,謝寧站住腳步,故作若無其事的問道。薑搖搖頭:“不怕。”所以果然是背後有主子了?謝寧聽到這個回答,滿心怒火不知從何而來,就在他要甩袖走人把薑搖一個人留在這裏去找母後的時候,薑搖伸出手探進懷裏,默默拿出一個折疊好的風箏,含糊問他:“風好,殿下要不要放風箏?”謝寧怔住,不可思議望著他道:“……你把風箏塞懷裏?!”薑搖鬱悶的點了點頭。他原本想全塞好方便拿出來的,結果根本塞不了,隻能先把用來作支撐的支柱拆了塞袖子裏,再把風箏布折疊才能藏在懷裏,現在還要重新塞進去。“玩……不玩?”他結結巴巴問。謝寧一時不知道要怎麽回複,為什麽要問他玩不玩!他要說玩的話不是很幼稚嗎!“……玩……吧?”“那就……玩?”謝寧深呼吸一口氣,忍著想再踹一腳眼前人的舉動,抿唇不說話了。好在薑搖後知後覺自己問了些什麽話,也怕再惹生氣,蹲下身拿出針線和支撐的木棍,默默把它們縫在風箏上,然後取出風箏線係上去,甩了甩,覺得沒問題,遞給一同蹲著抱著膝蓋的謝寧,謝寧不接。“不是要玩嗎?”薑搖迷惑道。謝寧麵無表情:“沒玩過,不會。”薑搖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他起身,借著風鬆開風箏,一點一點慢慢放長線,風箏晃晃悠悠飄高,他回身,將線筒朝蹲在地上仰頭的謝寧遞了過去。謝寧看著他朝自己伸出來的手,也伸出手去接。站起身,拿著線筒,抬頭時長長輕薄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雪白纖細的手腕,仰頭時纖長的脖頸在一片日光中落進薑搖的視線裏。一小塊微微鼓起的喉結。女孩子也會有喉結麽?薑搖一愣,剛思考這個問題,就看見謝寧一直平展著的唇瓣忽然上揚了起來,他從未見謝寧笑過,謝寧是鬼的時候戴著蓋頭,笑了他也不知道,而在幻境裏見到謝寧作為人存在的本我意識到現在,他也沒有見過她笑,直到現在,他第一次看見她笑,那笑從她的唇角蔓延到眉眼,明亮得像融融春光。於是他心裏原本一直壓著不曾表現出來的不安焦躁化作一彎平靜的映著粼粼波光的湖水。靜靜望著這一幕,他也彎唇笑了起來。忽然之間,風箏線斷掉,失去引線的風箏飄往高空,謝寧仰頭,笑容淡去,沒有什麽神情的望著它飄遠,薑搖瞳孔一縮,來不及多想,上前攬住他的腰跳到屋簷上。謝寧嚇了一跳:“你做什麽!”薑搖抿唇:“把它追回來。”謝寧:“你瘋了!”薑搖不說話,攬著的腰在屋簷上跳躍,很快便有宮人看見,呼喊著,越來越多的人追著他,就連宮中其它侍衛也驚動了,他們用手中的槍矛刺向屋簷上的薑搖,薑搖怕謝寧受傷,將謝寧抱在自己懷中,從他們頭頂躍了上去。“風箏我不要了!”謝寧拽著薑搖的衣領:“你快帶我下去!不然你待會兒要受重罰的!”薑搖不停,他抱著謝寧,如同一隻輕巧蝴蝶,從這裏跳到那裏,風慢慢平息,風箏在降落,而後他鬆手將謝寧放在屋簷上,躍到一棵樹上,借力跳至樹頂端,躍往高空在風起的那一瞬間將風箏抓在手裏,落回到屋簷上,攬著謝寧跳在地上。謝寧剛站穩一抬頭,薑搖便將那風箏遞到的麵前:“給。”望著遞過來的風箏,謝寧神色怔怔,慢慢伸出手,將風箏接過。“抓住了,沒飄遠。”薑搖說。謝寧低頭看著手裏的風箏,又抬起眼看薑搖。“沒飄遠。”見依舊不笑,薑搖又固執重複了一遍。於是謝寧明白了薑搖為什麽一直追著這風箏不放,他抿緊唇瓣突然很想把這風箏扔到薑搖身上。侍衛和宮人湧了上來,將和薑搖團團圍住。為首的人厲聲嗬斥道:“大膽侍衛!居然敢帶著二殿下飛躍屋簷高牆!若是二殿下出了事你負得起責任嗎!給我拖下去!”十幾個侍衛走了過來。謝寧握著風箏,轉身望著靠近的侍衛:“我看誰敢”侍衛們對上的眼神,一時被震懾住,不敢再邁前一步,回頭征求著內大臣的意見。內大臣神色陰晴不定的盯著謝寧:“二殿下,這侍衛有錯在先,你阻止我們是何意?就算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你是要包庇他嗎?”謝寧拔下簪子,將頭發散開,站在薑搖身前,朝內大臣逼近了幾步,眉梢眼角泄出冰冷鋒銳的戾氣,淡淡道:“高大人先將自己身上的罪孽都洗幹淨了,再說這些話吧,想要動我的人,不如問一問我舅舅和我祖父,問他們容不容我留一個侍衛。”內大臣神色變了變,他清楚謝寧的真實身份,不止他清楚,整個皇宮裏很多權勢之人都清楚,知道謝寧在威脅自己,可她又十分不甘心。他是貴妃的人,若被謝寧這樣輕而易舉的威脅住,貴妃那裏知道實在難交代,正在他猶豫不決時,身後傳來一道帶笑的聲音:“沒聽清楚皇妹的意思嗎?她明擺著讓你放了那侍衛。”聽到這道聲音,內大臣神色一鬆,轉身領著人行禮道:“大殿下。”望見來人,謝寧的神色更為冰冷,薑搖也認出了對方。謝長安。在幻境外被自己的母親吞噬掉的人,不,鬼,在幻境裏依舊繼續存在,他的身後烏泱泱跟了一大群宮人,而他本人穿著華服,看起來尊崇無比,貴氣十足。謝長安臉上帶著笑,越過眾人來到謝寧麵前,他低下清雋俊美的麵容,一副好兄長的模樣關切道:“皇妹怎麽出來還披頭散發,這樣的表情,倒像一個男孩子,女孩子還是要溫柔賢淑一點比較好……”說著他朝謝寧伸出手,就要摸上謝寧的臉頰。一把劍攔在了他的麵前。謝長安側頭看去,看見謝寧身後的薑搖,笑不達眼底:“皇妹身邊的侍衛真是好大的膽子啊,連我也敢阻攔。”若不是因為這是紅紅本我意識的幻境,殺了謝長安會讓幻境失去架構之一崩塌,薑搖在看到謝長安的那一刻便會將謝長安捅上千百刀,他淡淡道:“就算是兄妹,男女有別,還請大殿下自重。”謝長安意味不明笑了下:“我們是兄妹,關係親近些也不如何,不過你如此說,我再碰的話倒也未免太失禮了。”他收回手,深深望了一眼謝寧,掩飾去眼中的汙濁,語氣還算得上溫柔:“皇妹,今日正巧我那裏得了不少有趣的玩意,要不要同皇兄去看一眼,若有你喜歡的,盡管拿走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