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龍焱難得早起,唇含著笑意醒來。


    他手順著枕畔一摸,涼的?!他突然張開眼來,坐起身朝房內四瞧,卻依然不見佳人蹤影。


    “棗兒?”


    無人應聲。


    她跑哪兒去了?龍焱隨意披上外袍跨出房門,他的貼身小廝忙現身請安。


    “龍爺早。”


    “石姑娘呢?”


    小廝一愣。“小的沒看見,小的最後一次看見石姑娘,就昨晚端豬腳麵線過來……”


    龍焱不死心又尋了一圈,甚至還下了地窖喊人,問過莊裏人確定知曉她行蹤,才奔回房穿戴好衣裳。


    “幫我備馬,我要出門。”


    他心頭有一股不妙的預感,沒道理她會突然跑回家去,可是,若不是回家,她一個人大半夜能上哪兒去?


    一盞茶過,龍焱抵達石家,他還未下馬已先揚聲呼喚:“棗兒,你在裏邊嗎?”


    門裏毫無音訊。


    怎麽回事?連石老爹也不在嗎?


    龍焱一拴好馬立刻拍開門,堆在廳上的聘禮什物教他看得瞠直了眼有。


    他立刻鑽進內房還有灶間探看,沒有,兩個房間裏邊都沒有人,就連爐火也是冷的!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像發瘋了似地繞著石屋亂竄,接著衝進菜園,以掌碰觸泥地,上頭也沒剛澆過水的痕跡。


    這是怎麽回事?


    龍焱回身一望,想起住在下坡處的大娘,他疾奔去拍開大娘家門。


    “龍當家……”大娘開門一見是他,嚇了一跳。


    “棗兒他們不見了,她有告訴你他們上哪兒去了?”


    “不是上‘一條龍’去了?我昨兒深夜有聽見一輛馬車經過,我以為是您……”


    “什麽馬車?”


    大娘也答不出個所以然,她那裏已經歇息,根本沒下床瞧。


    撲了空的龍焱再度衝回石家,他不相信棗兒會做出什麽對不起他的事,他確信她喜歡他,還有昨夜,也才交托出她珍貴的處子之身……


    念頭方落,龍焱突然瞪大了眼!


    她昨晚是怎麽說的?他腦中浮現她淚漣漣,喃喃說深怕有個萬一的神情。


    該不會……她早準備好要離開他,所以昨晚……才……


    龍焱跌坐椅上,空洞的眼瞪向桌上聘禮,一時耐不住心頭抑鬱,他突然用力將桌上物品盡掃至桌下。


    “可惡,石棗兒!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他發狂似地將原本纖塵不染的廳堂攪得一團亂,猛一回頭,冷不防見地上掉了張紙。他抖著手拾起打開,紙上透著老人家才有的顫抖筆跡——[熱{書#吧%獨@家*製&作]


    賢婿龍焱


    雖然棗兒一直吩咐我不可以泄漏,可我一想到我們這一走,你或許會錯怪棗兒,我就忍不住多事。


    賢婿,不是棗兒不要你,那日她自宮裏出來,就抱著我同我說了全部的事情。她跟公主交換條件,拿她跟你的婚約換你被釋放,我還罵她傻,幹麽不信你可以應付整樁事,但她哭著告訴我,她絕不能讓你捱那種苦。


    棗兒說今晚會有個李大人來接我們,上哪兒不清楚,但總而言之,或許今生不能再相見。


    賢婿,讓我這個不才的老丈人最後再說個幾句,不要怪棗兒無情無義,她是真的百般不願意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石老廬筆


    龍焱想起棗兒撫著他手腕一臉心疼的模樣,禁不住落下男兒淚。


    “可惡的李進,可惡的普寧公主!”他對著空無一人的矮房吼道:“可惡!為什麽要把我的棗兒帶走?為什麽?”


    緊抓著石老廬偷藏的信箴,龍焱腦中隻有這個念頭——他要把她給找回來!


    但天地之大,人海茫茫,他要上哪兒找人?


    驀地想到,既然是李進帶走她,他鐵定會曉得她身在何方。


    事不宜遲,龍焱立刻出門,跳上馬背,飛也似地趕回城內。


    “您說什麽?石姑娘不見了?”賬房一臉驚訝。


    “信在這兒,你自個兒看。”龍焱說得匆忙,“咱們莊有沒有跟哪個皇親國戚相熟?我要進宮去找李進。”


    “等等等等……”賬房一邊扯著龍焱的手不放,一邊飛快把石老廬的信看過。


    天呐,賬房不敢相信自個兒眼睛,怎麽會有這種事?


    “我搞不懂,普寧公主關您做什麽?”


    “她要我娶她為妻,我不願意——你想到了沒有?!到底有沒有人可以把我弄進宮裏?”


    “有是有,但是……”


    “快點告訴我——”龍焱抓著賬房衣襟怒吼,他心急如焚呐!


    “您先緩下脾氣,先聽小的幾句。”賬房用力壓住龍焱肩頭。“您這麽冒冒失失跑進宮裏,就算真被您找著這個李大人,您能怎樣?揪著他脖子要他告訴您棗兒姑娘下落?他真會告訴您?還是惹怒了公主,下令要人殺了現人不知在何處的棗兒姑娘?”


    是最後這句話驚醒了龍焱,他瞪視愁容滿麵的賬房。


    “小的怕是您沒找到她,反而害了她啊!”


    “你要我怎麽做?眼睜睜看棗兒離開?”


    “您給小的一點時間,讓小的先打聽清楚公主的動向。”賬房不是當局者,自然多了幾分餘裕想清楚事情。“我是覺得有些奇怪,您都回來第二天了,假如公主欲招您當婿,怎麽到現在還不見皇上下旨?”


    龍焱靜下心想,沒錯,這點確實奇怪。


    “說不定稍晚,還是過兩天聖旨就到?”


    “小的是想到個主意,您這幾天先裝病,如果真接到聖旨,您把您手上的傷現給宣旨的公公瞧,反著告公主一狀,說公主那幾日一關,把您嚇出病來,求皇上幫您評理。”


    “有用嗎?”龍焱不太確定。


    “跟皇上公主他們那些位高權大的人,來硬的沒用,隻能用拖字訣應付。”賬房苦口婆心。“重點是多掙點時間,好打聽到棗兒姑娘下落。”


    龍焱想了一想。“這樣還不夠,我們還得多些人幫手。”


    有了!賬房靈機一動。“來請托其它客棧飯莊注意如何?衝著咱們‘一條龍’名號,應當有不少人願意幫忙才是。”


    好主意,出門在外最要緊就是吃,應該會有人看過棗兒他們才對。


    “我來寫信,你去打聽消息。”


    賬房應允。“還有,您這幾天可別出門,記得您正‘病’著。”


    龍焱頭一點離開。


    等了一天,聖旨沒來;再一天,也一樣。第三天,賬房攀關係找著專門幫皇宮張羅食材的菜賈,美其名是想跟他買些隻往宮裏送的特殊菜色,實則是九拐十八彎打探宮裏消息。


    對方不疑有他,爽朗說著宮裏正在籌辦普寧公主與當今山南東道節度使之子的婚事。賬房一聽,三兩句就托詞說有事待辦,忙不迭奔回“一條龍”報告消息。


    “……據說還有皇上旨意。”


    “既然這樣,為什麽李進還要送走棗兒?”龍焱一怒跳起。


    賬房也是想不透。這答案,大概隻有天知地知,公主跟李進知了。


    既然知道皇上已將公主許配他人,龍焱也用不著裝病了,他花了一會兒時間細思來龍去脈,最後想出了個法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龍焱同賬房吩咐:“你馬上幫我寫張拜貼送進醇王府,說我備了一桌好菜,欲答謝醇親王難得的主顧。”


    “龍爺是打算?”


    “趁醇親王酒酣耳熱,請他幫忙誘李進出宮。”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就不信醇親王吃了他一桌美饌後,還不肯幫他這點小忙。


    經過幾日沉潛,龍焱抓回了往昔的幹練精明。賬房說得對,他絕不能給公主甚至李進任何借口傷害棗兒,不能枉費她一番苦心,他得沉著應對,絕不能自亂陣腳。


    “我昨天交給你的信呢?”龍焱雇了十人跟他一塊抄寫,整整一日夜,一共寫了五百多封。


    “全派人送出去了,但要有消息,恐怕還要多等幾日。”


    等等等,除了等待之外,他真的再沒其它事情可做了嗎?


    望著賬房同情的眸,龍焱揪心長歎。


    不耐空等的龍焱,望著逐日憔悴枯萎的菜園,心頭不由得抽痛,他想要是被棗兒瞧見她的菜園變成這樣,鐵定難過極了。


    不行,身為棗兒的夫婿,他有這責任好好照顧這園子,還有地窖裏的醃瓜醃果。他開始依著她先前說過的話,他每每幫金瓜豆秧澆水,或下地窖檢查醃菜時,就會蹲在旁邊,細訴他近日的心情,或者今明兒將做的事。


    他十分清楚,不管棗兒現人在何方,隻要她有機會種菜醃果,她定然還是會做同樣的事——跟它們說話。


    他記起棗兒時常掛嘴邊的一句,“天地有靈”。倘若此話不假,他想,或許他這樣每日對著菜秧瓜果呢呢喃喃的話,會用一種他想象不到的方式,傳遞到棗兒身邊。


    或許,正不知在什麽地方種菜醃果的她,會從風中水中,聆聽到他深濃的思念。


    一早,天剛亮起,便見龍焱拎著棗兒慣用的籮筐,邊摘著藤上的豆莢,一邊喃喃報告他晚些將做的事。


    “昨午醇親王差人送來信箴,說李進答應今晚到他府裏作客,所以我一過午,就得到王爺府準備。”


    突然一陣寒風吹揚了龍焱身上的衣角,他攬攬身上的皮裘,惦著不知身在何方的棗兒,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


    “你這個傻丫頭,竟把我撥給你的銀兩都留下了,也不想想你一個姑娘家還帶著你爹,兩人四隻手能以什麽為生……”他仰頭望著天上浮雲,忍不住幽幽歎息。


    他雙手合十祈求,說出他唯一的心願——


    “天上的神明啊,請您務必要保佑她安全無虞。在找回她之前,千萬千萬別讓她出了什麽岔子。”


    這是棗兒離開後第十日,度日如年的十日。


    當晚,醇親王府——


    “下官見過醇王爺。”李進一拜。


    “免禮。”長得富富泰泰、笑口常開的醇親王說道:“坐。”


    李進起身落坐。“不知醇王爺突然請下官過來,有何吩咐?”


    “沒什麽,隻是想跟你聊聊送禮的事,你也知道咱們普寧公主即將出嫁……”醇親王手一揮,旁邊仆傭立刻送上酒菜。


    為了今晚這場宴席,龍焱可卯足了勁準備。一方麵是答謝嗜吃的醇親王的幫忙,一方麵是想用吃,鬆懈李進心房。


    蔥烤鯽魚、油燜筍、紅燒黃魚、幹菜燜肉;青脆隻留最嫩處的清炒豌豆,再一盅燉得細致的黃燜魚翅。


    幾杯酒水下肚,醇親王托辭暫離,就在這時候,龍焱上場。


    “草民龍焱見過李大人。”


    正挾著燜肉就嘴的李進手倏停,一瞟桌上佳肴,再一望立在跟前的龍焱,他一下全明白了。原來醇親王隻是誘他現身的幌子,酒宴真正的東道主是眼前人。好個龍焱!他完全沒料到會是他。


    李進咽下筷中菜,說:“我才說醇親王家的廚子手藝何時變得這般好,原來是龍當家親自掌勺。”


    “草民冒犯,還望李大人見諒,但草民確實是想不出其它法子聯絡長年在宮中的您,才會商請醇王爺幫忙。”


    “找我什麽事?”


    龍焱倏地抬頭,一雙黑眸猶如黑夜明星,熠熠發亮。“草民鬥膽請問李大人,草民的妻子石棗兒呢?李大人將她帶到哪兒去了?”[熱a書$吧&獨@家*製#作]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帶走石棗兒?”李進挑眉,還想裝蒜。


    “草民全都知道了。”龍焱拿出石老廬的親筆信,一字一句誦出信中所寫,還讀不到一半,隨即被李進搶走。


    李進眼一瞄讀完,表情尷尬。可惡!竟忘了提防那個糟老頭。


    “沒錯,人的確是我帶走,怎麽樣?”


    龍焱往前跨了一大步。“告訴我她在哪裏。”


    “辦不到。”李進不由分說。“帶走她是公主的命令,我不可能違抗公主命令。”


    “為什麽?”龍焱驚訝喊道:“公主明明已經跟其它人訂親了。”


    “因為你得罪了她。”李進搖頭。“我勸過你,你明知道公主脾氣嬌蠻,絕不可能坐視被人欺負,你還一而再拒絕她。”


    “難道您認為我應該不分青紅皂白答應跟公主成親、任她耍弄?”


    李進一瞪。“公主是當今皇上的掌上明珠,你呢?你是什麽東西?”


    響應普寧公主時,龍焱承認他確實太過莽撞,如果早知道皇上會另將公主許配給別人,他開頭就該跟她虛與委蛇,但誰料得到“早知道”。他當時一心就想絕不辜負棗兒一番情意,才會拗著脾氣堅持到底。


    “就算我有錯,棗兒也是無辜的,她一個姑娘家才多大,她爹身體又不好,您就那麽忍心見她離鄉背井?”


    “我已經破例幫過她忙了。”李進告訴龍焱那一夜的約定。一般人可能難以想像,對李進這種一輩子恪守王命的人來說,要她違抗主子的命令,是多難的一件事。


    龍焱心起了希望,既然李進破例過一次,應該不難求到第二次。


    龍焱突然下跪,朝李進深深磕頭。“李大人,我不是要求您為我違背公主的命令,但請您想想棗兒,她是無辜的,觸怒公主的人是我,要罰也該罰我,不該由她代為受過。”


    李進一揮手打斷他。“說來說去,你就是要我告訴你石棗兒的去處?”


    龍焱再磕頭。“求李大人成全。”


    求他這種事!李進用力扒頭。跟要他違背公主命令有什麽兩樣?這兩個家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一而再跟他提這種要求!


    李進瞪著腳邊的龍焱,他知道自己大可以甩袖走人,可腦子一想起棗兒那晚的表情,又猶豫起來了。


    那丫頭從頭到尾沒怪過他一句。那日送他們上船,他叮嚀過船主在何處將他們放下後,他曾塞給她一迭銀票,但她隻是搖搖頭,她爹也一樣,表示他們不能收。


    兩個窮鬼偏這麽有骨氣。李進當時一氣就走了,可當船一遠離,他便知道自己後悔了。


    李進望著眼前狼藉的杯盤,一個主意突然自他腦裏升起。


    “我給你一個考驗,隻要你通過這個考驗,我就告訴你她在哪裏。”


    “我一定會通過!”龍焱說得堅定,雙眼滿是希望。


    “話先別說得那麽早。”李進一哼。“我的條件說簡單也不簡單,今後每十天你就來王爺府上料理一桌好菜,為期半年,隻要你一次沒來,這個約定就取消。”


    這麽久!龍焱皺緊眉頭。“不能您現在就告訴我?我保證這半年之約絕不延誤!”


    李進一句話堵住他口。“公主的婚期定在半年後的初五。”


    龍焱懂了,據報,與公主成親的男子是山南東道節度使之子,換句話說,半年之後她即不在京城,那時就算接回棗兒,公主也天高地遠,拿他倆沒轍。


    但這半年之約實帶有另一涵義——李進要絆住龍焱,不讓他有機會離城去找棗兒。他就怕公主又一時興起微服出宮,結果龍焱卻已提前找到石棗兒,又鬧出一場風波。


    “怎麽樣?”


    龍焱緊閉眼深吸了口氣,最後一咬牙,點頭。


    “我答應。”


    時光荏苒,冬去春來,和李進所定的半年之約,再過十天,即告終結。


    這半年裏發生了很多事,莊裏幾個光棍紛紛娶了妻,二廚王二的媳婦也懷了身孕。落座在石家邊的六房跨院,前日也告竣工。從那天開始,龍焱搬出“一條龍”,隻領著一小撮撲役,獨自守著跨院,還有外頭的菜園。


    先前棗兒留下的頭簪衣裳,他件件親手將它們收進他房裏,至於地窖的醃菜自他習慣對它們喃喃說話後,也開始變得乖巧聽話,不再動輒腐壞。


    “一條龍”來了幾個新跑堂,也走了些人,很多東西不知不覺變了,就連他的發鬢,也因為入骨的思念,隱約泛出了白發。可有些東西還是一樣,他身旁龍夫人那個位置,始終空著,隻為一個女人保留。


    他依然守著他的承諾,不曾改變。


    而他也知道,棗兒定也會處在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樣,深深地喜歡著他。


    過午,“一條龍”飯莊——


    “龍爺。”賬房敲了門後匆匆進來。“剛才外邊有個小乞兒,突然拿來這信,指名給您。”


    龍焱放下書,接過信箴。一見,他倏地站起。


    賬房嚇了一跳。“怎麽了?上頭寫些什麽?”


    “你拿去自個兒看。”


    龍焱匆匆將信紙塞進賬房手裏,賬房還來不及看,他人早衝了出去。


    到底是……賬房低頭一讀,也忍不住放聲大叫。


    天呐,是石姑娘的下落!


    石棗兒在趙州的石潭鎮


    ——李進


    衝出去的龍焱,正迫不及待喊人備車。


    賬房追在後邊急問:“不是說好半年,現還差幾天不是?”


    “我等不及了,現在就算你拿鐵鏈拴住我,我也非去不可。”龍焱轉身望著賬房,一雙眼早都紅了。“我保證會在最短時間內帶棗兒回來,絕對不會延誤九日後到醇王府烹饌的約定。”


    當家都這麽保證了,他這個當賬房的除了點頭,還能再說什麽。“小的明白了,小的祝您一路平安。”


    “龍爺,你的行囊。”小廝快步跑來。


    龍焱看著賬房點了下頭,笑逐顏開。“等著辦喜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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