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七點半,分秒不差,病房區入口大門向兩邊敞開,神情冷淡的拉法爾一身白衣,在一眾拘謹、緊張並伴隨著惶恐的目光中被部下迎接。首席醫官巡診。自從拉法爾上任,就把每五天一次的巡診頻率改為隔日。“部長早。”“首席早上好。”“拉法爾首席早。”列於走廊兩側的醫療部成員正待聽從指示,整齊劃一的銀白色製服外套賞心悅目,形成一道靚麗風景線。阿刻羅號所有成員都有統一的製式外衣,而白衣銀卡是醫療部的標配。“首席,這是昨日分級患者恢複情況,請過目。”病房主管醫生和護士長上前一步,前者負責通過外部腦傳遞資料,後者幾乎同步將實體病案夾遞到拉法爾眼前,上麵圈出上次巡查時他吩咐重點監護對象的主要情況。“今天是403和1102痊愈後留院觀察的第三天,您看是否……”“讓檢驗室加個傳感化驗,沒問題就讓他們出院。”“關於今明兩天的手術安排……”“102明天的手術提前到今天下午,讓弗曼負責。”斂目而視的銀發青年單手插在外衣兜裏,三兩眼就掃視完部下呈交的總結報告,他看得速度非常快,幾乎立刻就劃到了最後一頁,然後頓在某處。走廊上的醫生護士一直在偷瞄上司的動作,見他有停頓,後背幾乎沒有不冒冷汗的。“301誰負責。”拉法爾頭也沒抬,低聲問,他的聲音傳到很遠。“是、是是是我……!”不幸被點中的住院醫出列,臉上驚慌失措。“生物製劑配量不對。”拉法爾那張沒有瑕疵的臉抬起來,用一種仿佛開了眼界的語氣說,“為什麽用錯計量單位這種事會在一個在職醫生身上出現。”或許是過於緊張的緣故,該名名叫列格的住院醫明顯急於開脫,哆哆嗦嗦回答:“可可是書上有靛藍型生物製劑需要克拉克密匙特別稱量的知識點,在第五版生物製劑學附錄裏……”引經據典,聽上去非常有可取性。可是在場其他人共同的心聲並非是為之搖旗呐喊,而是:他居然反駁了。完了。拉法爾紅眸中竟現出一絲笑意,隻是它殺傷力過強,隻能讓被注視的人感到穿心而過的驚悚刺激,別無其他。“今年上半年附錄重新修訂過,回去找。”拉法爾語氣很淡,效果卻雷霆萬鈞。兩個月前恰好修改的配量準則無情地讓列格敗下陣來,他在查詢自己的外腦終端後白著一張臉喊道“非常抱歉!”,然後馬上衝入病房從301床嘴裏搶出即將被吞下的藥劑,謝天謝地他選的劑型是膠囊劑而不是散劑,因為病人嫌苦。“給他停職,一周後送去配藥室實習,把計量單位弄明白再回來。”列格撞倒走廊清潔魔像和備品架的噪音遠去,拉法爾漫不經心擺手讓護士長把病案夾收回去,什麽都沒有補充,走進病房開始正式的巡診。其餘所有人隨著首席的步伐跟在幾步外,安靜懇切地準備聽從教誨。拉法爾允許手下在閑暇時開小差吃小餅幹,但絕不允許他們在巡診中有任何錯處。七點半的他已經例行巡完了重症病房,那裏有他的副部長雷伊坐鎮,還是一如既往讓人放心,但住院部這些年輕人卻正相反,每一次都有犯不完的錯。在專業性上永遠正確的拉法爾今日依然無往不利,他親自過問患者治療情況,了解他們術後和用藥的細節,無視病人臉上的緊繃,風一般卷過一個又一個銀白牆壁的病房,因為天生腿長步伐大,到了最後那些醫生護士幾乎要踮著腳小跑才能追上他。最後一個病房的巡診結束,拉法爾本該在此刻離開病房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但他在門口頓住腳步,平靜地往後看了眼這間編號12的病房,從護士長手裏直接拿過病案夾,重新走了進去。沒人出口詢問部長這是要幹什麽,都各自回到崗位回味自己劫後餘生的喜悅去了。1204病床的是威廉姆斯,被指揮官v所傷的艦橋聯絡員。他見拉法爾去而複返,連忙把本來要下地遛彎的腳收回來重新正襟危坐,客客氣氣誠惶誠恐地說:“您還有什麽想要了解的事嗎,我一定知無不言!”拉法爾不答,指尖不動聲色從自己工作卡上一勾,發光晶粉狀的光粒就被他從晶石表麵按上病案夾,取代密密麻麻的診斷文字,紙上顯出威廉姆斯從出生到現在的詳細履曆。說實話,即使懷疑v對一介聯絡員不懷好意,拉法爾也的確很難從履曆上找出端倪,這東西他已經看過不下十遍,什麽都沒有發現。經過六十年的航行,當初從故土逃離的老一輩紛紛進入休眠艙,頂上來的是在船內出生的第二代,“來源”為一並帶上船的人類胚胎。威廉姆斯和同輩人一樣,在已經形成定勢的精英教育中十二歲便進入大學院,經過八年學習後順利畢業,就職於航海部,工作地點是第一艦橋,主要負責戰時艦橋與武器動力機構的聯絡。今年是威廉姆斯工作的第二個年頭,他似乎對於這個崗位還算滿意,因此從未報名過調職考試,兢兢業業,部門考核的評級也是中等偏上。“你和指揮官平日裏有過其他接觸嗎。”這些調查按理都該是內務部稽查機構的工作,但在v的事情上,拉法爾不相信內務部會認真查,因此趁著巡診末尾還有時間,當麵向威廉姆斯確認。“真的沒有。”這名年輕的通訊員平日裏身體健康,除非替同事取藥和日常體檢,否則根本不會踏入醫療部大門。可他對拉法爾首席的赫赫威名早有耳聞,也顧不上斟酌對方到底有沒有這個權限問話,馬上答道:“我工作以後和指揮官互相對話絕不超過三句,分別是‘指揮官早’、‘指揮官慢走’和‘是’,所以您應該能明白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不會被他注意……”“這不一定。”拉法爾出言打斷,倒讓病床上的人疑惑地“啊?”了一聲。“能進入航海部,在第一艦橋工作,說明你必定有受到艦長青睞之處。這個崗位即使級別不高,任命卻也需要指揮官首肯。”拉法爾紅眸未抬,說這話時姿態隨便,但語氣很認真,像是在鼓勵威廉姆斯不要妄自菲薄,聽得對方心中一暖,有些怯怯:“您、您真是過獎了。”然後他就看到醫療部長輕瞥他一眼,還是那副冷淡嗓音道:“雖然你大學院畢業隻拿到三環。”三環是指在學生時代拿到三個領域學術稱號的意思,聽上去已經非常了不起,可在阿刻羅號上這是畢業的最低標準。“……”威廉姆斯無言以對,隻得沉默。嗯,首席醫官的嘲諷必然會來臨,隻是稍微遲了些。拉法爾昨晚已經從分析機那裏調取了近半年威廉姆斯的工作影像,篩出所有跟v有關的部分逐一查看,的確如當事人所說,他們之間的對話單一簡潔,沒有下文,毫無異常。作為在學生時代拿過十二環的翹楚,拉法爾專門修過偵查與安全防範學,但從威廉姆斯被刺直到昨天從影像裏確認v的小動作,他都沒能發現這一人一構造體之間有嫌隙的證據。就算指揮官有所隱瞞,威廉卻沒有說謊的必要。即使他眼底裏有深深的對指揮官的信任和崇拜,甚至一些憧憬,這是人類對他們的保護者慣式的依賴,無可厚非。現在還有個辦法就是去翻威廉姆斯的記憶,但攝取記憶的法術是禁忌,就算拉法爾想冒著關禁閉的風險這麽幹,得到的結果大概也沒區別,反倒不如去懷疑v是無差別傷人。再問下去沒有意義,拉法爾直接說道:“既然你想不起哪裏得罪過指揮官,那建議你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去工程部申請一件防護纖維衣。”那是出外勤的行動部才用得上的東西,威廉姆斯一聽,意識到首席是覺得指揮官還會對他“下手”,麵色一僵:“不至於吧,我覺得、這個,指揮官是不小心才傷到了我。”“他更不小心些,你現在已經在休眠艙裏了。”拉法爾語氣乏善可陳,當中不顯嚴厲,可就讓人聽著心裏發緊。進休眠艙等於一切治療手段無濟於事,等於離死不遠,這是阿刻羅上每一個人都清楚的指代。威廉姆斯詫異地睜大眼睛,這時候才覺得後怕。“我會讓你繼續留院觀察一周,在此期間不要外出。”銀發醫生對愣神的威廉姆斯說道,很快給12診室的主治醫發去處置建議。可憐的艦橋通訊員隻得點頭,覺得自己肚子上早已消失的傷口都開始幻痛了,他說:“那,有人來探望我應該可以吧,我未婚妻很擔心我……”擔心的是在醫療部病房不安全還是指揮官不安全就不知道了。拉法爾看了一眼威廉姆斯手指上的訂婚戒指,履曆裏確實提到他上周和人訂婚的事,兩人已經準備一年後阿刻羅穿越大回廊、到達新世界就舉行婚禮,這也是船上很多準新人選擇的好日子。提到探望,拉法爾想起來:“指揮官來過嗎。”“啊?”銀發青年重複:“指揮官來探望過你麽。”探訪記錄他這裏都有,但v的行蹤有時會為了保密被分析機隱藏,所以他才直接這麽問。“來過,我住院第二天下午來的,指揮官還向我鄭重道歉來著。”威廉姆斯記憶猶新,暗自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說,“我覺得他是發自內心的。”構造體隻有驅動他應對問題的頭腦,並沒有心靈這種東西。可船上很多人倒是都把他當作一個受人愛戴的長輩。威廉姆斯不是沒感覺到拉法爾追問此事的異常之處,一聯想首席和指揮官的關係,他下意識為其開脫,看樣子打算就地續寫自己的諒解書:“首席!我認為指揮官他一定不會誒、指揮官?”艦橋聯絡員脖子轉向門口,後麵話語中這個“指揮官”從語氣上顯然是在表稱謂。拉法爾隨之同樣看向病房外,目光落在v伸出的手對房門半叩不叩的動作上。指揮官v製服整潔,暗金發絲梳得一絲不苟,昨日的不愉快已經在他臉上一掃而空,那副無懈可擊的麵容中透露出非常明顯的不慌不忙。如果要說為他製造外殼的人有什麽癖好的話,可能就是對這個構造體麵部的微表情建設有極度吹毛求疵的態度。沒想到忙碌的指揮官居然這麽有心思來探望被他弄傷的人兩次。拉法爾起身準備把座位讓給對方,順便聽聽v要說什麽,卻在此時得到未曾意料的話語。“我不是來探病,是來找你的,首席。”v說明自己的來意,語氣裏有隱約的譏誚。說著,金發男人向他示意了上衣口袋裏的便簽,幫助拉法爾回憶自己昨天在處置室裏幹的那些事。這麽快想通,準備束手就擒了?銀發醫者不太相信,他叮囑威廉姆斯幾句注意事項後走出病房,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駐足,目光生冷:“複診預約不需要來病房找我,指揮官先生。”可能是猜到拉法爾會這麽說,v眸中含笑,波瀾不驚地道:“不,我是來通知你一件事。”迎上拉法爾狐疑的目光,金發男人嘴角帶著弧度,低聲說:“為解決這互不退讓的事態,我考慮再三,決定任命你兼職做我的監督者,拉法爾。”--------------------主任醫師大查房.gif第6章 扇區a第六章兼職。監督者。這兩個詞連在一起仿佛在挑戰拉法爾的底線,以至於他在寂靜的走廊脫口而出:“您的腦區徹底燒壞了吧,指揮官?”阿刻羅號每個崗位各司其職,沒有兼任和代理,就像拉法爾還不是醫療部長時,副部長雷伊也從未有過哪怕一時半刻的部長權限。而v口中這個負責監督指揮官日常事務的監察崗位前所未有,根本不在構成阿刻羅組織架構的六個部門中,是他硬生生創造出來的東西。昨天還擺在眼前的兩條路,一條通往指揮官不管不顧強行重回崗位,另一條通往想方設法讓拉法爾在“一切如常”的診斷書上簽字,一夜過去他就想出第三條路來,這聰明的腦子要是用來危害人類,曾仰仗他的人們能是他的對手嗎。“有能力出眾的你從旁監督,想必所有人都會放心。”指揮官宛如總結陳詞般擱下這句話,補充了一些自我約束的條款,“為防止上次的事情發生,我今後與任何人接觸都需要你在場。為了與你在醫療部的上班時間錯開,我會調整自己的時間表,我們沒能一起行動時,我會待在休息室裏遠程處理工作。”這番話的姿態已經放得很低,考慮到方方麵麵,但似乎唯獨沒有考慮拉法爾是否過勞的問題。“你應該知道我的業餘時間還有研究院的課題要做,我沒有打兩份工身兼數職的打算,v。”拉法爾聲音冰涼,五官漂亮的臉上盡顯不平之色。阿刻羅號是按勞分配,職級、能力與薪水呈正相關,拉法爾是個收入碾壓物質追求的另類,即使再打一份工,他也不知道錢往哪裏花,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給自己找罪受。v卻有不同的見解:“你的高效率造就了你的巡診隻需要半小時,日常診斷兩小時,手術通常也會在一小時內結束,所以其餘時間並非不能用來做些別的。”拉法爾眉目上挑,仿佛有種俯視眼前男人的錯覺:“你所謂的那些其餘時間我也沒有用於發呆和閑逛。”“我知道,你做的都是有意義的事。”指揮官聲音溫和,“經過一整晚的考慮,我發現我的確不能說服自己讓你從首席醫官的崗位上離開,自從你上任以來,阿刻羅沒有逝去過任何一個人。”這是褒獎,但拉法爾覺得不夠動聽。那種抗拒由內而外,不得不讓v輕歎一聲,亮了底牌。“隨時監督我的工作,這意味著你可以參與狩獵星龍的行動,拉法爾。雖然是以一名醫生的身份,本質上對你來說區別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