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三月十五,是個天氣晴朗、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蘇州玉河鎮上一大早就見兩撥娶親的大紅轎子,銅鑼、大鼓開道,整個街道顯得熱鬧滾滾,喜氣洋洋。


    一頂三乘花轎就停在杜家繡坊庭口,一旁七、八十名身著青色彩衣的儀杖執事靜默等待,規矩很是嚴謹,一看就知道迎娶人家來頭不小。


    看熱鬧的鎮民交頭接耳。


    「聽裏頭人說,他們將來姑爺可是當今護國將軍,還是將軍大人他爹親口允下的。」


    「可我怎麽聽說將軍大人身負重傷,情況不大對勁?」


    「沒吧,受了傷怎麽來娶親?」旁人接話。


    「所以說將軍沒到啊。」說話那人指指大門裏邊。「據說來娶親的人是副將大人,不是將軍本人。」


    「難怪!」一名胖大嬸嘖聲歎道。「我開頭就想這親事怎麽辦得這麽急,原來是將軍有疾……」


    「噓,小聲點。」


    不管外邊人怎麽傳說,時辰一到,罩著紅蓋頭的新娘子還是跪別了兩老,被隨行的仆婦攙著送進花轎。一聲「起轎」,鑼鼓響器同時鳴放,喜慶鞭炮乍響,熱鬧滾滾。


    正坐在花轎子上的水清不安地絞著雙手,轎子每前進一步,她心裏就多愁一些。


    這頂花轎本不是水清該坐的,當初約定,是要讓杜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杜冠梅嫁進將軍府。據舅舅說明,幾年前,他在上京買賣途中救了遭遇盜賊的樊大人,當時杜老爺子想,與其收下謝禮,倒不如乘機跟官家攀上關係,所以死央活求,終於得到樊大人應允。


    但怎麽知道,幾年過去,將軍好不容易想起約定派人來迎親,杜冠梅卻吵嚷著不嫁了。


    追根究柢,是因為杜冠梅早已戀上同樣住在玉河鎮上的曹二公子,她一心就等她的曹二哥上京中了舉人回來娶她。所以她尋死覓活,死賴活賴要她娘退了婚事。


    杜家就隻有冠梅一個女兒,瞧女兒一會兒撞牆、一會兒上吊,杜夫人心都疼死了,哪敢再逼她嫁,回頭勒令杜老爺子快想想辦法。


    一邊是位高權重的將軍府,一邊是自個兒捧在手心嗬護多年的女兒跟妻子——杜老爺子能想什麽辦法?苦思兩日,就那麽剛巧,一天下午,他看見外甥女水清拎了個竹籃從繡坊門口經過,於是有了這李代桃僵,讓水清代嫁的法子。


    想當然,水清母女聽見杜家要求,自是二話不說拒絕,但杜夫人幾句話便教水清改變主意。


    「看你是要乖乖代嫁,讓你娘在我們杜家吃好穿好;還是現在就收拾包袱,滾出去露宿街頭?」


    水清撚著霞帔上華麗的繡樣,腦子不由得浮現出娘親擔憂的表情。


    昨晚上舅母撥了時間讓水清母女話別。水清一見娘怕迎親的樊家人發現,還特別換上仆婦衣裳,立刻掉下眼淚。孝順的水清一心想讓娘過好點生活,所以一進杜家,她便卯足了勁學習繡工攢錢,想不到,最後她還是讓娘受了委屈。


    她也曾要求舅母讓娘跟她一塊到將軍府,沒想到舅母卻狠斥她妄想。


    「你以為你是承誰的福分才能嫁進將軍家?帶你娘一塊上京,要萬一被將軍府裏的人發現你是假的冠梅,我提醒你了,將軍要怪罪下來,你娘也絕對逃不過責罰。」


    掩在蓋頭下的嫣紅小嘴幽幽一歎,關於將軍身受重傷不久人世的傳言,下人們碎嘴時從沒避過她耳朵。情況真像他們說的倒還好些,水清不怕守什麽進門寡,唯獨就擔心假扮的事被揭穿,拖累了她苦命的娘。


    「爹。」她閉目雙手合十,誠心祈求。「要是您在天有靈,請您保佑女兒此行順利,還有娘,您一定要保佑她身體健康安泰,今後女兒不能陪在娘身邊,隻能有勞您多照顧了。」


    舟車勞頓十來天後,大鳴大放的迎親隊伍七、八十人終於穿過城門,朝東城門大街將軍府上行去。


    將軍府外的守門遠一眺見亮燦燦的轎頂,立刻點燃喜炮,歡聲大嚷:「來了,喜轎來了!」


    「大人——」小廝全秀飛快拐進長廊,衝向主子的書齋「忘言閣」,遠遠就聽見他的嚷聲。「喜轎來了,大人——」


    「知道了。」斜倚在羅漢床上讀著兵書的樊康頭也不抬。


    長年待在邊關的樊康有一張黧黑大器的麵容。劍眉寬額,一雙炯炯眸子透出他堅強不屈的意誌。可說來也好笑,傳說中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護國勇將,偏偏有一打從娘胎就一路屢戰屢敗的對手——他已出嫁的胞姊,人喚「禦史夫人」的樊湘芩。


    衝進門的全秀一瞧樊康身上打扮,仍舊是早上那襲湖水般湛藍的衣袍。「大人,看您樣子,似乎不打算過去?」


    「我過去做什麽?」樊康一瞥自己仍被裹得牢密的傷臂和傷腿。要不是月前在雁門受的箭傷至今仍未痊愈,他又怎麽會乖乖躺在這兒接受這勞什子安排?


    這門親事樊康不是不曉得,但就是懶,沒興趣。每回胞姊提議要幫他娶親,他老以軍務倥傯為由,一路拖到了而立之年。


    但這一回他返鄉養傷,樊湘芩一見機不可失,眼淚口舌齊使,硬是說服了他派人下江南迎親。


    「不行吶!大人,無論如何您得到前廳露個臉,至少也讓禦史夫人瞧見您過去了,不然禦史夫人怪罪下來,小的哪擔當得起?」全秀好言相勸。


    樊康氣不打一處來。「這將軍府到底誰是主子?你對她唯命是從,對我的吩咐眨眼就忘?」


    「不是這麽說的,大人。」全秀主動抬下主子仍不便行走的傷腿,捎給他支撐的木拐杖。「您不是常說,君子量大,您就看在禦史夫人也是一番好意,睜隻眼閉隻眼依了她算。」


    「睜隻眼閉隻眼……」樊康一張臉拉得老長。「打從我回京養傷,我就覺得我一雙眼像瞎了一樣,隻能任你們這群小人擺弄。」


    「是是是……」全秀一邊陪笑。「今天是大人大喜之日,大人說什麽都對……」


    樊康來到堂上,發現正在拜天地。因為他腳傷不便,所以大禮仍是由他的副將何碩替代行禮。


    樊湘芩遠遠看見弟弟,朝他笑一笑,表示歡喜。


    杵在暗處的樊康一直板著臉。他不笑的時候,常讓人覺得他凶,可隻有相處過才知道,這個猛漢子藏著一顆柔軟心。


    他直勾勾瞪著新娘子,訝異她的嬌小。樊康雙親都是身高腿長的北方人士,尤其是樊康,昂藏八尺身材往人堆一站,直可叫鶴立雞群,想不看見他也難。


    他比擬了下,何碩站他身邊,大概到他耳朵——他再往下估量,冷不防抽口寒氣。


    要不是爹死得早,他還真想找爹來問個清楚——到底是怎麽個千挑萬選,他竟選中這麽一個小個子的兒媳婦回來?


    她那個頭,簡直就像還沒長大的孩子。


    一待新娘子拜完天地被領進洞房,一旁觀禮的樊湘芩立刻朝樊康走來。


    「你還杵這兒做什麽?」樊湘芩容貌和弟弟神似,差別隻在個子跟膚色。「人家新娘子一路翻山越嶺,頭上鳳冠又重得會壓斷脖子,你快去揭了人家蓋頭,好讓人家休息一下。」


    他無精打采回話。「既然從頭到尾都是何碩幫忙,幹麽不叫他順便揭了蓋頭,不是更省事?」


    一聽樊康說完,樊湘芩變臉就跟翻書似,原本盈盈的笑臉突然垮下,捂著臉低泣。「我怎麽這麽命苦……我當人家姊姊唯一心願,就是看著弟弟娶妻生子,好將我們樊家血脈繼續繁衍下去,偏偏我這個弟弟,怎樣就是不懂我這個做姊姊的苦心……」


    又來了。樊康翻起白眼。從小到大,隻要她想逼他做什麽他不肯做的事,就會使出這爛招。他明知道不理她就沒事了,但他就是沒法坐視不管。


    「真是的,好了好了,我揭蓋頭就是……」


    一直發出啜泣聲的樊湘芩聽見腳步聲走遠,立刻把手放下。


    瞧她一張臉連滴淚也沒有,就知道她剛才是在假哭。


    一旁婢女低頭偷笑。


    樊湘芩手指一戳。「笑什麽?要不是你們將軍腦袋硬得跟石頭一樣,我需要成天動不動哭哭啼啼?走了走了,隻會站這兒傻笑,沒看見外邊客人一堆……」


    她一喊聲,婢女全部動了起來,眨個眼,隻見熱鬧滾滾的廳堂冷清下來,全擠到前頭宴席幫忙去了。


    新房就設在東首的小跨院,相接樊康的書齋。樊康一路領著全秀穿過寬闊的花壇跟水池,肥碩金燦的錦鯉正在池裏來回遊動。


    原本在門裏嘰喳不停的婢女一聽見腳步聲,倏地安靜下來。


    「大人萬福!」年紀最長的婢女帶頭喊道:「小的們見過大人,祝大人夫人鳳凰於飛、琴瑟和鳴、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好了好了,全部退下去。」在軍中待久了,樊康特別不喜歡女子的吵雜聲,一見三名婢女杵在跟前,他人就厭了。


    「但——」說話的婢女抬頭,正想解釋她們還得伺候新人們喝交杯酒,可頭剛抬起,她立刻呆住,想起之前在杜家聽見的傳聞——不是說將軍有疾,性命垂危?


    「怎麽?」樊康瞧婢女表情。「還有事?」


    「沒沒沒……」


    三名婢女一見他板著臉心就慌了,你推我我搡你好不容易奔出新房,全秀尾隨在後,輕巧地將門帶上。


    房裏倏地清靜起來。


    一直坐在床邊的水清緊張得不得了,自她被領進新房,一路從杜家跟來的婢女便旁若無人討論著方才瞧見的景象。


    其中一名婢女說自己看見一名應該是將軍的人。「他就站在簾子後邊,被人給攙著,看起來又黑又醜,一副生了重病的樣子……難怪小姐打死不嫁過來。」


    以訛傳訛,杜家人全當樊康是重病垂死的弱將軍,可想而知當真的樊康踏入新房,婢女抬頭見他,表情會多驚訝。


    但視線被紅蓋頭遮住的水清全看不見,她隻能聽見樊康悶雷似的聲量,心裏正覺奇怪,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說話會這麽中氣十足?


    一支貼著紅紙的秤杆,突然挑掉她頭上紅巾。


    眼前一變明亮,她忍不住抬頭,正巧就望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瞳。


    這人……是將軍?她眨眨眼瞪著樊康。


    好高啊!這是頭個閃過她腦袋的念頭。接著是他的臉,眉毛鼻子眼睛有如刀鑿般大器灑脫,給人一種他心胸開闊的感覺——她一瞬間恍了神,想說是不是哪兒弄錯了?將軍看起來,完全沒有絲毫不久人世的樣子啊?


    水清打量樊康同時,他同樣也在打量她。那雙瑩亮的眼眸可說是他見過最美麗也最哀愁的眼睛,精致秀麗的臉蛋彷佛玉雕似的,就這麽小小一丁點,含在鳳冠下頭的小臉兒,活似他一掌就能捏碎的楚楚可憐——他的眼落至她合放在木台子上的小腳,他直有種感覺,隻要他呼氣大一點,或許就能把眼前人給吹跑。


    好可愛!


    他心頭閃過憐愛的念頭。


    從小樊康就有個與他身形不太相配的嗜好,喜歡小東西。什麽小鳥小兔小雞小鴨,凡隻要出現在他眼前,他都會克製不住嗬護照顧牠們的衝動。


    小時樊湘芩就常笑他,明是個粗猛的男娃兒,卻有著姑娘家才有的心軟性子。


    眼前水清,從他眼裏看出去,簡直就像隻剛開眼的雛兔,脆弱得教人心憐。


    他心中那股想照顧保護的衝動,瞬間油然生起。


    水清本就不是反應敏捷的人,一見樊康與她預想不同,她整個人都慌了。


    她想著,那舅母出發前跟她提點的——什麽盡心照顧病人,設法讓將軍舒適、開心之類的事,不就全派不上用場了?


    見她不停扯著衣袖、惶惶不安的表情,樊康直覺當她是在害怕。


    「你放心,」他邊說邊幫她把鳳冠取下。「我知道你接連坐幾天轎子一定累了,你可以小睡一下,桌上吃食餓了也盡管吃,用不著顧忌。」


    他說這話是為了寬慰她心情,也是他內心的想法。按禮俗,揭了蓋頭再來就是洞房,可看她這麽秀麗纖巧,說真話,樊康還真不敢隨便碰她。


    就怕一不小心把她弄碎了,看他怎麽跟人家爹娘交代。


    「啊……」見他要走,水清突然出聲。


    他停步。「還有事?」


    她看著他寫滿疑問的眸子搖了搖頭。說真話,她現還處在反應不來的慌亂中,腦袋亂七八糟,甚至她連自己為什麽會要喊他,也弄不太清楚。


    見她欲言又止,不愛拖磨的樊康皺眉。「有什麽話就直說,幹麽吞吞吐吐?」


    樊康音量大,雖然他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可聽在水清耳裏,就像挨了罵一樣。


    隻見她一急,心裏的話便跑了出來。「您跟我想的不一樣……啊!」說完她趕忙捂嘴,但來不及了,樊康早聽見了。


    他好奇轉回她麵前。「你原本是怎麽想我的?」


    她低頭捂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瞧她,擔心地問:「喂,你該不會在哭吧?」


    「我沒哭。」因為水清的臉仍藏在長袖子裏,所以聲音聽來有些模糊。


    「沒有就把臉抬起來。」他撥開她手,硬是端起她下顎要她抬起頭來。


    頭一回與她肌膚接觸,樊康嚇了一跳,貼在他掌心上的肌膚,就像剛炊好的雪花蒸糕,又白又滑。念頭閃過間,他手已自有主張捧著她臉又搓又揉,炯亮眸子驚異望著掌中不及盈握的小臉。


    好細、好嫩,他從沒摸過這麽好摸的東西……挲撫間,他忽然察覺她正瞠大眼望著他,才發現自己在做什麽,趕忙把手放開。


    虧他剛才還說自己不急!他咳了聲。才多久時間,他就捧著人家的臉又揉又挲,一副想把人啃了吃了樣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我隻是……好奇……」


    「沒……沒關係……」水清怯生生地搖頭。


    舅母提點她的事裏完全沒這一項,她隻覺得臉頰被樊康摸過的地方都好燙,好像快燒起來一樣……


    他一窺她表情,她眼裏那抹驚恐,讓他覺得挺不是滋味。


    「用不著這麽怕我,我不會吃了你。」他知道自己不笑時有些嚇人,但也沒可怕到讓她一看就全身抖吧?


    「我不是怕您……」水清猛地抬頭,這時他露在藍袍子外邊的傷手才突然撞進她視線。


    「天吶!」她驚跳起身,很是為自己的疏忽感到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手上有傷,哎呀,您拄著拐杖,我竟然讓您站了這麽久……」


    一瞧見他受傷,水清忽兒就變成照顧人的小母雞。自她爹走後,她就肩負起照顧她娘的責任。隻要有人需要她照應,什麽羞怯啊生分的,她一下全忘在腦後。


    隻見仍穿著霞帔的她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拉椅一會兒倒茶——樊康趕在眼被弄花之前逮住她。


    「你等一下。」


    水清身子一跳,端在手上的杯子差點打翻。


    他拿走杯子一飲而盡,接著往桌上一放。「你剛說你不怕我,為什麽一見我又抖個不停?」


    「我?」她眨眨眼,完全不清楚自己有這反應。「有嗎?」


    她竟然問起他來了?樊康撓撓耳際。「打從看見我,你就一副驚慌失措模樣,你敢說沒有?」


    「我是驚慌失措……」她眼珠子滴溜轉著。「但不是因為怕您。」


    雖然兩人才剛說了會兒話,可他揭了她蓋頭看見他第一眼,那印象就深深紮進她腦子裏了。他給她的感覺像參天的大樹,像巍峨的山,他一雙眼,就像天上的太陽一樣,坦蕩率真——雖然她見過的男人不多,但她直覺知道,這人是個好人,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既然很確定他是好人,她幹麽怕他?


    「那是為什麽?」樊康堅持問出個所以然。


    「那是因為……」她猶疑著,不認為自己應該直說。


    樊康不想逼她,隻是耐性有限,不過眨眼,他口氣又急了。「快說。」


    他一喝,她就像犯錯被逼問的孩子,話馬上吐了出來。「是因為傳言……我聽傳言說您快死掉了,所以一見您人好好的,我就慌住了!」


    怎麽傳言會說得這麽離譜?他皺眉。「我明明吩咐何碩一定要跟你們好好解釋,我隻是受了箭傷,多休養幾日就沒事了。」


    她搖搖頭。他說的何碩是誰她壓根兒沒見過,她隻知道傳言傳到她耳朵裏,就是那個樣子了。


    難怪她剛才這麽錯愕,還有那幾隻麻雀……樊康腦裏轉過剛才三名婢女驚訝的表情,現全兜在一起了。「果真應了那句話,三人成虎。不過你也真難得,聽到我性命垂危,你還肯嫁進我們樊家。」


    她垂下頭,沒敢說自己是被逼的。


    將來會變什麽樣子呢?她心愁了起來。當初答應代嫁,一半是看在將軍不久人世,比較好蒙混過關。這下好了,人家隻是受點傷,根本就不是什麽將死之人,那她假扮冠梅的事,還行得通嗎?


    見她又低著頭半天沒句話,樊康再問:「又怎麽了?」


    「我沒有。」這回她不敢再遲疑。她已發現自己沒辦法在他麵前多撒謊,隻要他臉一沈聲音一大,她什麽都說溜嘴了。


    但她不是真冠梅這件事——舅母千交代萬叮嚀不能露餡兒,她說什麽也要守住啊!


    樊康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瞧她反應,擺明就是在怕他。


    他知道外邊人常覺得他凶,會怕他;他也刻意不多做解釋,就是不想讓人動不動就來煩他吵他。可她——他就是不想讓她有自己很難討好的印象。


    「我先跟你把話說明了,雖然這門親結得有些倉促,但隻要你進了我樊家門,我就會盡我能力好好照顧你,你也不用一副心驚膽跳的樣子,我看起來雖然凶,但還不至於對女人發狠。」說完,他木拐杖一撐準備起身。


    水清一見他動作,立刻伸手來扶。「小心點……」


    他一瞧擱在自己左臂上的手,那麽細那麽小,炯亮的黑眸閃過複雜的情緒。「我可以自己來,你這麽小一丁點,攙我,我還怕弄傷了你。」


    「不會的。」她這一回攙扶的手多使了點勁。「相信我,我比看起來有力氣多了。」


    瞧她一副一定幫得上忙的樣子——樊康在心裏歎了聲。算了,她想攙,就讓她攙吧。


    雖然站起的力量多半還是靠自己的腰力跟拐杖,可他卻能感覺到她手的暖度。還有隨著她走動不斷拂來的淡雅香氣,把他整個人熏得甜甜的、柔柔的。


    他頭一回覺得,成親有了妻子的感覺,似乎沒他想象的無趣。


    新房門一開,候在庭院裏的傭仆全迎了上來。


    「大人,夫人。」


    樊康望著婢女們吩咐道:「夫人累了,你們去幫她更衣,讓她休息一會兒。我去書齋讀點書。」最後這句他是望著水清說的,算是告知自己的行蹤。


    她看著他點點頭,忽地感覺大夥兒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停在樊康手臂上。


    她臉一紅,朝後退了一步。「大人慢走。」


    「大人慢走。」


    三名婢女低頭恭送,直到看不見樊康人影,幾人忙拉著水清進新房。


    門一關上,拷問就來了。


    「噯噯,剛跟你說話那個,真的是護國將軍樊康大人?」


    「應該是吧?」水清環視三名婢女。「難道不是?」


    誰知道啊?三名婢女自顧自拉椅子坐下。這幾個人很清楚水清身分,打心底沒把她放在眼裏。


    「瞧他派頭應該是……」其中一名婢女說:「不然怎麽能大剌剌使喚人,可是他怎麽看都不像快死了的人啊?」


    「傳聞是錯的。」被晾在一旁的水清接話。「將軍是受了傷,但傷勢不算嚴重。」


    「傳言是怎麽傳的,怎麽這麽離譜?」婢女嘟囔著。


    開頭這三人還幸災樂禍,以為水清當寡婦當定了,想不到一進將軍府,卻發現事情全不是這樣。


    「我有件事想跟你們商量……」水清環視她們。「你們覺得,我該不該跟將軍坦白,我不是真正的冠梅?」


    婢女嚇壞了。「你別害人吶你,萬一事情揭穿,將軍堅持要怪罪,我們幾個可不想陪你送命啊!」


    「對嘛!」另一名婢女幫腔。「看將軍樣子就知道他脾氣不太好,聽說將軍在塞外常砍胡虜腦袋,我可不想做無頭女鬼啊!」


    是這樣嗎?水清回想樊康模樣,感覺他是個大氣開朗的好人,一點都不像婢女說的那般凶殘。


    「我是擔心舅舅舅母弄錯了,還有冠梅,說不定她見了將軍之後,會改變主意想嫁了……」


    年紀最小的婢女「噗哧」笑了。「這你就不用煩惱了,我們小姐愛的是曹二少爺,你知不知道曹二爺長得多俊?將軍跟二爺一比,簡直就是雲與泥。」


    江南人喜歡唇紅齒白纖細如柳的俊美公子,樊康這個筋骨勇壯、麵容嚴肅的北方鐵漢,想當然難入婢女們的眼。


    水清咬了下唇。雖說她沒看過曹二少爺,可她見過將軍,覺得他英姿颯爽,長得很好看啊。


    「所以……你們認為我應該繼續隱瞞,繼續假扮冠梅?」


    「對。」最年長的婢女咬牙切齒。「說來還真是便宜你,明也是個仆傭命,卻因為你娘的關係,讓你平白飛上枝頭成鳳凰了。」


    水清心緊緊一抽。打從答應代嫁,搬進冠梅房裏當小姐開始,她就知道婢女們並不喜歡她,也不尊敬她,可是這麽明白地排斥,還是相處以來第一次。


    她頭一回這麽清楚感覺,在這陌生的將軍府裏,沒人跟她站同一邊的。


    她隻能靠自己。


    但婢女們的牢騷還沒發完。


    年紀最小的婢女斜瞪著仍穿著霞帔的水清。「告訴你,將軍府裏的人不清楚你底細,我們幾個可是清清楚楚。再幾天我們會跟著車隊回玉河鎮,你最好快想辦法弄清楚將軍府的規矩,到時出了差錯你被趕出去,就別怪我們沒事先提醒你。」


    水清聽得身子一縮,假扮冠梅這一個月她老是挨罵,婢女們總嫌她不夠大方得體,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知道了……」


    但婢女還是不滿意。「你就這副小媳婦表情討人厭,老是垂著臉不知在想什麽,哪有一點小姐樣子,找我扮還比你稱頭上幾分……」


    「好了好了,少說廢話。」其中一婢女拉開水清。「剛才大人吩咐要把她衣服換了,我們弄一弄出去了。」


    說完,三名婢女團團圍住水清,在她身上又戳又拔,動作雖不客氣,最後還是幫她換好了衣裳,也重新綰好了頭發。


    婢女一掐水清腰際提醒她注意。「重頭戲是晚上的洞房,你可別在這時候出紕漏,將軍位高權大,可不是咱們一般小老百姓得罪得了,你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水清聲音幾不可聞。


    「你看——」年紀最小的婢女窮跺腳。「老這副死德行,看了我真想一巴掌賞過去。」


    「噯,別忘記人家可是將軍夫人……」


    「我呸!」婢女啐一口。


    「好了好了,走了。」


    一陣吵吵嚷嚷,婢女們終於甘願離去。


    直到房門關起,水清僵直的背脊才整個垮下。


    怎麽辦?鏡裏回視她的眼眸既慌張又空洞,雖然她這會兒穿著滑不膩手的錦衣,頭上插著的珠簪也是以往沒戴過的昂貴精巧,但映在銅鏡裏的蒼白臉頰,卻無一絲新嫁娘的歡欣。


    她很清楚,她現在享有的一切,包括珠簪和錦衣,全是衝著她假扮的身分而來。


    從現在開始她得要記得,她是杜冠梅,是杜家繡坊的千金之軀,不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水清。


    隻是假扮成冠梅,她好懷疑,自己真有辦法假扮一輩子?


    想到未知的將來,想到相隔千裏的娘,水清多想有個人能告訴她,她今後,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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