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嫿盯著他,忽然說:“你多久沒休息了?”


    他莫名其妙,卻沒看她,細細地觀察被襲的地點在堪輿圖上的位置,“與你無關。”


    錦嫿拿過來一麵銅鏡給他,“你自己看看,現在你都成什麽樣子了?”


    他不耐煩地一抬眼,鏡中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俊朗君王,眼眶和麵頰是陷下去的,麵唇灰白,健碩已經被疲勞和相思刀削去,留下竹竿一般的身軀撐著寬大的袍服。他心中微微一歎,自她走後,廢寢忘食地思念和懊悔磋磨著他,形容有改在所難免。


    “你一個妖類,神族墮魔你有何法阻止。”他沒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錦嫿賭氣地把銅鏡扔在地上一聲巨響,大聲說:“在那之前,你先保住你的命吧,別人沒找到,你先倒下了。”


    他沒說話,撿起銅鏡用袖子拂了拂,放回原處,“我的事自己有數,你若沒有別的事可以走了。”


    “你!”錦嫿氣得不知說什麽,臨走丟下一句“能阻止她的隻有你,你若沒命,她就沒救了,你自己看著吧。”


    他不為所動,慢慢體味錦嫿的話,許久,讓盧內侍奉了些膳食。盧內侍起初聽到召喚,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


    他心中暗笑,有這麽誇張麽?是啊,緋絕顏走後,他不再是一個帝王,更像是困在皇城裏的幽靈,毫無生氣,飄忽不定,又人人懼怕。自己也記不清多久沒吃東西,多久沒睡覺了。從打算找緋絕顏開始,他就每一刻都熬著,撐著。


    “能救她的隻有你。”錦嫿的話在耳邊回響,雖然不知道有何關聯,可萬一是真的呢。


    接下來幾日,被襲的村莊、城鎮接連不斷,錦嫿一次又一次拿來羽鏢,他再不在乎也不可能了。


    錦嫿再一邊靠著大殿的柱子玩弄自己的頭發說:“事到如今,你打算拿她怎麽辦?”


    他坐在台階上,雙手按著痛得厲害的額角,半晌,他問:“她如若入魔,我怎麽做才能阻止?”


    錦嫿撥弄頭發的動作驟然停下,沉默了一會兒,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用手去觸他的發,他卻躲開了。


    錦嫿自我解嘲地笑笑,然後一點點收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說:“你們之間曾經心脈相連,與他人聯係不同。再說你是帝王之尊,血氣至剛至純可化一般的煞氣,如果是你用純陽之箭射中她心脈處,應當能化解魔氣。”


    他冷眼看她說:“射中她心脈?那先射中你心脈看看還能不能活。”他雖然關心緋絕顏,但也不是沒有是非判斷了,錦嫿這話聽上去就像個詭計。


    錦嫿卻毫不猶豫敞開外袍,指著自己的胸口說:“你可以試試看,凡人的箭對我們的作用並沒有想象得那麽強。”


    他看都不看,拿了弓來,錦嫿自信地退出一段距離,他也不客氣立刻鬆弦射箭。


    箭離弦帶著寒光直奔錦嫿的胸口卻避開要害,再接近錦嫿之時箭的速度漸漸慢下來,在刺中錦嫿的時候,箭的力道明顯弱下來大半。錦嫿吃了痛,麵容露出痛苦的表情,用手摸索著刺中的地方,咬牙用力一拔,箭入體不過半寸,確實不能傷及要害,也就是過了皮肉深一點的地方。錦嫿扔了箭,在胸口的傷處用妖法封住血,呼吸有些亂,額頭微汗,但看起來卻不過是皮肉小傷。


    “怎麽樣,就算是我,都不能如何,何況緋絕顏是修為極高的神女,更不會怎樣了。你隻需到時候用你的血塗在箭上就可驅散魔氣。”錦嫿按著胸口的傷有些吃力地走回來。


    他不能說完全相信,隻說錦嫿以身試箭沒事他還是有所動容的,若全是欺騙她這犧牲也未免太大,若沒有把握她豈不是白白死在他箭下。可是,這個方法看起來還是太凶險,他並未下決心采用,若有閃失,他和緋絕顏都將萬劫不複。


    “拿著。”他丟給錦嫿一瓶傷藥。


    錦嫿接住的時候驚訝得合不攏嘴,“這是?”


    他背對著她掛好弓箭說:“金瘡藥,凡人用的,不稀罕就扔了。”


    錦嫿眼睛裏閃爍著亮光,緊緊地握著藥瓶,激動地說:“這是你第一次對我釋放善意。我會永遠記住的。”


    他依舊沒轉過身,也沒再說話。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沒多久,錦嫿突然闖入大殿在他耳邊說了一句:“找到她了。”他聽到時幾乎控製不了內心的激動,立刻派人備馬恨不得立刻飛過去。


    錦嫿卻拉住了他,低聲說:“你還是帶些人馬吧,她在那裏……傷了不少人。”


    他臉色陡然一變,看著錦嫿,錦嫿微微點頭,他內心躊躇了一陣子,召集了禁衛軍隨性。臨走,他看了看牆上的弓箭,用匕首割破了手指塗了箭頭,然後帶上離開。


    距離尚京百裏的絕陽城,不算遠卻也花些時間,他讓錦嫿帶路,急行軍加速趕路。


    未至城中時,遠遠就看到絕陽城上空灰煙四起,他打過仗,知道那是城池經曆侵襲,燃燒的痕跡。他心裏的不安更加強烈,也更加焦急,說實話,他仍然想要衝過去親眼證實這些與緋絕顏無關。


    一入城,焦土的氣味肆虐地飄過來,緊接著血腥味和屍體的味道摻雜著一起刺激著所有人的神經。他的心一刻比一刻緊繃,絕陽城一片死寂,隻有些殘火燒得劈啪作響。距離城門不遠處,屍橫遍野,血汙彌漫,空氣中的血腥味和屍體的味道幾乎讓人窒息。


    這些屍體上慘不忍睹的傷口和……羽鏢耀眼的藍色鳳羽隨著風飄搖。


    一處燒焦的矮牆邊,緋絕顏死死抓住自己的斷音劍,閉目不動。


    錦嫿立刻悲憤地說:“你看,我說的你都不信,這次你親眼看到她害人還有什麽可說的?可憐這些無辜的性命就這麽沒了……”說罷哽咽起來。


    身後的禁衛軍統領跟著氣憤地說:“陛下,這安……不,妖女罪大惡極,竟然為了泄憤屠城,簡直令人發指,請陛下立刻下旨將其就地正法,以慰死去的無辜百姓!”後麵的將士跟著附和:“請陛下下旨,除了妖女!除了妖女!”


    甚至有人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衝過去。


    他其實他們還要震驚氣憤還有失望,可是說到底此事因為他而起,她新生怨恨發狂暴走並非本意。他看著染上血汙的緋絕顏無比痛心,他甘願為她扛下一切,如果說真的有什麽墮魔天罰,那就衝著他來好了。。


    可是回頭看看,不回應,身後的這群人怎麽可能善罷甘休,已經不是皇威和命令能夠壓製的,連日來的滋擾侵襲讓百姓苦不堪言,將士來自百姓如何能不動容,如今自以為找到罪魁禍首,當然群情激奮。


    緋絕顏似乎被驚醒,緩緩地撐起身子。


    “動手啊,別等她醒過來,現在就為民除害!”身後的將士弓已經拉滿,他就要控製不住局麵了。


    來不及多想,好在塗了血的箭還在,與其別人出手,不如自己出手避開要害掩人耳目,如果錦嫿說的法子有效還能祛除煞氣,一舉多得。他對自己的箭術有信心,總比別人下殺手安全。


    風被撕裂的聲音,而後一支赤杆白羽箭刺中緋絕顏的胸膛,未中要害。


    “你收手吧,別逼我……殺你!”他的戰馬不安地來回奔走,這句話他必須說,壓製不住就反其道而行之。可是有一點他很奇怪,剛才射出去的箭似乎比想象得深,並不像之前在錦嫿身上實驗的樣子,難道……


    將士們高舉寒光閃閃的刀齊聲高呼:“求陛下鏟除妖邪,以正朝綱!”“求陛下鏟除妖邪,以正朝綱!”這話,他聽得好刺耳,她不是妖邪,不是,就算傷了人也不是。


    “姐姐,求您了,您跟我們回去吧。就算,就算這些人真是你殺的,我也相信你不是有意的。”錦嫿在馬上柔弱無骨,像帶著哭腔。


    他扭頭看她,錦嫿臉上的做作令他心中反感,忽然他心中一個激靈,莫不是故意的?


    緋絕顏冷笑,目光殺人一般地看向錦嫿。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可是這種情形他無法解釋。


    緋絕顏癱坐在血泊之中,“戚源崇你瘋了還是傻了,這些人分明為妖獸所害,憑什麽說是我殺的?”緋絕顏緩了一口氣。“……我沒有殺人,他們不是我殺的,你想殺我直說就好,不用找這麽卑劣的借口!”緋絕顏辯白。


    他內心很複雜,證據確鑿,她如何辯解也無用的,可是他仍然覺得似乎哪裏不對勁。


    “你還狡辯,看看他們身上的羽鏢!他們不過是一群手無寸鐵的平民,你怎麽下得了手竟然屠城!是你說神族害人有損神格,重者墮入魔道,趁你魔性未發,還不束手就擒!”戚源崇裝作義憤填膺地說,“速速跟我回去!”後麵一句聲音低了些,幾乎帶著祈求。


    錦嫿忽然忍不住掩麵哭泣,他倒抽一口氣,有種不祥的預感,錦嫿分明是算準了來煽風點火的,難道一切又是詭計?


    “他們死得好慘,姐姐你就算對陛下對鄴國有怨氣,也不能拿百姓撒氣啊,他們是鄴國的百姓,可也是無辜的生靈啊?”錦嫿哭著說。


    “殺了她,殺了她,不殺她不足以平民憤!”禁衛軍紛紛呼喊。


    他抬手一揮,披風在空中劃了個半圓,禁衛軍忽然噤聲,這是帝王的命令。


    他下馬,隻身靠近緋絕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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