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欣喜之餘的商如意也開始注意到了那個身影,連她也感到有些熟悉,卻又不是太熟悉,而當她抬起手來,遮在額頭上想要認真辨認的時候,突然聽到身邊的宇文曄倒抽了一口冷氣。


    “……!”


    商如意顧不上再往前看,詫異的轉頭看向他。


    卻見宇文曄向來不怎麽浮現喜怒的臉上,這個時候竟也浮起了一絲驚訝,更是在驚訝中透著明明白白的欣喜的表情。


    然後,他喃喃道:“是,是他——”


    是他?是誰?


    商如意越發詫異了起來,又掉轉頭去看向前方,兩條腿也不自覺的夾緊了馬肚,讓坐下的馬走得更快一些。


    終於,他們領頭的隊伍慢慢靠近了那處歇腳的涼亭。


    那一身青衫,仿佛袖底都籠著輕風的沈無崢已經微笑著走上前來,一雙溫柔的眼瞳在看到商如意的身影出現在陽光下的一刻就已經盈滿了笑意,此刻更是溢了出來,流落到唇角兩個深深的酒窩裏,醞出了令人沉醉的溫柔。


    而商如意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其他,一勒韁繩,連馬都還沒完全停穩就利落的翻身下馬,快步走到他麵前。


    “哥!”


    “如意!”


    兄妹見麵,一時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商如意在叫出那聲“哥”之後,甚至都不知道該再說什麽,倒是沈無崢立刻扶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心立刻一蹙:“瘦了。”


    “呃?”


    商如意一愣,也不知道自己走了這不到一個月,能瘦多少。


    可是,沈無崢說是,就一定是。


    從小到大,他在沈家,都是說一不二的,哪怕自己已經嫁為人婦,似乎也改變不了對兄長的順服。


    隻笑道:“我疰夏。”


    沈無崢嗔了她一眼,終究還是舍不得說重話,又問道:“受傷了沒有?”


    “沒有。”


    “我可是聽到消息,你親身上陣了。”


    “哥,那都是那些人誇大其詞的,你可千萬別信。我連城樓都沒下過。”


    “真的?”


    “當然!”


    沈無崢輕笑了一聲,顯然也並不相信她的保證,但既然自家小妹已經完完整整,活蹦亂跳的出現在眼前,那麽過去一切的不安和危險,大半都可以原諒了。


    在心裏徹底放下一塊大石之後,他才又抬頭,看向商如意的身後。


    此刻,宇文曄還騎在馬上。


    麵對沈無崢這位大舅哥,哪怕身為大將軍,他多少也該下馬打個招呼,可這個時候,他卻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


    但,不是他傲慢。


    而是他此刻在用大部分的力氣壓製心中的激動,可即便這樣的極力壓製,他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氣息急促,心跳如雷,雙目圓睜的看向沈無崢的身後。


    另一個人,此刻終於慢慢的從涼亭上走了下來。


    他搖搖擺擺的邁著步,似乎還帶著幾分昔日世家公子的風流倜儻,隻是,太長時間沒有做,再做起來有些陌生,動作也有些僵硬,落在故友的眼中,更多少有些滑稽。


    可宇文曄卻笑不出來。


    不止他笑不出來,這個時候,連原本對著兄長歡喜不已的商如意,將目光從沈無崢的肩膀上越過,看向那個人時,也笑不出來。


    她連呼吸都窒住了。


    沈無崢沒多說什麽,隻拉著商如意,不著痕跡的往旁邊退了一步,終於讓兩個人直麵了對方。


    宇文曄的眼睛慢慢的發紅,在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那股酸意之後,他忽的一下翻身下馬,幾步走上前去,卻又在離對方還有幾步的時候停下。


    而對方,已經笑嗬嗬的對著他展開雙臂——


    “鳳臣,我回來啦!”


    “……!”


    宇文曄卻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似乎並不打算回應對方擁抱的要求,而對方似乎也並不真的打算跟他擁抱,立刻放下雙臂,露出不悅的神情:“你怎麽還是老樣子。”


    可是,並不是老樣子。


    至少平時,宇文曄沒有像此刻這樣激動得兩眼發紅,氣息紊亂。


    他定定的看著對方,深邃的眼中此刻浮現著顯而易見的激動和久別重逢的歡喜,沉默許久,終於用沙啞的聲音道:“你終於,回來了。”


    “……”


    “行遠!”


    站在他麵前的,正是之前因為父親裴恤勸阻皇帝停止征伐遼東而獲罪,遭流放嶺南,已經久別的裴行遠!


    一聽到他的聲音,裴行遠原本還有些嬉皮笑臉的臉上,笑容也凝重了起來。


    他道:“嗯!”


    這一刻,商如意的眼中幾乎也有一股滾燙的熱流湧上,險些奪眶而出,她急忙偏過頭去,勉強止住了,可再回頭看向兩人,模糊的視線裏卻又浮現出當日在東都城外,宇文曄站在路邊,為裴行遠送行的那一幕。


    歲月流轉,日月變遷。


    沒想到,眼前這一幕,和當年那一幕,竟然奇跡般的重疊在了她的眼前。


    世事,果真這樣荒誕又無奈。


    |


    宇文曄讓身後的大軍原地暫歇,而自己則帶著商如意和沈無崢、裴行遠兩人坐進了那個涼亭裏。


    久別重逢,讓他們的情緒都有些激動。


    尤其是裴行遠,他本就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也從不吝於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情感,這個時候更是笑嗬嗬的說道:“這麽久沒見,鳳臣,你可是大出息啦!”


    “……”


    若是過去,宇文曄肯定會不理他這話。


    但這個時候,他的眼神中還有些起伏的波瀾,隻看著裴行遠道:“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我跟我們家老爺子一道,剛回來兩天。”


    “裴世伯現在——”


    “你放心,精神好得很。說是讓他官複原職,剛回來就要去上朝,幸好我攔著他,不然那還不知道他又要說出什麽惹禍的話,萬一再被流放一次,我可經不起啦。”


    眾人都笑了起來。


    雖然之前他被流放的時候,宇文曄給了錢,叮囑那些官差照料他,可嶺南畢竟是蠻荒之地,怎麽著都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可即便這樣,也絲毫不損他的樂觀開朗,看著他這樣子,商如意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而談話間商如意才知道,新皇登基後大赦天下——這件事當然是宇文淵主導——赦免了之前流放的眾多官員,裴家人就在被赦之列,也總算結束了流放生涯,所以他們有幸又回到了大興。


    商如意道:“對了裴公子,你們兩怎麽會——”


    裴行遠聞言,又看向一旁隻抿著嘴,沉默不語的沈無崢,歎了一聲立刻道:“我回來自然是要找些老朋友敘舊啦,隻是,鳳臣已經去扶風了,其他人——”


    說到這裏,他的神情一黯。


    商如意也想起,之前他被流放的時候就說過,過去那些跟他稱兄道弟的朋友,在他遭難的時候全都避而不見,那樣的“朋友”,自然也就不必再見;而雷玉,她卻已經很難再見到了。


    這麽一想,商如意的心情也低落下去。


    但裴行遠就是裴行遠,哪怕心情黯然,也立刻讓自己開心起來,他一抹臉又勉強笑了起來,道:“打聽來打聽去,發現這位仁兄居然學成歸來了。”


    說著,他笑嘻嘻的伸手攬住沈無崢,道:“咱們可好多年沒見了。”


    沈無崢麵無表情的撥開他的手:“不像話。”


    遭到這樣的“冷遇”,裴行遠也不氣餒,隻撇撇嘴道:“你學了那麽多年,還是這幅老樣子嘛。我就說,找你敘舊真的白費功夫。”


    商如意這才知道,原來他倆也認識——不過說來也並不奇怪,畢竟沈世言和裴恤就是故交,這兩個人年紀相仿,多少是相識的。隻是,過去她深居簡出,不怎麽跟其他家的公子小姐們來往,也就不知道兄長的交友情況;何況,沈無崢外出求學之後,跟這些世家公子們更是斷了聯係。


    裴行遠又道:“我從他那裏聽說你們今天要回來,就跟著他一道過來接你們啦。”


    說著,挺起胸膛:“是不是很夠朋友。”


    宇文曄仍然不理他。


    但眼角眉梢濃濃的喜色,卻是什麽都掩飾不住的。


    商如意立刻笑道:“裴公子此番歸來,可是大喜事。等我們回城,立刻擺下宴席,為裴公子接風洗塵,好不好?”


    裴行遠立刻眉開眼笑:“還是嫂夫人——還是如意為人厚道!”


    他喊“嫂夫人”,還是站在宇文曄的朋友的立場,而直呼“如意”,就是把自己也當朋友了。商如意知道,他這樣固然是奚落宇文曄不肯露出太親熱的態度的意思,但也的確是久別重逢,對故舊的一種別樣珍惜之情。


    這樣,她也不怪他“冒犯”,隻笑著搖了搖頭。


    一旁的沈無崢嗔了裴行遠一眼。


    這個時候,宇文曄又轉頭看向沈無崢,道:“對了,大哥——”


    沈無崢微微抬手,道:“你還是叫我輔明吧。”


    輔明,是他的字。


    商如意聞言,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來。要知道,沈無崢為人清冷,之前還一直對宇文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敵意,此刻讓他稱呼自己的字,固然是因為如今的大興城內已經有宇文曄的大哥在了,再叫他“大哥”有些別扭,但同樣,也算是他對這位妹夫的認同了。


    宇文曄聞言,目光也微微閃爍了一下,道:“輔明兄。”


    沈無崢輕輕的點了點頭。


    宇文曄道:“輔明兄近來是——”


    “他呀,”


    不等沈無崢自己開口,一旁的裴行遠已經大大咧咧的笑道:“他如今,可是大興城裏的大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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