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和埃雷拉打完架之後的幾天吧。


    那一天應該是晚自習下課之後,九點半多了。我和雲綾華告了別,獨自往家走。


    三月的夜晚,冬天的餘威還掌控著山區的小城。無論是街上冬裝素裹的行人,那些依舊不生葉子的樹,似乎都沒有昭示春天已經到來。


    而且那天溫度似乎格外的低。


    我走在行人寥寥的街上回去時,寒風拍打著我的圍巾。至於那件配色詭異而款式肥大的校服,還是不要指望它有什麽禦寒功能了吧。


    我想那天回去的時候情況就是這樣,本來一切應該和普通的日子相同。


    在我靠近家樓下的那條巷子時,我看到埃雷拉喜氣洋洋地跳了出來,隻不過這一次保持著人類的形態。


    “哈嘍哈嘍,智人老爺。”她笑容的燦爛讓我感覺到一種隱隱的不詳。


    “你好,”我站住腳,有點懷疑地把這家夥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呃,你來幹什麽?”


    “哎呀,老爺前些日子不是對我嘮叨,見到了新的一定要來找你匯報嘛。”


    “你找到新的……”我回視了一下無人的街道,“新的複興者了?”


    “老爺,這千真萬確呀。”


    “是誰,什麽物種?”


    埃雷拉扯著我的圍巾把我拽到了巷子口,“你看看就知道了。”


    “別拽著我,你這魁梧的畜生。”我翻了個白眼,完全抵禦不了這家夥相當於兩頭大個體雄虎的力量。


    在巷子的入口,在標著“可回收垃圾”的垃圾桶旁邊,安靜地坐著一個小男孩。


    我瞟了埃雷拉一眼,她興致勃勃地把我推到了前麵,“喂,朋友,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英明神武的智人老爺。”


    小男孩抬起頭來望著我,神色是一種特別的若有所思。仿佛一個忘記的前半生的老者正在追憶青春。


    我再仔細看了看笑嘻嘻的埃雷拉,她看起來一點羞愧的樣子也沒有,應該不是在玩我。


    所以我走上前去,雙手按住膝蓋,彎下腰把臉靠近小男孩。


    這個孩子外表上看應該年齡隻有個位數,白嫩的皮膚和肉嘟嘟的圓臉想讓人揪上一把,靈動的大眼睛仿佛裝著星空。


    我思考了一會要怎麽開口。


    “你好。”還是先打招呼吧。


    回答我的是沉默。這孩子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他聽懂了我的話,還是擺著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著我。


    “呃,那個,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搖了搖頭。


    “不願意嗎……”我微笑著撓了撓頭。


    “他不知道啦,”埃雷拉站到我旁邊,“我找到他的時候,可能他才剛醒過來。不過他好像什麽都忘記了。”


    我忽然注意到小男孩一隻手的食指上有一道劃破的口子,血已經凝固了。


    怎麽可能?複興者是不會受到現實世界的傷害的。


    “喂,你沒晃我吧?”我愈發懷疑,“在這個國家,拐賣兒童可是……”


    “你看我敢嗎?”埃雷拉把食指指準了我的鼻尖,“喂喂喂,給我打上了那個該死的羞愧烙印的不是老爺你嗎?隻是這一個可能因為本體是誰都忘了,所以就完全是智人的樣子罷了。”


    “好,好,好。”我舉起兩個手掌表示安撫,“信你總行了吧。”


    然後我又轉向了那個孩子,“如果這個壞阿姨說了謊,你就告訴我,你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好不好?”


    孩子的眼瞳震動了一下,良久,他的唇間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爸爸,媽媽,被吃掉了。”


    “啊?”我大為驚駭地看了眼埃雷拉。


    “我聲明一下,這事和我無關嗷。”埃雷拉連連擺手,她的震驚十分短暫。大概是因為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掠食者吧。


    我琢磨著下一句該問些什麽,不過看到孩子天然的鬈發微微地顫抖,我就準備先把這事放一邊了。


    “你冷嗎?”


    “嗯。”


    非生命體也是會有冷覺的嗎,甚至還會發抖?


    我看埃雷拉就像沒事人,哦,應該是沒事恐龍似的。


    我解下圍巾,仔細把它盤到了孩子的脖子上,“冷的話,要不要去我家裏?那裏比外麵暖和一點。”


    “你會吃掉我嗎?”孩子好奇地抬起頭問道。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吃掉爸爸媽媽的,也是兩條腿的,很快,很厲害。”


    “……如果我要吃掉你,你有辦法反抗嗎?”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撫了撫孩子頭上柔軟的鬈發。現在從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複興者的影子。


    “那走吧。”孩子思索了兩秒鍾,從地上站起來,隻到我肚子那麽高。


    “你呢?”我望向了埃雷拉。


    “其實呢,我是來找老爺領賞的,“埃雷拉調皮地笑了笑,“比如說給我把羞愧的感情給去掉之類的……”


    “在你眼裏,我像個蠢貨麽,”我緩緩地說,“如果像的話,那我的人生可真是場悲劇啊。”


    ……


    橫豎還是讓埃雷拉再次進了我的家。我首先確認了一下小男孩手上的傷並不嚴重。


    “你說這孩子什麽也不記得了?”


    “句句屬實。”


    “依你看,我們應該怎麽做?”


    “這我不知道,”她說著攤了攤手,“這事歸你管,老爺。不是你的命令,我才懶得摻合這事。”


    “好好好,既然你什麽忙也幫不上還進來幹什麽。”我擺了擺手,看著這個被寬大的衣服圍起來的小男孩。


    “呃,那個,除了那些兩條腿的掠食者,你還記得些什麽?”


    “……”小男孩微微皺起了眉,好像有什麽要脫口而出,不過許久也沒有出聲。


    “想不起來嗎?”我撩理了一下男孩的鬈發,盡量溫和地問道。


    “嗯……”


    “這樣啊,那我來問你些事情吧。你記不記得你的父母長什麽樣?”


    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那你見過花嗎?”


    白堊紀早期發生的陸地革命之中,顯花植物爆發式地增長,被子植物日新月異的發展使得蕨類與鬆柏統治的綠色世界出現了嶄新的豔色。如果這個複興者見過花,我至少能夠把時間定位到侏羅紀晚期及以後。


    “花是什麽?”


    “花啊,有一片一片的花瓣,有的長在樹枝上,有的開在草上,顏色很漂亮,而且有香味,見過嗎?”


    小男孩呆坐了一會,然後篤定地點了點頭。


    好,第一步確認。


    接下來是那個所謂的“兩條腿”,至少它不是智人,對吧。


    與兩條腿相對應,那麽這位複興者的本體應該是四足行走的動物。


    兩條腿的掠食者,而且在花誕生以後,我隻能聯想到獸腳亞目。


    侏羅紀晚期及以後的獸腳亞目,天呐,真是大海撈針。


    不過至少似鳥龍類、竊蛋龍類、西北阿根廷龍科以及阿瓦拉慈龍類之類的一大堆都不大符合凶悍的掠食者形象,馳龍科之中的一批小家夥也可以排除。


    首先確認一件事吧。


    “你說的那個‘兩條腿’,它手短嗎?是不是隻有兩根手指?”


    複興者的眼睛灰暗下去,我從中看出幼崽看著父母葬身於血淋淋的利齒之下的絕望。


    “是。”


    好,至少確認凶手是泛暴龍類。


    這次獵殺發生的時間是森諾曼期之後,可能發生的地點是東亞或北美,受害者可能是甲龍科、角龍科、蜥腳形亞目的後凹尾龍類等。隻有這些恐龍才會遇到兩根手指的泛暴龍類,對方可能是暴龍科,或者真暴龍類的虐龍、獨龍。傷龍生活時間吻合這一點,但由於其發達的前肢與指爪,所以可以排除在外。


    “他不會放本體?”我把目光轉向埃雷拉。


    “如果會的話為什麽不放呢?”


    那這就麻煩了。


    我要用什麽方式喚起這個複興者對生前的記憶呢?


    “你估計,‘兩條腿’的體格多大?”


    “很大。”


    “比你更大?”


    “大得多,像山一樣。”


    除了證明複興者死亡時是幼體之外一無所獲。


    接下來有點讓我犯難。我從來沒見過活著的暴龍類長什麽樣,顏色還是聲音完全一無所知,我所知道的特征完全局限於骨學。


    哎呀。


    那麽就隻好出下策了。


    把所有可能的物種的名字全部寫一遍。


    我從左手抽出滅絕,將它化為鋼筆,從書架上取下《普林斯頓恐龍大圖鑒》,翻開書來開始工作。


    小男孩坐到了我的身邊,看著他完全不熟悉的文字。


    不要以為賜給複興者名字是什麽輕鬆的工作,它不僅僅是抄寫一遍學名而已。這要求我遵循一定的程序,乃至於對筆畫的順序以及字形都有標準,隻有像練習書法一樣仔細下下來才是有效的。


    如果隻是練書法也就算了。


    最要命的是它會耗費使用者的精神力量,讓人感覺到一種一點一點疊加的勞累感。


    我是從角龍類開始的。


    第一個寫上去的是纖角龍。


    我也就記得這個了。


    剩下的是無比折磨的工作時間。


    一個接一個的學名書寫會給我帶來越來越沉重的疲倦,看著那些我耗費了心力寫出來的字母閃爍片刻便消散在空氣中,更是令人血壓飆升。


    兩個觀看我這種表演藝術的觀眾倒是很耐心。


    我還算清醒的時候,發覺小男孩一直很好奇地看著圖鑒上的那些恐龍,而且一直想問我一些問題。


    埃雷拉那個家夥則是一臉可悲的表情。我說的是她的表情很可悲。我知道她很想笑,而且很想捧腹大笑,但她一旦笑出來就會感到愧疚,所以就隻能擺著一副似笑非笑、想笑而不敢笑的表情,好像一頭失去了生殖器官卻還在瘋狂地四處尋找異性進行交配的帝企鵝一樣可悲。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什麽時候,我終於被疲勞擊垮了。


    我隻記得沉重的腦袋被異常強大的地心引力拉向地麵,恍惚之中我隻覺得如果繼續強撐著,我的七顆頸椎就會被腦袋壓得顆顆斷裂。我無力抗拒睡眠的誘惑,終於是不省人事了。


    我以前從來不覺得睡眠是如此令人快樂的事情,我朦朧之中感覺自己被某個人像隻小貓似的提起了,輕飄飄地放到床上,蓋好被子。臉與枕頭接觸在一起,那種觸感仿佛被天堂的彩雲所承載著,飛升往永恒的樂土。


    然後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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