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


    天色已黑,七層坡街宋家巷內的宋家祖宅燈火通明。


    唐世勳已是草草吃過了晚飯,此時他正在中庭的正堂內接待兩個訪客。


    其中一人乃是方媛兒的親大哥方忠仁,另一人則是龐大海的弟弟龐大田。


    隻見方忠仁雙眼紅腫,神情頗為消沉。


    他此來是出於對唐夫子的尊重,並當麵告訴老爺子,明日是方媛兒等人的出殯之日。


    其實方忠仁失去的可不僅是他的親妹妹方媛兒,他的一對兒女亦死於那晚。


    而他的夫人左氏如何受得了這等打擊?若非其他家眷和曾有才等人都緊看著她,恐怕沒等方忠仁入城,她就已經隨著兩個孩兒去了。


    龐大田的神情同樣很是陰鬱,他的夫人亦死於那晚,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兒子被他夫人藏於床底,倒是避過了死劫。


    那晚刺客進入龐宅,足足死了二十餘個家眷!自龐大海等人昨日入城以後,便在歸隱巷龐宅處理這些個後事。


    眼見唐夫子已是捶胸頓足、掩麵而泣,方忠仁和龐大田心裏怎樣想的不得而知,但麵上自是對唐夫子一陣勸慰。


    他們已將那晚發生在歸隱巷龐宅的事件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這事兒真不能全算在唐夫子的頭上,畢竟老爺子自己也差點兒喪命不是?


    不過,這位唐夫子跟方夫人之間的緋聞可是盡人皆知,這無疑讓龐大海與其部下們很是惱怒。


    而龐大田此來有一個請求,他提出明日要將被抓的刺客朱四方等人全殺了!以祭奠死去的家眷們在天之靈。


    其實這不僅僅是龐大田一個人的意思,而是龐大海等人一致的請求。


    唐世勳如何好拒絕?他麵上自是頷首答應,不過他心裏卻頗為發愁。


    眼下朱四方等刺客全被關押在縣衙牢房,對於‘子組’的朱四方等三人的‘背叛’行徑,唐世勳自然是既無奈又失望。


    雖然朱四方等三人並不知道唐夫子乃是唐世勳所假扮,但朱四方知道許多唐世勳的暗地布局與秘密,因此他是真不願意把朱四方交給龐大海,否則後果難料不是?


    想歸想,唐世勳當著龐大田和方忠仁的麵,自是吩咐站在堂外的親兵仇大剛,速將此事告訴‘代知縣’齊大堅,命齊大堅明早將那些刺客押去龐宅。


    龐大田這時又問道,明日出殯可否請唐夫子去主持儀式?或者,若是夫子您事務繁忙難以顧及,可否推薦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比方說,陸知府?


    唐世勳一聽就已猜到,這番話定是龐大海授意龐大田來問他的!


    他適才在吃晚飯時還得到了齊大堅派人傳來的消息,即龐大海今日的行蹤。


    齊大堅的侄兒齊雙喜手下有許多壯班的白役,且龐大海又未隱藏行跡,因此白役們自是將龐大海的行蹤了解得一清二楚。


    而龐大海在今日下午時就去過一趟陸知府的宅子。


    當然,那地方已經被秦家給看得死死的,連衛兵等也全都換成了柳將軍的手下,因此龐大海自是被攔在了宅門之外。


    想及此,唐世勳已是猜到了龐大海的心思,這廝該是想借著邀請陸知府去主持喪禮的機會與之麵談,又或者是想在喪事結束之後當麵詰難甚至對陸知府動刀子?


    這可不是唐世勳胡亂猜想,要知道對於龐大海而言,翟將軍就彷如其生父一般的存在,而翟將軍被人毒鴆身亡之事已經真相大白,幕後指使者正是陸知府!


    當初由衡州府入侵永州府的獻賊分為‘翟係’與‘孫係’兩部,其中翟將軍部的武將有龐大海與申將軍等人,而文官則以陸知府為首。


    至於說許大人等則都是在永州府才投奔翟將軍和陸知府的。


    這陸知府可是跟翟將軍有極深的交情,但他卻毒鴆了翟將軍!可以想見龐大海對此是有多麽的憤怒。


    唐世勳腦子裏轉了好些個念頭後,故作遲疑地撚須歎道:“大田啊,你也知如今我們與官兵的交戰還未停歇,老夫又管著那許多的事,何況,你們的家眷也是因老夫而死,老夫又豈有臉麵去主持她們的喪禮?哎!”


    旋即他話鋒一轉:“不過,陸知府如今是待罪之身,且他的事兒由秦大人和柳將軍在審理,讓陸知府去主持喪禮會否……”


    “夫子!”


    龐大田似乎早料到唐夫子會如此說,他一臉不忿地打斷道:“正所謂家有家規,無論陸知府是否為毒鴆翟將軍的幕後指使者,但這是咱們內部的事,又豈能容外人插手?”


    唐世勳無奈地苦笑道:“大田啊,話是如此說沒錯,但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


    說到這兒,唐世勳瞥見龐大田眼中已滿是不屑之色,他心中一陣冷笑,麵上則故作咬牙切齒狀:“大田,你回去告訴大海,老夫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請’陸知府主持喪禮!”


    “好!”


    龐大田拍了拍腿,立刻起身施禮道:“既如此,在下這便回去稟報大哥!夫子,告辭!”


    說罷,他對方忠仁使了個眼色,率先離開了正堂。


    方忠仁自是起身對唐夫子施禮,並低聲問道:“夫子,在下聽拙荊說,她和媛兒等人在漢幫的十三姑那兒投了些銀子,又聽說十三姑乃是夫子您的幹女兒,而且她還是零陵商會的會長,在下與龐將軍等尚有一些餘銀,不知夫子可否為在下引見十三姑?”


    唐世勳心中頓生警惕,他撚須笑道:“方公子,此事容易得很,明日十三姑亦會去參加葬禮,屆時老夫自會為你引見。”


    方忠仁自是一番感激,接著又補充道:“夫子,曾有才今日一直陪著龐將軍,是以沒法抽身,不過他說晚些時候會單獨來拜見夫子您,還有,勞煩夫子代在下給韓夫人問聲好。”


    說罷,他恭敬地對唐世勳拱手告辭,而他手上還做了個‘特別’的手勢。


    唐世勳一眼就認出那是在錦衣衛當中‘問好’的手勢,但他自是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來,隻是很隨和地與方忠仁拱了拱手。


    待到方忠仁離去後,唐世勳不禁陷入了沉思當中。


    對於這個方媛兒的親大哥,唐世勳還真的不太清楚其為人。


    想當初在東安城時,唐世勳曾陪著韓夫人,哦,應當說是韓伊人的妹妹韓諾兒,他倆曾同去見過一個病入膏肓的老嫗。


    這老嫗乃是方忠仁和方媛兒的生母,且韓諾兒告訴他,方家世代都是東安城的錦衣衛暗樁,而當方忠仁的父親過世以後,由於兩兄妹年紀尚幼,因此方母便接替了丈夫的暗樁之事。


    方母那時曾拜托唐世勳和韓諾兒,若遇到方媛兒請好生照料雲雲。


    眼見這方母已是大限將至,唐世勳自然是答應了她的請求。


    雖說他沒能真個好生照料媛兒,且媛兒還是因他而死,但逝者已矣,他此時考慮的卻是其他問題。


    首先,為何那時方母隻提到了方媛兒,卻沒有提到方忠仁?


    再有,那時在東安城,韓諾兒也從未跟唐世勳提過方忠仁乃是錦衣衛的人。


    而剛剛方忠仁在告辭時,卻刻意對唐世勳做了個‘問好’的手勢,這究竟是在向他示好,亦或是在試探?


    唐世勳進而想到,無論是方忠仁和方家,還是曾有才和花榮等一幫無賴子,當初可都是因為方媛兒成了龐大海的小妾才‘雞犬升天’的不是?


    但現在方媛兒已香消玉殞,方忠仁和曾有才等人與龐大海之間已是少了一道重要的‘橋梁’。


    對於曾有才,唐世勳目前倒是頗為放心,因為這廝本就是見風使舵之人,如今他所扮的唐夫子之勢力,豈是龐大海所能比的?


    若是龐大海得知唐夫子的真實身份,對曾有才根本就沒有任何益處。


    不過唐世勳現在卻隱隱有些擔憂方忠仁的立場,畢竟方忠仁與曾有才之間也甚為熟絡,曾有才應當不會向方忠仁透露唐夫子的身份問題,但其他的事兒呢?


    而且方忠仁還刻意告訴唐世勳,曾有才晚些時候會獨自過來拜見?


    何況方忠仁適才還對唐世勳說:‘勞煩夫子代在下給韓夫人問聲好。’


    雖說韓夫人陪著唐夫子一同出城去與官兵談判,這已是盡人皆知的事情。


    但方忠仁刻意提到這一點,且在告辭之時還刻意做出錦衣衛的手勢,這在唐世勳看來顯得太過做作,也是他懷疑方忠仁的立場的主要原因。


    再有,方忠仁還提到了十三姑,而且是說‘漢幫的十三姑’,這話可就很耐人尋味了。


    雖然如今零陵城的人都清楚,東安城的漢幫與零陵城的漢幫瀟湘堂看似一體,但實則是各行其是,這與瀟水幫的金、火、木等五個堂口的運作模式如出一轍。


    可是,龐大海當初在東安城時曾派兵打擊了漢幫,且他認為漢幫極可能與官兵的細作之間有極深的瓜葛。


    唐世勳想到這兒已是劍眉緊皺,這方忠仁和龐大田此次來拜見他,不簡單呐!


    若說龐大田是‘明刀子’,為的就是逼唐世勳將陸知府從秦大人手中給‘搶’出來。


    那麽方忠仁就是‘軟刀子’,極可能是奉了龐大海之命前來試探唐世勳。


    明日的葬禮,可能會發生許多事吧?唐世勳不禁暗自搖頭苦笑,對於龐大海等人‘意外’來到零陵城,委實讓他感到甚為棘手。


    這時,仇大剛在堂外稟報,十三姑到了。


    唐世勳撇開心頭思緒,神色自若地起身吩咐仇大剛,去請十三姑到秀荷居的書房一敘。


    隨即他拄著拐杖緩緩走向了後院的秀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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