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顏俊克走上望台與唐世勳、洪山海見禮之後,默默觀察著眼前這個都快被他堂妹梓玉誇成朵花似的唐世勳。


    洪山海則從袖中將那塊古拙的銅腰牌交給顏俊克,隨後借口去外邊看看情況走下了望台。


    唐世勳的臉上始終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矜持微笑,他同樣也在近距離觀察著顏俊克的細微表情。


    在顏俊克接過洪山海遞來的腰牌之時,唐世勳敏銳地察覺到顏俊克那銳利的細長眼中劃過了一抹異色,且他握著那塊腰牌時連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兩世為人的唐世勳已是從這兩處細節當中品出了顏俊克的一些無奈心思來。


    唐世勳曉得那塊銅腰牌並非是顏俊克的,而是與他同來的某個陡軍顏家的百戶的腰牌,這該是顏俊克交給洪山海以便於跟唐世勳有機會單獨說話的‘敲門磚’,此時敲門磚的作用已過,洪山海自是將腰牌還給了顏俊克。


    無論顏俊克在蒼梧水師混得如何,但宗家永遠是宗家,若宗家勢弱或許會是另一番景象,但宗家的顏兆丁有如此深厚的底蘊與人脈關係,莫說別的,若非顏兆丁的運作,顏俊克豈能得到廣西巡撫陳大人的那道別有深意的手令?


    況且顏俊克即便已是蒼梧水師的千總,但這千總屬於大明的營兵製而非衛所製,隻有世襲的千戶,而無世襲的千總。


    亦即是說,顏俊克在那蒼梧水師再如何努力也沒法給後代留下個‘世襲’的牌子,從這個角度而言,他的千總職位哪怕是與陡軍的一個世襲百戶相比,孰輕孰重可是見仁見智了。


    唐世勳暗忖,或許,這便是顏俊克生為顏家旁支的無奈吧?


    顏俊克自然不會想到唐世勳隻從他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就能品讀出何事來,因堂妹梓玉說唐世勳比她還小兩歲,而顏俊克都已四十多歲,他長子的年紀都比這小子要大不是?


    即便堂妹梓玉把這小子誇得再是天花亂墜,甚至隱晦地說唐世勳能左右唐老夫子和整個唐家軍的走向!但顏俊克豈會當真?他隻當這是堂妹梓玉愛惜情郎才給這小子臉上貼金罷了,這甚至還讓他對唐世勳生起了鄙夷之心。


    說白了,若非四叔顏兆丁的囑托,他顏俊克又豈會來找唐世勳?


    這時唐世勳率先開口了,他拱手問道:“俊克兄,洪叔適才對在下尚有許多未盡之言,也讓在下有諸多頗為費解之處,還請俊克兄為在下解惑。”


    顏俊克輕嗯了一聲,遂將他此來的原委詳細道出。


    他首先便說起了他的公事,此乃廣西都司同知呂大人所托並得到廣西巡撫陳大人的鼎力支持,即秘密調查全州守禦千戶所的千戶黃毅!


    廣西巡撫陳大人交給顏俊克的那道手令中所寫的‘緊要之事’便是此次調查。


    這黃毅乃是廣西總兵楊國成的嫡係,而楊總兵與呂大人的矛盾之深,在廣西的軍政兩界是盡人皆知,若是些私下裏的暗鬥和齷齪也還罷了,即便巡撫陳大人也隻是做個和事佬,從不會因此而偏幫誰。


    但這一回不同,此事還得從去年冬季廣西兵進入東安縣境內說起。


    當時廣西都司同知呂大人前前後後共調集了九千七百餘廣西各族的土司狼兵,雖說狼兵都是後娘養的,那待遇與役夫相差無幾,但狼兵來了多少人、戰死多少、回去多少,廣西都司衙門不得給那些土司老爺們一個交待?


    正是這事捅出了大簍子來,當正月元宵節廣西兵全麵撤離時,土司狼兵隻有五千三百餘人回去,亦即是說被報為戰死者竟達四千四百餘人!


    要知道除去九千餘土司狼兵以外,其他的廣西兵還有三萬餘人在東安縣境內,而其他廣西兵的戰死者不足三千人,但狼兵居然死了四千四百餘人!這狼兵將近五成的戰死率可讓呂大人如何跟各府的土司老爺們交待?


    但當時為了遵兩廣總督沈大人之命,撤回廣西自是第一要務,而那戰報又是廣西楊總兵的手下所寫,呂大人即便感到事有蹊蹺也隻能容後再思考對策。


    到了二月初一,即廣西兵撤離東安縣的半月之後,就在呂大人回到桂林府城不久就聽到了一則聳人聽聞的‘秘聞’。


    據說全州守禦千戶所的千戶黃毅在被零陵城唐夫子俘虜之後,為了脫身而幫唐夫子去招降三千餘土司狼兵,但實際隻有一千一百餘狼兵歸順了唐夫子,另有兩千狼兵被黃毅給設計坑殺!


    這則秘聞把呂老大人給驚得險些背過氣去!當時他老人家本就在發愁該如何向柳州、慶遠、思恩、潯州和南寧這五府的土司老爺們交待,若是讓那些土司老爺們聽說黃毅居然設計坑殺兩千狼兵,這麻煩可就大了啊!


    可偏偏這則‘秘聞’就如長了翅膀一般在整個桂林府城都傳遍了去!廣西巡撫陳大人也坐不住了,一旦那些個土司老爺聽到這則秘聞又豈會不鬧將起來?


    若是多舍些撫恤金還是小事,就怕別有用心的土司趁機把事情搞大,到時誰能彈壓得住?


    特別是潯州府與柳州府的南部,那片區域當中有個大藤峽,從太祖皇帝那會兒開始大藤峽的各族人就時叛時降沒個安生,直到天啟朝才稍稍安穩了些,這可是鬧騰了兩百好幾十年!甚至連桂東重鎮蒼梧城都曾被大藤峽的各族逆賊給攻破過,曆任廣西巡撫因著大藤峽叛亂而丟官掉腦袋的還少?巡撫陳大人光是想想就已手腳發軟。


    而如今廣西軍政要員當中與土司們關係最好的便是都司同知呂大人,因此陳大人自然是召呂大人去緊急磋商。


    正巧蒼梧水師的千總顏俊克率隊護送‘韶南兵備道’的兵憲徐大人回鄉丁憂,而顏兆丁又寫信給呂大人說起顏俊克,且信中的意思很明確,俊克是他顏兆丁的侄兒,忠心絕無問題,若要去調查黃毅,俊克定是上佳之選。


    雖說呂大人跟顏兆丁之間沒有姻親關係,但陡軍指揮使季榮祖乃是呂大人的女婿,而季榮祖與顏兆丁又是表親,因此呂大人和顏兆丁的關係也非常密切。


    何況韶南兵備道的兵憲徐大人的親堂妹乃是顏兆丁的發妻,徐大人不僅在廣東的人脈關係很廣,且與兩廣總督沈大人也關係甚佳,而徐大人亦是向廣西巡撫陳大人推薦了顏俊克。


    後來顏兆丁又寫信給呂大人,黃毅絕對經不起查!何況,讓一個曾做過俘虜的黃毅繼續坐鎮廣西的北玥門戶全州城,廣西的軍政要員們有幾人能安心?如若操作得當,全州守禦千戶所未必不能換上個親近之人雲雲。


    除此以外,另有陡軍指揮使季榮祖、廣西三司的一些要員、桂林知府、平樂知府和梧州知府等諸多的廣西軍政要員皆為此事上下走動。


    在這多方運作之下,顏俊克被巡撫陳大人定為調查黃毅的密使,而且顏俊克的權限極大,一旦查得真憑實據便直接越過‘永寧兵備道兼桂林分巡道’與廣西都司,將實據呈交廣西巡撫衙門!


    之所以如此,是因黃毅能在全州守禦千戶所的千戶位子上坐這許多年,可離不開廣西楊總兵和永寧兵備道的支持,雖說永寧兵備道的一把手兵憲大人已是換了好幾任,但廣西楊總兵、黃毅皆與永寧兵備道除兵憲大人以外的諸多官員們過從甚密。


    而廣西都司的內部同樣派係林立,就比方說那正三品的都司僉事郭大人,他事事都與從二品的都司同知呂大人對著幹,這郭大人就差在腦門上刻著廣西總兵楊國成的名字了不是?


    當顏俊克將他此來的公事說罷以後,遂不再說其他,而是雙手撐著木欄杆遠眺,他是給唐世勳時間消化他說的話,同時也想看看這唐世勳能從他的話中品出怎樣的意味來。


    唐世勳自是不便在顏俊克麵前用筆紙將這些密事記錄下來,但他已是全神貫注的將顏俊克說的關鍵信息記在了腦海中。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鬥爭啊!唐世勳已是從這公事的背後看到了一場廣西軍界的凶狠博弈,而他,還真就成了這場沒有硝煙的博弈當中的關鍵人物。


    難怪顏俊克連公事都要來湖廣永州府,他不就是為了來求證全州守禦千戶所黃千戶是否當真坑殺了兩千狼兵?


    而關於這件事,唐世勳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去年冬季,當廣西楊總兵麾下將士奪得了零陵城以南的富家橋防線以後,曾派廣西右衛的一個姓韋的世襲千戶帶隊,率三百官兵和三千二百餘狼兵自富家橋秘密渡過瀟水,而後迂回至零陵城以東的雷公大嶺一帶。


    值得一提的是,這韋千戶有一半的壯族血統,他的外祖父乃是廣西柳州府南部的一位土司老爺,而且韋千戶還是呂大人的遠房侄女婿。


    當時這韋千戶的任務是襲擾零陵城東部外圍並拿下四達亭,進而伺機攻占零陵城東北方向的接履橋營地。


    一旦拿下接履橋,北邊由楚江圩攻來的官兵再拿下畫眉鋪營地,零陵城的東北方向將再無險可守,若當真如此,廣西楊總兵的四麵圍城之策可就大致成形了。


    因此對於唐世勳和柳將軍而言,接履橋營地絕不容有失!他們遂共同製訂了合理的對策,之後由柳將軍派其最擅守的副將周勇釘死在接履橋營地,待到狼兵突襲之危解除後,周副將又即刻趕赴接履橋以北的畫眉鋪營地組織防務。


    而柳將軍的外甥秦九則主動請纓去接履橋營地居中調度,且正是在秦九的策劃下掀起了反攻韋千戶的戰事,秦九率三千餘柳家軍奪回了接履橋以東的四達亭,進而將韋千戶的數百士兵和三千餘狼兵趕回了尖嘴嶺和雷公大嶺一帶。


    到了今年正月初一,唐世勳的隊伍取得西塘觀大捷,好巧不巧的是還把全州守禦千戶所的千戶黃毅給俘虜了。


    而黃毅的親弟弟黃嚭是想方設法地與扮作唐夫子的唐世勳拉關係,要擴建門灘東碼頭?沒問題,黃嚭直接砸銀子買下承建權,且他還提出無償贈送價值十餘萬兩的黃銅和精鐵等緊俏物資給唐夫子,就為了能贖回他的親大哥黃毅。


    不過唐世勳所圖更大,他讓黃嚭做起了超級掮客,與廣西楊總兵來了一樁極其私密的‘雙贏買賣’,即唐世勳公開發行‘黃田鋪軍債’,並從軍債之利當中抽出四十餘萬兩銀子換得楊總兵和平撤離黃田鋪大營。


    反正楊總兵要在元宵節撤回廣西不是?一座完好無損的黃田鋪大營能換得幾十萬兩現銀,這對於楊總兵和唐世勳雙方而言可不就是一筆雙贏的好買賣?


    但那筆雙贏的買賣可跟俘虜黃毅無關,因此被俘虜的千戶黃毅想要回全州還得完成唐夫子交待的另一件事,即招降還在雷公大嶺一帶晃蕩的三千狼兵!


    黃毅對於這支狼兵自然清楚,因為他早先駐守富家橋營地時就得到過楊總兵的密令,秘密護送韋千戶一行三千五百餘人渡過瀟水。


    到了正月初三的夜晚,唐世勳在門灘軍營內召見了俘虜黃毅,兩人密議了許久,且他承諾隻要黃毅能幫他招降雷公大嶺的三千狼兵,他便放黃毅回全州。


    也正是在那時,黃毅陰笑著獻策道:‘夫子,在下以為與其勸降那麽麻煩,莫不如直接坑殺了實惠!隻要有一支伏兵……’


    唐世勳雖鄙夷黃毅的坑殺毒計,但他也並未完全否決之,他當然是希望能夠全部招降,可黃毅說的也沒錯,若是那韋千戶的三百官兵和三千二百餘狼兵硬是不投降,不殺難道還放了?


    若是當真放了,從零陵城南門到門灘的數萬間難民窩棚怎麽辦?門灘和富家橋等地的碼頭又怎麽辦?這些地方豈非全都處於極大的威脅當中?


    不過唐世勳也隻是給出了自己的意見,具體該如何招降,則交給了他的頭號參謀童英去策劃,並由黃毅來輔助。


    沒辦法,當時唐世勳隻在門灘軍營待了一個晚上,大年初四的清早他就帶著親兵仇大剛等二百餘騎兵火速南下瀧泊鎮,因他大年初五要跟道州申家軍的代表在瀧泊鎮進行會晤。


    待到他從瀧泊鎮返回門灘軍營時已是正月初七的夜晚,那時童英已率軍帶著黃毅去往雷公大嶺的雷公洞一帶了。


    直到正月十三,童英方才帶著黃毅回來向唐世勳複命,以盤輝和農昆為首的一千一百餘狼兵投降,宣誓效忠唐夫子並加入唐家軍,至於韋千戶等三百官兵和另外兩千出頭的狼兵,全都死在了雷公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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