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勳麵無表情地接過許定江呈上的行政建議書,隻看這數張紙上光潔規整的字體,他已是暗自點頭。


    姑且不論許定江所提的建議如何,但隻看這字跡方正且大小一律的台閣體,足見其從政二十餘載所練就的筆力之強。


    如今在楚軍治下的各部行政人員當中,要論誰的台閣體寫得最為標準,就連新任衡州知府秦正甫、府學宮的學正蔣夫子等都承認無人能出許定江之右。


    而許定江卻不止一次地感歎道,他的字隻能說是尚可,相比湖廣巡撫李乾德大人可是相去甚遠,畢竟李乾德可是做了十一年的中書舍人!那手台閣體寫得才叫賞心悅目。


    當然,如景文公子趙豐和歐陽公子等以草書見長的文士們卻對台閣體極為厭惡,他們認為這規整的台閣體就是對施展才情的無形枷鎖雲雲。


    好在唐世勳倒未強製楚軍內各部必須用台閣體,而是放寬要求至隻要寫工整能看懂的楷體就行,畢竟整個楚軍體係當中總共就那麽幾個舉人老爺,絕大多數能寫會算的書吏不過是童生和秀才而已,若是寫公文全都以許定江這手字為標準,無異於緣木求魚。


    唐世勳撇開心頭的思緒,專心地瀏覽許定江的建議書。


    隻見許定江的建議共分為三個部分,一是民生、賦稅與人口問題之建議;二是行政體係與楚軍商會之間的利益矛盾問題及建議;三是行政體係與民兵聯盟之間的職權劃分問題及建議。


    每個部分又有數點到十餘點細則建議,這八張紙的建議書涵蓋了楚軍治下的軍、政、商、民之各方麵,有的問題已是老生常談,有的問題體現了許定江的從政經驗與施政理念,而有的則切中了時弊要害。


    如許定江提到關於‘難民安置點’的問題。


    當楚軍拿下祁陽縣全境以後,難民數量便持續增多,如零陵縣、東安縣乃至全州的不計其數之難民看到了歸鄉的希望,進而紛紛湧向祁陽縣。


    又如四明山區,當初唐世勳率北上三營奪得蘆洪市以後,派龐大田和盤輝等將領兵分四路入四明山區剿匪,一是打山賊的寨子搶奪金銀以充軍資,二來是解救難民,三是招募堪用的山賊或難民入伍。


    但由於龐大田和盤輝等人活動的區域主要在四明山區的南部和東部,因此還有大多數地方依舊滿是山賊和難民,而幾乎每日都會有難民乃至山賊下山來從良。


    如今單隻黃陽堡周邊的難民就已超過三千戶,祁陽城外密密麻麻的難民安置點更是有難民近兩萬戶之多!又如衡州府境內的各州縣、寶慶府的中南部被楚軍占領之地皆是難民如雲。


    總而言之,這人口問題已經讓楚軍治下的三路總管府和各地衙門戶房忙得不可開交,隻登記造冊一項就耗費極大的人力。


    而各處安置點之間不僅允許沒能就地找到工作的難民進行流通,且隻要去往下一個安置點還有免費的粗食提供,哪怕再粗糙的食物都得費銀子!這對於臨時總管府和穩定地方以後接任的地方衙門而言,都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許定江在建議書中舉例,如一百個難民由四明山區去往蘆洪市的難民安置點,並於該地拿到去往衡山縣的通行憑證,那麽這一百個難民就能一路經過大小近二十個安置點,且還能得到一百套粗布衣。


    即便這一百人途經每個安置點都各吃一塊糙餅加一碗稀粥,那也是一百塊餅和一百碗稀粥,過十個安置點就要吃掉一千塊糙餅和至少一千碗以上的稀粥!


    雖然這些難民安置點的開銷由楚軍後勤部兜底七成,臨時總管府或接任的地方衙門出三成,可如此多的難民安置點,這免費的糙餅和稀粥、以及贈送的粗布衣得費去多少銀子?


    況且,有那詭詐懶惰者已是從中找到了漏洞,如一家五口拿到由蘆洪市去往黃陽堡的憑證,沿途三個安置點可免費吃住,且得五套粗布衣。


    這五口人即將到達黃陽堡之時換回破舊的衣裳重新扮作難民,再編造個姓名進行登記,又得五套粗布衣,再編個理由說要去祁陽城,拿到憑證後又能一路沿著安置點吃喝過去。


    之後又故技重施,如此一來,這五人就能一路來來回回地以各種姓名登記,繼而騙得一套又一套的粗布衣。


    還是以一家五口為例,他們隻需在蘆洪市至祁陽城之間來回四趟,就能騙得二十套粗布衣。


    值得注意的是,蘆洪市至祁陽城之間便有五個大小安置點,且中間點是黃陽堡,而祁陽縣境內難民安置點的粗布衣,有大半皆采購至黃陽堡外的十餘間大小作坊。


    當這五個難民騙得二十套粗布衣之後,轉手賣回給作坊,哪怕一套隻賣三十文錢,那也是六百文錢。


    而後作坊又將之賣給難民安置點,作坊就能在不費工的情況之下直接吃差價,虧損的可不就是楚軍?


    若隻有五個偷奸耍滑者如此還罷了,但令人擔憂的是,楚軍境內以此牟利者怕不得有數千人!甚至還有當地百姓也扮做難民參與其中。


    更讓許定江擔憂的是,那些為安置點製作粗布衣的作坊還以物價高企為由,緩緩抬升售價,哪怕每件隻多抬價十文錢,十萬件又是多少?


    許定江提出建議,取消安置點贈送粗布衣、取消免費贈予稀粥,隻保留給過境難民一塊勉強果腹的粗餅。


    如此一來當能有效杜絕刁民與奸商從中牟利,而這隻不過是許定江提出的第一部分建議之中的一點而已。


    唐世勳看罷這一個小小的建議就已經對許定江大為改觀,這官場老油條平日裏不顯山露水的,但真被逼急了還是能拿出好建議來的嘛!


    同時唐世勳又感到臉上有些火辣辣的,好吧,許定江這個小建議還真有些打他的臉,因為設立‘難民安置點’的草案最初就是唐世勳所提,也是他提出要給難民免費贈送粗布衣和贈飲稀粥。


    正因為是唐世勳所提,無論是東路大總管秦薇兒、西路大總管於威、北路大總管許南瀟,乃至接替臨時總管府的地方衙門,如祁陽知縣齊大堅等等,誰不是‘按製’執行?


    難道許南瀟沒發現這個問題?或許她還真沒發現,因負責和完善難民安置點的乃是她的前前夫賴興昌,但即便賴興昌發現了這個‘小問題’也不敢亂提異議。


    畢竟這可是楚軍大帥體恤難民的提議,賴興昌才加入總管府一個多月而已,他連腳跟都沒站穩又豈敢胡言?


    其實唐世勳當初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畢竟那種粗布衣才值幾個錢?他哪會想到有刁民和奸商還貪圖這點兒蠅頭小利?


    可唐世勳忽略了量變產生質變的問題。


    假設難民安置點購入一件粗布衣是五十文錢,即半錢銀子,二十件便是一兩白銀,二百件是十兩銀,那麽兩萬件呢?二十萬件呢?況且一件粗布衣的售價可不止五十文錢。


    據四月底的難民安置點之統計數據,贈送出去的粗布衣已超過三十萬件!單此一項就耗費白銀近二萬兩。


    還有贈飲稀粥同樣耗費甚巨。


    如今已五月初一,但就連向來雨水豐沛的湖廣南部在今年也隻下了兩場大雨而已!今年大旱已是板上釘釘。


    因此糧價始終居高不下,這個情況恐怕是到明年都難以得到有效的改善,缺少糧食是整個大明天下的難題。


    而湖廣南部的難民何止百萬?單隻楚軍的地盤之內的難民就還未全部進行登記造冊,且楚軍的地盤還在不斷擴大,難民數量自然也會越來越多。


    哪怕是寡淡如水的稀粥,那不也得放些糙米?天天供應稀粥給數十萬難民,這誰扛得住?


    同時唐世勳也已理解了許定江為何自正月出獄以後便琢磨的這份建議書,但卻到了五月初一還遲遲不敢上呈,因為這份建議書涉及了楚軍內部諸多將領、官員和家族的利益!包括許家在內。


    就如許定江提到這難民安置點的問題,那些製作粗布衣的大小作坊遍布楚軍治下各州縣,而這些作坊的老板皆是楚軍商會中人,比如商會的副會長馬五福,又比如許定江的三女婿程萬裏的親戚等等。


    況且‘難民安置點’項目乃是許南瀟和賴興昌的政績,許定江提議整改可不就是在打他自己女兒的臉?


    而許定江的建議書當中足足有近三十條建議!且每一條皆涉及了楚軍內不同群體的利益,一旦唐世勳采納之,許定江必然會因得罪極多的人而成為眾矢之的。


    故此,若非唐世勳與許南瀟在瀟閣演的那出戲,自以為陷入絕境而不得不求自保的許定江又豈敢輕易獻出這份建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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