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冉走到輜重營的營地,往裏頭望了望,輜重營守在後方,隻是搬箭搬重弩的累一些,但性命無憂。他看了一眼排在隊列最後的那個瘦小的人,沒說話,摩擦了一下手間的指套,低著頭走了,沒看見阿雲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直到他隱沒在茫茫軍士之中,再也目不能及。阿怕被男人發現後攆回去,便隔著挺遠的距離,悄悄的跟在宗朔身後,昭城雖然備戰,氣氛緊張,但卻上下有序,人人嚴守軍令。不一會兒,眾將便各自帶著兵或出城埋伏,或假守城樓,或勒馬備戰。宗朔沉穩的坐在中軍之上,如鎮山嶽。探報的斥候來來回回報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急,乃蠻的攻城騎兵也一次比一次近。直到斥候報說敵軍前鋒騎兵渡河,後邊步兵緊隨之時,宗朔抬手拿出令牌,給步兵統領,“開河堤,截斷敵軍連結。”又報,蠻族騎兵衝出林中,步兵落後。宗朔又拿令牌給□□營,“啟絆馬鎖,射重弩。”再報,騎兵已臨城下。幾番下來,蠻軍損失人數事小,但他們往往是憑著一股蠻殺之氣勇往衝鋒,如今首戰先連挫銳氣,是為戰先攻心。宗朔這才揮著馬刀,與眾將直奔城樓。阿有些緊張,他的嗅覺靈敏,隨著從城外吹進來的戈壁烈風,少年已經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這不是動物的血氣,是“人”的血氣,很多很多人的血氣。但他初來人間,隻能是個看客,守城的營衛隊連城樓都不讓他上,說有流箭,別射到他。阿無法,隻得回身,他又急急忙忙的找到了奮力搬箭運箭的輜重營,阿雲與書生都滿頭大汗的在拆箭捆,卒長看到阿,急忙朝他一擺手,“快回後方的帳中去,亂糟糟的,傷到你呢!”阿又到相熟的營衛隊,隊長“誒呦”一聲,“別跑了,快,把甲先穿上,回屋等著。”於是阿又被急慌慌的送到了帳裏,再等他跑出來,隨著來回奔忙的城兵,少年就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了。直到他下意識的走到了小廚房。阿忽然被叫住了,“來,小統領,過來。”他往屋裏一瞅,竟然是夥房的大叔,他獨自清清靜靜的站在院中,尚且有閑心給隻曬了一麵的土豆幹翻了個麵。阿走到廚子眼前,“大叔!你不打仗嗎?”廚子一笑,“急什麽,怎麽,你慌了?”阿左右瞅了瞅,猶豫的點點頭。“治大國如烹小鮮,這打仗啊,也像做菜,再怎麽心急翻炒,也得火候到了,才能吃不是。不必慌,此戰必勝。”“贏了就不用死人了麽?”“贏了就不用死更多無辜的人了。”阿想了想,在這個菜香滿溢的靜謐院子中,漸漸沉靜了下來。而後朝廚子彎腰一行禮,轉身又往外跑去了。廚子踱步到桌台前,端起了一杯酒,高舉敬天,而後緩緩傾撒入地。他看著自己那把豁口的大刀,舉杯又敬,“十二年彈指一揮間,屬下垂垂老矣。”緩了一會兒,廚子又說,“少將軍,尤似您當初,唉,難呐。”阿跑出了小廚房的院子,直奔城門而去。他若是真跑起來,誰也攔不住他。可還沒等他到城門,就見遠處宗朔身披飛雲甲,挎著黑金大刀,騎著烏騅,已然帶著昭城內無數的騎兵,即將要衝出城門。蠻族騎兵已退,宗朔乘勝追擊,勢必要滅一滅齊格的氣焰,他在草原呆久了,自以為世間無敵,行事膽大且毫無分寸,宗朔要用這一敗,來驚醒他。乃蠻老可汗尚且在世,草原各族還輪不到他腥風血雨。宗朔已然要衝出城門,卻在抬眼間,從箭弩林立,機擴森然的城樓上,看到了一個穿著青色布衫,梳著一頭小辮子的少年。他半個身子探出城牆,揮舞著手中不知從哪扯下來的大旗,朝渾身重甲的宗朔高喊。“宗朔!要贏!那我就寫十張大字!”阿平日說話還好,但一大喊,音調便帶著些狼嗥的聲音,結尾處喊到“大字”,差點就克製不住,仰著脖子嗥起來了。宗朔看著滿城頭甲胄中,那一抹唯一的鮮活亮色,又聽著這稀奇古怪的調子,紛亂之中隻覺得少年格外生機勃勃。他朝阿一擺手,而後,便轉過臉,沉著眸子,策馬提刀,飛馳而去。第二十四章 下來幹什麽,人世凶險。宗朔已帶著大軍追敵而去, 阿卻還趴在城頭朝遠處望著,手裏舉著的旗子也垂了下來,整個人蔫蔫的。此刻他卻覺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轉臉一看, 是個不認識的麵孔。“小統領,這是喂馬的苫布, 在城頭揮, 是不是不太好。”這味道確實不怎麽新鮮。阿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從城牆上躍下來,身後拖著“旗子”,正要乖乖還回馬房去。剛走了幾步,就見一個總在宗朔帥帳中看到的將軍, 他卸下身上拉重弓的弩子, 轉臉微微笑著朝自己說, “小統領,寫大字呐!”而後又有臉熟的人過來朝他說, “小統領莫慌!不行我替你抄, 才十張嘛。”阿這才反應過來, 他卟楞著腦袋來回瞅了瞅,就見城牆上,黑壓壓的竟臥著一堆的弩兵與填箭手!如今守城得勝, 大將軍追敵而去,他們這才敢稍稍放開因拉重弓過多而麻木的手指。剛才又得見阿騎在城牆上, 半嗥半喊的要將軍贏, 倒是心中放鬆下來, 都笑眯眯的看“小統領”的熱鬧。終於有一個小兵沒忍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而後城牆上眾多兵將就開始小聲的樂起來。阿豎著耳朵來回瞧了一圈,小臉當下就紅了。糟糕!這回全城都知道他還要寫大字了!於是阿迅速的扯起身後的喂馬苫布,卷起來就跑,等他下了城樓,上邊才傳來“哈哈哈”的大笑聲。不過阿被這麽一打岔,倒是心情沒那麽低落了,他到空空的馬棚裏還了布,便跑到輜重營找書生與阿雲,一看兩人抬重箭累的腰都直不起來,又回帥帳拿了藥給他們倆揉腰。旁邊卒長徒手搬著一大捆箭,正在整理歸納他們卒送了多少捆劍隻上去,這個戰後是要報數的。路過這累的不行的兩個新兵,他哈哈一笑,“小娃子,新來的受不住,搬慣了就好了,保準給你們練出一身腱子肉!”書生聞言苦笑,他自從來了軍營,到如今,體格已然結實多了,若是從前叫他這麽沒命的搬箭,他早就吐血去見聖人了!但阿雲卻依舊還是從前的體格,眼下這般累,他臉色有些發白,書生見他心事重重的憂慮樣子,就不經意的說,“驍騎營由將軍親自指揮,必是百戰不殆的。”阿聽這兩人忽然提起驍騎營,好似在打啞謎。看了看阿雲,少年眨了眨眼,直接問,“你擔心蕭冉啊。”書生“謔”的感歎,直接問,這可真不愧是他的恩公!阿雲是知道戰事如何慘烈的,他有三個哥哥,都死在了戰場上,如今又抽丁,老父親年邁又有傷病,於是阿雲才心一狠,背著包袱連口糧都沒拿,直接投身軍營,替父從軍。阿雲深知,再厲害的將軍,都是血肉之軀,戰場刀劍無眼,生死難料。況且,此番對戰的,不是多年前他父兄參與的中原內部諸侯王的戰爭,而是與西北草原上,剽悍凶猛的外族作戰。“阿,你瞧見那幫蠻兵了麽。”一人一騎就已經很高大嚇人了,何況黑壓壓的朝城門撲過來!阿雲在送箭的時候瞥了一眼,心驚肉跳。“看見啦。”他不僅看見了,他前幾天還抓了十來個呢。“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保護你呀!”阿雲一聽,終於露出個笑模樣,阿撓頭,“那,你很擔心的話,要不我帶你遠遠去看一看吧。”以自己的速度和腳力,現在出城,還能追得上策馬的大軍。書生一聽,連忙擺手,“可不敢說這話!無令離營,要視作逃兵的,恩公,你可得守規矩啊。” 為防萬一,書生又囑咐了一遍,看阿鄭重點頭,才算完。城內整頓,所有攻防武器都修補得當,隻待大軍凱旋。隻是等了一天,依舊沒有消息,斥候派出去好幾個,都沒追上,不知大軍情況如何。就在城中守將心中焦急的時候,兩個宗朔身邊營衛先策馬回營,拿著令箭,報備大開城門。而後過去了一個時辰,遠處才傳來大軍歸營的馬蹄聲與擂鼓聲。阿本想上到城樓去,但上邊人太多了,都在等。於是少年便拉著也很焦急的阿雲,一起爬上了主城旁高聳的城牆。阿雲本有些懼高,但依舊一咬牙,扯著阿的手,跨步攀上了城牆。天邊的夕陽詭譎,模糊而陰鬱,連荒漠方向也暗沉沉的,隻見影,不見光。大軍奔躍而歸,氣勢洶湧,仿佛是破開了天地相接處,硬生生撕出了一條裂縫一般。兩個人見大軍漸近,怕被人發現受罰,就壓低了身上,躲在牆垛邊,隱秘極了。那邊的阿雲還在將帥那一列裏找蕭冉,少年卻恍惚間不動了,腥氣太重了,人人鐵甲染血,殺氣衝天。軍隊後是傷兵與俘虜,但實際上也沒有多少。騎兵作戰,最為激烈,成群的大漢騎著壯馬舉著飲血的刀槍對衝過去,闖過去的,就活了,勝了。沒闖過去的,就死了,連屍首也剩不下,早就被踏成泥了。阿望著大軍最後,那裏跟著好多無主的戰馬,主人死了,找不見了,但自己還沒死,便一瘸一拐的跟著大部隊,回到人類的的城池壁壘中,修養好了,它們的馬背上會迎來另一位主人。阿不再看了,托著放下心的阿雲,兩人悄然歸進人群。晚上,夥房加餐,每個士兵都吃上了肉與酒,但酒隻能小酌,喝醉了要挨板子。隻是死去了兄弟的人多少都會喝醉,但大家都體諒他。邊關難守,生死一瞬。宗朔沒加餐,甚至什麽也沒吃。阿躲在自己的偏室中,有些不敢靠近他。男人身上都是血,鎧甲被染成紅色,鮮血幹在精鐵上,像長了一層摻著遊魂的鐵鏽。唯有披風依舊還是紅的,隻是現在還濕濕的沒幹透。外頭的人好像還在慶功,但也沒有大肆飲酒作樂,隻是高興的開懷笑一笑,多吃一碗飯,多與還活著的朋友敘一敘。阿站了半晌,卻隻輕聲問了一句。“卸甲麽。”他每天都要給這人卸甲的,他已經很熟練,要先拿下掛著的袍子,再找到男人鐵甲背後的縫隙,而後,仔仔細細的解開每一顆暗藏的鎖子扣。如此,便可以順著男人精壯的手臂,把這副溫熱的血肉之軀,從冷鐵中撕扯、分離出來。半晌無言,就在阿又要躲回去的時候,聽到男人終於說了一個字。“卸。”感知到少年慢慢的接近自己,宗朔聞著身上的血腥味,緊皺著眉頭。“怕麽。”阿抬頭看了看他,搖了搖頭,但宗朔閉著眼,怕是看不見,於是他又補充了一句,“血麽?我不怕。”少年怕男人不信,直接伸手卸下了濕漉漉的披風,染了一手鮮紅。“我小時候,是吃生肉的,後來才能吃人的東西,阿納沒有奶,狼奶也不好喝,我是喝生血長大的。”宗朔仿佛煞氣稍減,“小時候的事,你怎麽知道。”“我生下來就知道所有事。”宗朔點頭,天地間有生而知之者。“在阿納肚子裏的時候,我也隱約知道一些,我阿納也打了一仗來著,很凶險呢,我們差點就死掉了。”“阿納?你母親?”阿點頭。宗朔終於漸漸開了口,“那你阿納不嫌你調皮麽。”“哈?我還調皮,我弟弟比我還調皮,滿山的跑,阿納兩條腿的,怎麽跑得過他四條腿!所以經常被阿塔叼回來揍!”少年說到弟弟挨揍,就有一些興奮和幸災樂禍,全然沒意識到,自己的那點老底都要被抖幹淨了。阿說著自己在山中歡樂安然的生活,宗朔隻靜靜的,靜靜的聽著。“山上好,下來幹什麽,人世凶險。”“那,沒辦法啊,要出來找個媳婦,回去好生過一輩子的。”阿邊說邊埋頭給他解暗扣,這時宗朔卻忽然轉臉看他,烏黑的眸子越發深了。“你回去吧,別再出來。”阿一愣,正解扣子的手停下來,蹲在地上仰臉看著麵目上猶自沾著血漬的宗朔。“不行,找不到就不回去!”宗朔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