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刑武才開始正色的問他在草原上的一番經曆,兩人言語不同,交流也慢,便沒心思管其他了。前方,在一處高聳的岩壁背麵,跑的盡了興的一人一馬重重的喘息,阿吐著舌頭蹲在地上的陰涼處散熱,結果看到宗朔斜著眼看他,便又悄悄的把舌頭收回去了。宗朔實在覺得這小子平日的神情舉動,真是再明顯不過,想必是“妖精”的本性一時半會也改不了。邊想著,他邊從馬背上拿下一隻水囊,解開了口塞,彎腰給阿對著囊嘴喝了個飽。而後又倒了些在手掌中,用水輕輕拍在少年跑的通紅的臉上。阿舒服了,宗朔這才把剩下的大半囊水喂給了烏騅。“算是誰贏了?誰要回去采蜜呢?”阿一聽宗朔這樣問,就很不滿意,“還不是你提前勒馬往山影後走了,這勝負可怎麽算!”宗朔如今沒穿戰甲,又因為要行過燥曬的戈壁,身上便隻穿了件白色的單衣,他身形頎長的倚在一處石壁邊歇著,坐姿很好看,顯得他身高腿長,風一吹,冠後的發絲就順順滑滑的劃過剛毅深沉的麵頰。阿這在那托著下巴看,卻忽而一下有了主意,“我看,就算你輸!你去給我們摘蜜啊?”宗朔忽的側過頭,手臂拄著石塊,盯著臉龐還依舊潮紅的少年看了好一會兒,但沒說話。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阿尚且還沒意識到,這不是誰采蜜的問題,而是在哪采蜜的問題。他在邀請一個男人,跟他回家去。看著宗朔盯著自己瞧,阿倒是先有些慌亂,他好像覺得剛靜下來的心更加的熱了!於是撓了撓頭,轉身躲到了另一邊。宗朔收回目光,雙眼放空的看著遠處陽光炙烤下,熱浪滾滾的沙地。靜靜的等身後的人跟著馬蹄痕跡追上來。阿是不覺得那些人追不上來的,他在山中與狼群呆慣了,相隔千裏,他們族群之間都是能互相找到的。於是眼下也沒多想,他剛剛脫離了宗朔意味不明的視線,好不容易放輕鬆了,隻是還是熱!少年有些焦躁的跺了跺腳,隻是看著腳下軟軟的沙地,他計上心來,眼睛一亮。所以等宗朔回頭再找人的時候,就見,前邊山壁陰影處的沙地上,一人一馬正在激烈的,興奮的,刨沙子……阿要比大黑馬快上不少,也稱得上是種族天賦,他邊挖,還能邊和烏騅聊天,宗朔皺著眉“嘖”了一聲,也不怕把沙子吃嘴裏麽?少年有些碎嘴,“這回挖坑我就不和你比了,那是欺負你,我可跟你說,阿塔他可是能徒手挖開狼巢的紅岩土的!他告訴我,沒有個巢穴,就找不到媳婦!”阿挖的奮力,前手刨坑,兩條腿往外蹬土,轉眼一個能容下兩三人的大沙坑就初具雛形。“你看我這手法怎麽樣!”烏騅張著大馬嘴“噅溜溜”幾聲,隨後高大的馬軀便臥在了自己刨出的坑中,躺著不動了。阿也滾身進了涼爽的沙坑,更是致力於把自己埋起來,他終於涼快了,於是衝宗朔喊,“來呀,躺一會兒,可涼快了!”他挖的這樣大,高大的宗朔也能容得下!隻是宗朔還沒等起身,就聽埋在沙坑中的少年“誒呦”一聲,於是他幾步上前,“怎麽了。”阿被埋的不方便動,“好像有小蟲子咬了我一口!”宗朔立即把人從沙子坑裏扒拉出來,就見少年起身之前,猛的一回手,手裏便抓住了個東西。“它咬了我一口,還挺疼。”隨即,阿看清後,又把那小東西放了。宗朔眼見那是一隻渾身黝黑的尖尾蠍子,也不知道有沒有毒。“咬哪了?蟲子又不怕你了?”阿聽言轉過身背對宗朔,掀開了砍袖,露出一段肌肉勻稱的細腰,還有兩枚半隱在褲子裏的腰窩。宗朔的大手一頓,而後繼續翻開衣服查看。“咬到腰上了,你看,腫了麽?”然後阿又說,“隻有供人驅使的蟲子會畏懼我族的勢,其他的不怕,我小時候可沒少叫蜜蜂蜇,誒呦!”他沒防備,宗朔直接伸手去擠被咬處的血,阿一回頭,就見男人又才能夠腰間掏出一把銀亮亮的刀,那刀身有如蟬翼,很好看。宗朔教阿趴在一處石壁上,而後對準阿腰肢上的被蟄的患處,微微用刀尖破開表層皮膚,擠了擠血,但又怕是個劇毒的蠍子,血必須要弄幹淨才好。於是,男人用拇指,輕輕摩擦去了少年光潔腰窩處的少量血跡,最後喉結微動,低下了頭,以唇吸出殘餘的血跡。阿感知到了,那灼熱的唇瓣與吐納間的呼吸,他腰腹間忍不住的一陣微抖,身上一酥,腰也軟了,老老實實的趴在了石壁上。兩人正默默無言的清理患處,就聽遠處馬蹄聲響,正是刑武一行人跟了上來。隻是它們走到山壁陰影處的邊界後,登時勒住了韁繩,沒再往前去。因為,眾人隻見,陰涼的山壁之下,他們那個不苟言笑,立身極正,又不近女色的殿下,此刻,正掀開人家小親衛的衣裳,低頭“親”人家的腰臀!事後,阿有些羞惱,宗朔解釋的蒼白,所以,一眾兵將一路上都莫名的眼神意味深長,刑武更是如此,時常笑眯眯的看著阿,並一臉的滿意。這一行人白天修整,夜間趕路,沒幾天,便出了戈壁,忽兒紮合帶著眾人先到最近的溪流邊洗換一番,又飲了馬,才呼哨一聲,在前邊帶路,把宗朔帶到了他們常駐的一處小部落。不過說這裏是小部落,還不如說是他們這幾年在草原處搭建的臨時護所。阿溜溜達達的四處轉轉,便覺得,這裏與定平府差距真大。隻有寥寥三四十人,甚至連孩子都沒有,他們幹活勞作,牧羊放馬,四處都是草場,有些蒼茫。不像他見過的熱鬧人間,到處是綠樹翠柳,攤販叫賣,說書唱作。少年再次填充了自己對人世的認知。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是它,蒼涼無際、蠻風瘴雨也是它。還沒等阿進氈房,就聽宗朔在與那些人“其一、其二”的布置什麽事。等他走近了,就見穿著軍衣的幾個將軍,都換了乃蠻族的衣服。就連宗朔,也由層層疊疊的長袍,換做了赤膊露背的獸皮搭子,平日嚴整的冠發,也打散了被編成小髻,這是忽兒紮合那樣的裝扮。男人這樣穿,先顯露了他深藏於內的悍氣與野蠻,阿隻看著,沒出聲。知道最後宗朔回頭與他說了一句,“你在等我,我三天之內就回來。”阿低頭,拽了拽衣角,“去哪?我不能去麽?”宗朔身後一身蠻將的服飾的刑武卻搶先說話,“去哪?自然是去他們的老巢啊,小統領你啊,裝扮起來也不像蠻兵啊。”阿不服氣,“哪不像!”刑武那大黑臉上露出一排白牙,“身高不行啊。”阿看著他們一個個偉岸的身軀,垂頭泄了氣……此行喬裝而走,這是宗朔在昭城時就早已布置好的,偽冒的身份都安排妥當,隻等他們人一到,便立即可以執行。趁著寂寂夜色,一行人隱蔽出發。不久,蠻軍的金帳王庭中,一個男人雄闊的身軀,和著暗暗的月色,靜靜出現在乃蠻老首領養病的榻前。老首領看著他的麵容驚悸不已,但男人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話。“你不是說,要拜見我麽。”第四十章 善惡交織,黑白周旋深夜中, 乃蠻的金帳王庭外 ,不但有不斷巡查的守衛,還有不知多少躲在暗處, 緊盯老蠻王一舉一動的暗哨。這裏各個勢力混雜, 他們就像守在將死獅王身邊的禿鷲,等待著往日的草原霸主咽下最後一口氣, 再痛快的將其分食。此刻帳中被一句話驚醒的老蠻王, 在病重掙紮起身,看著眼前人的麵容,既驚懼詫異,又激動崇敬。他連忙起身,強撐著站在了地上。最後,蠻王仰著頭不錯眼的注視著來人的麵容, 那雙眼睛的輪廓像極了當年名動草原的月氏女。漸漸的, 他不自主的彎腿, 跪在了地上,匍匐在眼前人的腳下, 雙掌朝天, 行大禮。“尊敬的月氏, 長生天在上,阿格涅請求您的寬恕。”來人正是潛進帳中的宗朔,他睥睨著腳下跪著的老人, 滿眼冰冷。他全家抄斬的大罪,起始就是一封來自草原的策反信。“我隻問你一件事, 當年的信, 是不是你們。”老蠻王渾身一抖, 朝上敬天的掌心都在微微顫動。他命不久矣, 年輕時滿懷的壯誌與籌謀,到如今看來,都是一場空,他們一步錯,步步錯,臨了,隻能五體投地,愧怍於蒼天。當年的事,如今,實在不必再瞞,老蠻王看著更加蒼老了,他行著大禮,一五一十的訴說著。從前的草原,尚且由月氏統領,雖有小部落的衝突戰爭,但大體平和,百姓多能自給自足,可是草原遠沒有中原繁榮,於是,當時的月氏,決定與中原皇室和親,生出帶有草原血脈的王族,由此可締結兩邦情誼,實現通商通婚,以求給族民帶來更富足的生活與新的繁榮。所以,草原上最尊貴的月氏女,嫁給了中原的嫡長太子,生下一子,名叫赫連宗朔,自幼驚才絕豔。後來就這樣過了多年,兩邦形勢一片大好。直到蠻族來了一個大巫,口稱代神行旨意,於是當時的蠻王帶領著部落脫離了月氏的掌控,攻進中原。大巫行事肆無忌憚,極傷天和,不過正是因為如此,蠻族戰士們日益剽悍嗜血,不但打敗了月氏,更是在與中原的戰爭中,屢戰屢勝。然而物極必反,西征中原的蠻兵一夜之間,竟都化作了活鬼!中原大勝,那巫師也不知所蹤。草原大傷元氣,甚至連壯年的男人都不多了,月氏女在中原皇室中,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嫡長太子又遠征內亂,獨留帶著草原血脈的年幼皇室繼承人,與他的母親獨在京中。暗處的魑魅魍魎蠢蠢欲動,在爭奪權力的路上,永遠不缺陰謀詭計。於是,新任的蠻王與幾個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領,被中原來的灰袍人,以草原再無月氏,爾等稱王而誘惑,寫下曆史上最大一起冤案的起始敬呈太子的謀反密信。灰袍人滿意離去,次月,中原皇帝震怒,下令斬首太子全家兩千八百口,月氏女淩遲!勒令其子赫連宗朔觀刑。那個抱著家國之心遠赴和親的女人,活生生被剮了三天三夜。次月,太子側妃澤武君,從各方勢力密布的截殺中,衝出重圍,押解著缺了一隻胳膊的灰袍人與太子臨死前的手書,大殿上擊鼓喊冤。這樣的大案,查了一年,最後先太子才得以平反,隻是已經枉然。皇帝心神具碎,大病,次年駕崩,傳位於太子庶兄。為求聲名與穩定朝野,新帝收赫連宗朔為養子,養於深宮,不見天日。“我與齊格的父親本想著,草原自己稱王稱霸,總好過向他人俯首,可是,失去了月氏,各族互相不服,草原終日陷於戰爭,都是我們之禍……”宗朔站在月光的陰影中,麵無表情的聽著老蠻王的懺悔,但眼底卻逐漸翻湧而上一股血紅之氣,他瞥著依舊跪地的老蠻王。“還有呢。”蠻王這才跪著抬起身,他渾濁蒼老的眼睛盯著宗朔看了很久,終於在這個正值壯年的強悍男人眼底,看出了些端倪。“當年,因為您逃過一劫,所以……”蠻王在宗朔猩紅的眸子下,節節敗退的低下了頭。“所以,有人獻上當年那個蠻族大巫留下的手稿,我們便研製了一種,一種亂人神智後可致人死亡的毒藥,交給了中原來的人,直到次月接到密信,說,事已成。”“可您,可您!”老蠻王還是有些不可置信。當年試藥的,無論是強壯的牧民,還是堅毅的將官,最後全都瘋魔嗜殺,終日沉浸在暴烈恐怖的幻象中,沒有能活過三個月的。“可我還活著。”宗朔一字一句的說著。他還活著,付出了極大代價的活著,在人鬼交界中掙紮的活著。老蠻王如今還是慶幸這個最後一位月氏還在,那草原就還有希望,所以也很激動,“必是長生天庇護。”宗朔哼笑了一聲,長生天庇不庇護他不知道,但雲中寺的和尚確是嘔心瀝血,得道高僧為他熬白了須發,已然快燈盡油枯。“你知道我的來意,不必廢話了。”周圍都是齊格的眼線,他進出要有一定時限,不然不好脫身。“月氏在上,那巫師當年的手稿隻有毒方,沒有,沒有……”宗朔轉身要走,老蠻王才又上前一跪,“但,或可去聖山處找神醫薩滿,傳言他有神術!可解萬毒。”宗朔聞言轉身,就見老蠻王從地上角落裏非常隱蔽的暗格中,拿出一張羊皮,呈到宗朔麵前,“這是我多年前偶得的,前往聖山的地圖。”宗朔拿過手中,大致掃了一眼,隻是他從沒來過草原深處,尤其地圖所示,已臨近大雪山。他所知地形都是地圖上得來的,所以具體位置一眼定不準。這時帳外傳來幾聲三長一短的梟叫,宗朔聽到忽兒紮合的信號,便收起了羊皮,直接朝蠻王說,“你所求為何。”在昭城送到他手中的信中,本來說他也要求醫的。老頭默默無語,而後他流著渾濁的眼淚,又再次生生叩首。“惟願,我草原民族,食足,水飽,無戰禍。”他死則死矣,罪孽加身,不值得活。宗朔深深看了他一眼,回手帶上了黑鬥篷的帷帽,轉身利落的離開了這個象征無極權勢的,並散發著腐朽氣息的王帳。人心,善惡交織,黑白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