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午,蘭青推著油車子來到城中最貧困的一角,古時買油有兩種方式,有錢人請油坊送上,一般百姓就得自個兒拎壺到油坊打油,為方便計量,買賣一次最少一鬥,一鬥三文。最麻煩是窮苦人家,湊不出三文又想添點油花,這時就得看有沒有個好心老板,願意讓他們幾個銅錢幾個銅錢地買。


    通常沒人願意,一來是麻煩,二來是難賣,可世間偏有像蘭青這等傻子,願意不辭辛勞,三天兩頭便推著油車挨家挨戶跑。


    這是蘭老爹生前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缺憾,他人老體衰,縱使滿肚善心熱腸,卻也沒那體力日日推著油車四處賣油,沒想到這事到了蘭青手上便有了轉圜。蘭青是個比蘭老爹更刻苦,也更憨實的男人,一聽老父願望再加上鄉親們渴盼表情,他二話不說便接下了這擔子。


    戀葉頭一回遇上蘭青,剛好就是在他賣完油要回家的路上。


    這會兒蘭青正高舉油壺,分毫不差地將菜油注進。“謝謝。”他望著付錢的老婦由衷道謝。


    “今兒個比較晚呐,爛好人!”蘭青身後傳來聲響,他回頭,隻見一名手拿摺扇,身著白衫的男子朝他緩步走來。


    “是啊。”蘭青朝他微一頷首。


    來人名喚唐津,是個頗有智識的少年公子,要比蘭青少上三歲,是少數不覺蘭青寡言,仍願意與他交談的朋友。至於這“爛好人”的名諱,則是唐津幫蘭青取的綽號。自有回聽見蘭青提起,他在貧區跑這麽一趟,一次還攬不到一文,唐津即奉上此三字做為蘭青的代名。在當時百個銅錢才能換上一文,千文才是一兩,堂堂油坊老板成日竟做傻事,不是爛好人要說他是啥?


    “蘭爺,給我五銅錢油。”


    客人上門,蘭青旋即回身接待。


    唐津在蘭青身側轉了—圈,—下瞧出他眉宇間的不同處——感覺就像發亮—般,蘭青的眼底眉稍,全染上一股明亮春意。


    “怪了!”一等客人離開唐津馬上趨近。“你……今天不太一樣噢,爛好人!”


    “有麽?”蘭青不解地搖著頭。


    “你少瞞我!”唐津手裏扇子一指,鐵口直斷。“瞧你眼角生春,唇邊含笑,男人隻有在一個時候會有這臉色。說,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這麽厲害!蘭青望著唐津。


    “是。”素來不會說謊的他,隻得老實招供。


    他就說他絕不會看錯的麽!唐津得意地勾住蘭青肩膀,小聲追問:“是哪家的姑娘?”


    這問題倒真問住了蘭青。他呆呆地瞪著近在咫尺的唐津,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喜歡的心上人,其實——是個男孩。


    “噯!幹麽發愣?”唐津不耐煩地頂頂蘭青肩膀,可他隻是尷尬一笑。


    蘭青這家夥反應雖然慢了點,可唐津知道他不會說謊,向來有問必答,這會兒吃著了軟釘子,唐津不太開心了。


    “好吧好吧,是哪家的姑娘不能說,那我問別的總行了吧!”唐津拍拍蘭青背脊,朝他擠了擠眼睛。“進展到什麽程度啦?”


    這話不問還好,一問,蘭青腦中登時浮現他與練兄弟做的那些事……赧然地笑了。


    一旁窺視的唐津頓時傻眼。他瞧蘭青笑得一臉恍惚,定是跟那個姑娘偷偷做了什麽不可告人之事。“別跟我說你已經把人家給吃了!”真真看不出來啊!唐津連連搖頭。


    那“吃”字教蘭青猛地回神,兩人目光一接,蘭青竟然臉紅了。


    他腦中不自覺浮現昨晚畫麵——練兄弟張著小嘴,在他腹間硬挺上上下下……移動……


    “不會吧?!你真的吃了人家?”唐津大叫。


    “不是……”蘭青想辯駁,可是話到嘴邊才又想起,難不成他要告訴唐津,被“吃”的人是他?


    “你你你你……”令人發指啊!蘭青這個愣小於!唐津手指發顫地指著蘭青。


    說實話,唐津所以會與木頭木腦的蘭青來往,全是為了“同病相憐”四宇。唐津今年二十有四,可生性膽小的他,卻始終鼓不起勇氣踏進花樓,本以為再慘也還有蘭青這家夥“作伴”,沒想到眨個眼,他竟已然擺脫“童子”身了!


    蘭青不懂唐津怎麽一下怒一下悲的,正愁不知該怎麽安慰開導他,唐津已自行回複平靜。


    說見不得人好也是,唐津就是不願見蘭青比他還早得到幸福!他一會兒腦中轉出了個主意,隻為瞧蘭青出醜——他以為會看中蘭青這二愣子的姑娘,不是瞎了眼就是瘸了腿,總而言之,不會是個美姑娘。


    “喂,爛好人,你什麽時候要請我喝喜酒?”


    蘭青一臉愣愣,答不出話來。


    唐津劈哩啪啦罵道:“別跟我說你不打算負責,大丈夫敢‘做’敢當,你有膽吃了人家就要把人家娶進門,我等你帖子,你聽到沒有?”唐津揪著蘭青衣襟,一副不得到允諾誓不甘休模樣。


    在這種情況,蘭青除了點頭,還能做什麽?


    唐津一臉滿意地鬆開手。“很好、很好。”但才往前跨了兩步又回頭提醒。“記得,我等你帖子。”


    唐津邊邁步邊在心頭揣想當時畫麵,現在就等爛好人大喜之日,他再進蘭記好好嘲笑一番——誰敦蘭青要撇下他,逕自終結他“童子”之路,活該!


    這會兒唐津得意,但可先行一提,待日後他瞧見他口中“爛好人”之妻,竟是美豔不可方物的花戀葉——就知他表情會多精彩!


    蘭青果如唐津所想般苦惱。對戀葉負起責任,他當然是萬分樂意,可現下有個問題——男子與男子,真的可以成親麽?


    回到蘭記,蘭青一個人定到佛堂,望著桌上神主牌發愣。他想起娘死前叮囑,要他幫自己找個好姑娘成親生子,她希望有個人能幫她好好照顧他——蘭青自桌上取下彎月狀的紅筊,握在手心誠心向爹娘祈求。


    雖說他現下心上人兒並非女兒身,可他想待他好,想保護他的心意,卻是一輩子不會改變。


    “叩答”一聲,紅筊落下,見一正一反,蘭青含笑叩首——


    “謝謝爹娘,你們放心,孩兒一定會遵守承諾,明日,明日等練葉進門,我一定帶他來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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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準卯時三刻,戀葉嬌俏身影出現在蘭記油坊,蘭青正要進廚房幫她打點吃食,戀葉纖手一拉,硬是將他拉回跟前。


    “喂,你昨天說你帶貓兒到牌樓那‘散心’,那我呢?”戀葉指著自己鼻頭。


    “我這麽大個人也能一塊帶上去麽?”她昨兒個整天都在想這件事。


    蘭青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現在麽?”


    戀葉白他一眼。“不現在難不成一年後啊?”她扯扯他的衣袖。“到底行不行啊你?”


    蘭青微笑,後抓住戀葉腰肢,一下便帶著戀葉躍上屋簷。


    戀葉驚訝地望著飛快掠過眼前的風景,開心大叫:“哇哇……我在飛耶!”


    戀葉素來活潑好動,還未被賣進花樓時她最愛逗留之處,便是高高的枝頭上。曾有鄰居小孩笑她是鳥兒轉世,否則怎麽會一張開眼睛,她便要往枝頭上跑?


    但戀葉再愛爬樹,總也有她無法構及的枝幹,那時她便會站在矮處遙想上頭風景——如果可以,她多想化身鳥兒,飛到天上一窺天際風景。


    不過片刻,蘭青已將戀葉安穩送至牌樓高處。戀葉一站穩,便急急往圍欄奔去,後甚至還爬上石欄,朝天伸直了手臂大叫。“好涼噢!”


    高處風強,陣陣大風將她衣擺吹得飄飄,仿佛下個眨眼她便會躍出石欄,化身為鳥兒一般——從她亮起的雙眼,便可知她此刻多麽開心。


    看著戀葉的側臉,蘭青心想——原來要討好練兄弟這麽容易,那明天、後天,隻要練兄弟願意,便要時常帶他到高處吹風,讓他露出愉快笑臉。


    “喂,木頭!”麵向著前方的戀葉喚。


    蘭青靠到她身側,仰頭望著她晶燦燦的眼眸。


    她側頭朝他一笑。“如果能夠一輩子待在高處,無拘無束,該有多好?”


    “你喜歡高的地方?”


    “嗯。”戀葉點頭,張開手臂想要觸碰將亮的天際似的。“我常常會想,為什麽我不是鳥兒呢?如果我是隻鳥該有多好,想要到哪,雙翅一揚啪啪啪就可以飛過去……”


    蘭青眯著眼想像那景況——練葉變成鳥,啪啪啪往天上飛,那自己是不是也該變成鳥,陪著他飛起飛落,隨時保護著他?


    “我——適合當鳥麽?”蘭青突然說話。


    戀葉轉頭看他,一笑。“你?!你不是木頭麽?”


    “我是木頭?”蘭青皺眉。“但你是鳥,那萬一你在飛的時候有了什麽意外,誰來保護你?”


    “呸呸呸!”戀葉斥道。“什麽意外?胡說!”不過她可以理解蘭青為什麽這麽說。“喂,木頭,上來。”


    戀葉拍拍身側石欄要他一塊坐。看在她今天心情很好的分上——戀葉咪咪一笑,她願意給他一點甜頭。


    “我跟你說——我當鳥,你就當我的木頭,不管我去再久、再遠,隻要知道你在,我就不會迷路,我一定能在遠遠的地方,瞧見你在等我。”


    蘭青看著她輕輕一點頭。“好,我們就這麽說定,我當你的木頭,永遠等著你回來。”


    戀葉笑,後回頭,看著遠方天際,吟唱她童年時胡亂改編的歌句。“鷹舞處,心無可依。鷹旋處,隻有淒淒——”


    她嗓音清脆了亮,混著呼呼風聲直竄蘭青耳際,他半閉著眼睛聆聽,刹那間,他仿佛可以見身旁的戀葉,羽化成鷹,直衝上天。


    “霞色雨中,蘭草戚歎,樹高千丈,無枝可依——”


    而他,正是他倦了時將要來棲歇的大樹。


    “心在何方?方寸之間海角近。心去何方?萬裏雲中虛空藏——”


    餘音嫋嫋,順著溢出的金光卷入天際,蘭青張眼,側頭注視合嘴思索的戀葉。


    “我會在的。”彷佛聽見了戀葉的心聲,蘭青竟能正確無誤答出她最想聽的誓言,“你的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細心保護,絕對不會傷它一絲一毫。”


    戀葉心裏一動,眼淚差點落了下來。自七歲被賣入花樓,她便對人性不再抱持希望,連親生的爹娘都不願意要她,這世上還有何處會是她的歸依?


    但蘭青承諾,他永遠會在。


    “誰知道。”戀葉揉揉眼睛不願讓眼淚落下,嘴裏嘟囔:“好聽話誰都會說,可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跟我來。”他朝她伸出手。


    戀葉瞧他一會兒後,將自己的手掌搭上。“要上哪?”話才剛說完,眨眼間蘭青已然抱著她躍下牌樓,戀葉望向前方,一下認出是要回蘭記的方向。


    蘭青將她帶進佛堂。


    戀葉朝桌上一瞟,正納悶蘭青意圖,蘭青已然屈膝跪下,對著他爹娘牌位說話:“爹、娘,旁邊就是我昨天說的人,他叫練葉,我想爹一定認得……”


    “你在幹麽?”


    “在跟我爹娘介紹你——”蘭青轉頭微笑。“然後,也是在跟你證明我剛才的話,全出自真心。”


    戀葉自鼻裏一哼氣。“嘴巴說一說、腿跪一跪事情就會成真?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當然不隻這樣。”蘭青站起,後看著練葉虔誠問:“練葉,你願意‘嫁’給我,後半輩子交由我照顧你麽?”


    戀葉瞠大雙眼——她她……有沒有聽錯?他要她嫁給他?他發現她是女的了?


    蘭青摸摸額際靦腆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我世間沒有男子跟男子成親的例子,但我要的不是那個形式,而是我想照顧你、保護你,就像丈夫照顧他的妻子一樣……”


    原來——他還沒發現她是姑娘家!戀葉暗鬆了口氣,但同時也覺得好笑。這愣木頭,竟然會傻到跟一個男子求親?有沒有搞錯?


    “你願意麽?”蘭青一臉期盼。


    “但我們倆認識不過幾日……”她清亮的大眼滴溜轉了一圈。


    “我並不是要你馬上答應,我隻擔心太晚說,你會當我沒有誠意。”


    這倒也是。戀葉嘴兒一抿。“那我的過去呢?你全都不在乎?單憑你爹認識我這一點,你就相信我是個好人?難道你都沒想過我其實是在騙你,你現在看到的我,跟平常的我完全是兩回事?”


    戀葉在暗示,她不相信蘭青從不曾懷疑她,為什麽她總是在天將明未明之際現身?為什麽她會懂那麽多男女情事?還有,為什麽她始終不肯言明她住在何方?


    倘若今天兩人身分互換,戀葉心想,她壓根兒不會跟他說話——一個連家在何處都不肯言明的家夥,要人如何相信?


    但蘭青就是如此相信著戀葉。


    “我不懂你說的那些事,我隻知道我見過你最真實的樣子。”蘭青一雙黑瞳被外頭陽光照得燦燦,戀葉幾乎可以在他眼裏瞧見他的心。“就是剛才坐在牌樓上高歌,要我當他的木頭,等他的那個人——”


    望著他的眼,戀葉競有種被赤裸裸看穿的赧然,她急忙將頭別開。“孩子呢?要了我就等於無法傳宗接代,你不在乎?”


    “這事我已經事先跟我爹娘告罪過了。”蘭青朝牌位那瞥了一眼。“他們的答案是好,他們接受我的決定。”


    被打敗了!戀葉揉揉額頭,不得不承認蘭青實在厲害,在她眼中所有是問題的問題,他竟然都沒有問題!


    “你這樣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你。”


    “不要緊,我願意等。”蘭青跨一步定到戀葉身邊。


    她側著頭偷覷他動作,隻見他手猶豫地舉高,像是想將她摟進懷裏,卻又害怕冒犯她一般。戀葉不拒也不迎,直過半晌,才見他手往前伸,不著痕跡地將她往懷中一帶。


    隔著薄薄兩層衣,他怦怦跳的心音傳入戀葉身體、不用看他的表情,光聽他心跳就可知他現在多麽開心。


    哼!他以為她沒拒絕,就表示她答應了?戀葉小鼻子一皺。還早勒!戀葉告訴自己,她這會兒不吭氣,全是因為一時想不出考驗他的點子。


    莫怪戀葉疑心重,任誰有了她童年的遭遇,也會對人心產生畏懼。她實在怕極了那種信任他人,卻被狠狠背叛的絕望感。尤其加上,她一直沒對蘭青坦白她的真實身分——


    欺瞞就像雙麵刀,在隱瞞真相的同時,也布下了懷疑的種子。戀葉忍不住會想,倘若有天蘭青知道她是女兒身,他還會像此刻一樣,篤定地說他要她麽?


    還有,他真的可以接受曾在花樓待過的她?


    戀葉突然轉過身來說話。“我要你去見個人,我的雙胞眙妹妹——如果她見了你之後可以接受你,或許我會點頭答應你的要求。”


    蘭青好高興,直問:“什麽時候見麵,在什麽地方見麵?”


    “打鐵趁熱,就約在明天。”戀葉眼瞥向外邊。“在前頭寶來客棧,我會事先跟小二要間房,你們倆就在那見個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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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爺,就是這兒,練公子訂的廂房。”


    “謝謝。”蘭青摸出幾枚銅錢打賞,小二歡喜接下離開,留下蘭青瞪著緊闔起的門扉深深吸氣。


    就要跟練葉的家人見麵了——蘭青撫著胸口,向來沉穩的他,頭一次感覺緊張。事關自己與練葉的將來,蘭青暗暗提醒自己,等會兒定不能表現得太差。


    他抬手敲門,裏頭傳來熟悉的嗓音——


    “進來。”


    蘭青一聽,心頭便一陣安穩。原來練葉也在,太好了!


    推開門,蘭青一雙眼先是住房間四周張望,尋不到練葉身影,這才皺眉將目光調向房中背門而坐的身影。瞧她的打扮,想也知道她定然是練葉的雙胞眙妹妹——練花。蘭青轉身將門關上,接著朝練花行了個禮。


    “讓你久等了,練花姑娘。我是蘭青,你哥哥他今日沒來?”


    背對著蘭青的俏臉綻了抹笑,然而一整表情,硬是裝出一副素不相識的神態後,才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久仰大名呐,蘭爺。”


    兩人四目相對,蘭青一雙眸子頓時瞠大。他揉揉雙眼,想說是不是自己看錯了,雖說昨日練葉提過他與妹妹長得極像,但像到這種程度,連說話語氣、看他眼神全都一模一樣——簡直就像練葉換上了女衫坐在他麵前似的。


    “練葉?!”


    果不其然,這聲喚得了戀葉冷冷一瞟。“你瞎了眼啊你,我是練花!”


    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相似的兩個人?蘭青思緒本來就不快,現下更是被眼前“事實”弄得一團紊亂。練花跟練葉實在太像了!像到一見他就對她產生了熟悉感,還有自他心頭泛起的那股暖意,就像練葉在他麵前一樣。


    但,她明明就不是練葉!


    見蘭青驚疑不定的表情,戀葉心頭竊笑。這呆木頭,瞧他那模樣,想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慌亂急了。


    “坐啊!”戀葉手一指身邊圓凳。“你傻站在那幹麽?”


    蘭青瞧噍左右,礙於兩人性別,他不敢坐離她太近。想了半天,最後終於挑中一張離她最遠的椅凳。


    戀葉見他惶恐不安的傻表情,再一次忍俊不禁。


    她一笑,蘭青也跟著露出開心表情,隻是笑容乍現的瞬間,他又忙掩住嘴巴,驚嚇地暗罵自己——


    就算練花與練葉再像,他也不應該——有這種反應!他捂著心窩想著,他此刻心頭的悸動,竟然與跟練葉在一起時一樣——他為什麽會這樣?


    蘭青嚇著了。他本來以為他對練葉的喜歡與關心,是獨一無二,再也沒有旁人能夠激出他同樣的感覺,怎知望著眼前這張相似麵孔,他心頭竟也浮現想嗬護、照顧她的意念!


    蘭青頭一次產生動搖——難道說,他對練葉的愛意不是出自真心?


    “喂,聽我哥說,你想要‘娶’他?”


    戀葉的聲音打斷了蘭青的思索,他抬眸愣看了戀葉一會兒後,才呆呆地點了兩下頭。“是,這也是我今日來此見姑娘的原因。”


    “你有沒有搞錯啊你!”不等蘭青說完,戀葉突然重拍桌麵站起,纖指直戳到蘭青麵前。“我哥是男的,你也是男的,兩個大男人玩什麽成親嫁娶,傳出去像話麽!”


    “我、我無意造成你們的困擾……”蘭青本就口拙,再加上戀葉離他如此之近,鼻間嗅著她和練葉同出—轍的體香,他腦子更覺昏亂了。


    “不管你是無意也好,有意也好,總之我沒辦法接受這種事。”戀葉驕傲地昂起鼻頭,揮手趕人。“你可以走了!”她心底邊想,不知蘭青會怎麽應付?


    他怎麽能走!想起他與練葉的未來,蘭青忙從椅子上站起。“練花姑娘,我知道男子與男子成親與世俗禮教不合,但我是真心的,我是真的希望練葉快樂,我想照顧他,給他幸福。”


    “你這麽說是挺感人,但你有沒有想過——假如說過個幾年,我哥他突然愛上了哪家姑娘,想跟她成親、生兩個娃兒,那你呢?你會答應讓他離開,還是用你的‘真心’,硬把我哥拴在你身邊?”


    假如練葉愛上其他人——蘭青震驚地瞪大雙眼。


    “說不出話來了吧!”戀葉一哼。“如果你隻有這一點誠意,那就請你回去,別再提要跟我哥成親的事了。”


    “我會讓他離開。”蘭青突然答道。


    戀葉望向他,隻見蘭青雙眸濕潤,向來溫和端整的麵容,竟浮現沉沉的痛楚。


    “如果那樣能讓他快樂,我——我願意,我會讓他離開。”蘭青身子劇烈顫抖,臉上痛苦的表情,仿佛已經在腦中勾勒出練葉愛上他人,打算要離開他的景況。


    木頭就是木頭!戀葉暗暗一歎。她方才也說啦,那是假如、是比方,誰要他把它當成正在發生的事兒想啦!


    戀葉黑眸一轉,腦子忽地又轉出了個捉弄的點子。“喂。”她喚著蘭青,蘭青猛地回過神來望著她。“既然要了我哥麻煩那麽多,那你有沒有想過——換個人試試?”


    蘭青毫不考慮,直接以搖頭作答。


    “別拒絕得那麽早,我話還沒說完……”戀葉起身走到蘭青麵前,嬌媚地將雙手搭在蘭青肩上,將臉湊向他。“我說的這個人,可是我呦!”


    蘭青身子一彈,他臀下的椅凳倒地,好在他功夫底子深厚,才沒難看地跟著摔在地上。“練,練花姑娘,你別開這種玩笑!”他雙手護在胸前,好似如此一來,便能扼住他心頭對練花那股熟悉感。


    遠看像,近看更像,尤其她那抿著嘴生氣的表情,蘭青猛地閉上眼睛——幾乎就跟他所戀所愛的練葉,同個模樣。


    但問題不在相像,問題是在他的反應——蘭青困惑地感覺到,自己竟然會對眼前練花,同樣產生欲望!


    那個——明明是練葉一個人專屬的啊!


    戀葉渾然不知蘭青心頭的困惱,她隻覺得生氣——雖說蘭青喜歡的練葉也是她,可是一想到他竟為了男裝的她拒絕女裝的她,心裏便不是滋味。瞧他這表情,難不成覺得化身男孩的她,比穿女裝的她還好?有沒有搞錯?


    戀葉不信邪,硬是湊向前誘惑,“我哪裏是開玩笑,我是說真的!你剛那席話,聽得我好感動,我突然間覺得,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你了。”


    不可以!蘭青再退,連連搖頭;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他一定要為了練葉把持好自己。


    “是真的!”戀葉再湊近,直到蘭青背貼在牆上,她微笑地將臉貼在他麵前。“蘭哥哥。”


    蘭青瞠直的黑瞳緊張地—眨。


    “聽我哥說你覺得他很漂亮,你瞧我,我跟他的臉可說是一模一樣,而且——我還能幫你生孩子呢!”


    蘭青竭力抗拒,他在心裏邊喃喃自語——他愛的人是練葉,是練葉,是練葉啊!


    “您真的不喜歡我?”


    “你、你非常漂亮,就跟練葉一模一樣,美到教人屏息……”蘭青結巴道:“但是不行,我、我已經有了練葉……”


    臭木頭!蘭青的推拒挑起了戀葉的好勝心,她就不信動搖不了他!


    “但我也喜歡你呐,蘭哥哥……”戀葉嬌聲喚。兩人貼得那麽近,近到她可以聽見蘭青掹吞唾沫的聲音。戀葉緩緩將唇俯下,準備要吻蘭青。


    望著與練葉同出一轍的嫣紅小嘴,蘭青突然覺得暈眩,他幾乎要以為貼在他麵前的是他所愛的練葉,但就在唇瓣相貼的瞬間,一個聲音阻止了他——


    練葉會傷心的!


    “不!”


    蘭青驚叫一聲,即時將頭一側,戀葉嘴兒隻掃過他臉頰,沒吻上。


    “練花姑娘,我求求你,不要這樣!”蘭青語氣艱難地求著。


    討厭,不好玩!瞪著蘭青痛苦的表情,戀葉氣悶地退回原位。


    戀葉身子一栘開,蘭青忙撫著心窩喘氣。


    嚇壞他了!剛才那一瞬間,蘭青真以為自己會做出對不起練葉的事——謝天謝地,他在最後一刻終於把持住自己!


    見蘭青一副鬆了口氣的表情,戀葉更惱了。明明是她在捉弄他耶!為什麽每次吃癟都是她?


    “我還是不能信任你。”


    “啊?”這樣還是不行?蘭青驚訝地望向她。


    “沒那麽容易!”戀葉睨了他一眼,彎腰自靴中摸出一把帶鞘的小劍,她將它丟在桌上。“照顧我跟哥哥的嬤嬤常說,男人最寶貝的,就是你們腰腹的那東西。如果你願意割了它,我就相信你對我哥的確是真心的。”


    她要他自宮明誌?!蘭青瞧瞧戀葉又瞧瞧桌上小劍。


    戀葉瞥見蘭青表情,誤把他的遲疑當作是畏懼。“怎麽,怕了?”戀葉一哼。“原來你對我哥的‘真心’,也不過爾爾。”


    “不……”蘭青心頭號慮的是旁的事,隻見他輕吐口氣,緩步走來取起小劍。“我是在想,在你麵前濺血,不知會不會嚇著你?”


    戀葉怔愕地看著他動作,隻見蘭青將袍上布扣解開,隨後抽出小劍,對準下腹便要一揮。


    不會吧?!


    “等一等!”戀葉急忙抓住他手臂阻止。“你真的要做?”


    蘭青愣愣地點頭。“你不是說……”


    “你白癡啊你!”戀葉用力拍掉他手上小劍,銀劍“哐當”一聲落下,躺在地上轉了兩個小圈。


    “出去出去,我看見你就心煩!”戀葉猛地將蘭青往門上推。


    “先等一等——”蘭青退了兩步後急忙抓住戀葉手臂,她還沒同意他跟練葉的事情哩!“你的答案呢,你願意接受我跟練葉在一起麽?”


    “你們倆的事問我做什麽?”戀葉怒瞪著蘭青大叫。“自己決定就行了!”


    “謝謝,謝謝你……”蘭青還沒說完,戀葉已伸手將廂房門關上。


    “氣死我了!”戀葉背貼著大門叫了聲,但眼一瞟那落在地上的銀劍,她唇畔甜滋滋地勾了抹笑。


    “真是敗給你了,臭木頭!”


    得到練花應允的蘭青回到蘭記後,表情就一直保持這樣,傻愣愣、喜孜孜的。


    他那副模樣看得帳房先生與陳搜兩人心驚肉眺,想說自家主子該不會是被妖魔鬼怪附了身,不然怎麽成天走路像跳舞,說話像唱歌——蘭記上上下下無一在問,他們那個穩重如山,八風不動的蘭爺,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因為我好開心!”邊回話的同時,蘭青邊要陳嫂欣賞開在枝頭上的紅花。“你瞧,今天天氣多美,花兒多香,鳥兒歌聲多了亮……”


    平日半天擠不出十句話來的木頭竟會誇起天氣?這也難怪陳嫂跟帳房想請大夫跟道上過府來治病驅魔了。


    見眾人驚怪憂急的模樣,蘭青隻好向大家宣布,他好事將近了。


    “蘭爺要成親了?是哪家的姑娘?”


    “這事緩點再告訴你們。”蘭青赧然地坦白。“因為我還沒取得他的同意……”


    “搞半天八字還沒一撇啊!”


    聽著此起彼落的調侃,蘭青隻是一臉笑地接受,毫不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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