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菱的問話,在場無人應答,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震在了原地。


    搖床中裹在繈褓中的孩子,麵容如瓷器一般裂開,五官淩亂,濃厚的鮮血將繈褓給打濕成了一團猩紅,仿佛他整個身子都是泡在血中。


    他還在扯著嗓子哭叫,尖銳得像是指甲劃在琉璃上的聲音,讓人整個心髒都被揪緊,惡心感沸騰。


    “女施主,此子乃是妖孽之種,唯有殺之,才可平定,不然性命難保啊。”


    門口突兀地響起一道渾厚的男聲,將所有人的驚駭的思緒拉回來。


    目光齊刷刷地往從門口進來的老者身上看去。


    老者一身灰色,目光銳利如劍,他身後跟著一個穿著黑衣青年,麵無表情,渾身煞氣。


    若是謝昭在這兒,必定能認出他來,正是一直未有消息的沈鴻老將軍。


    “快快快!都準備好了沒?”


    謝昭再次恢複意識,耳邊便是一陣嘈雜的人聲。


    他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細縫,明亮的火光映入,人頭躁動,他好像被擠在人群中央。


    “悟公子都說了,城裏那些人都被他處理好了,不會反抗,我們快點衝進去,將那些吸我們血的老爺們都抓起來!讓他們嚐嚐我們的痛!!!”


    謝昭心頭微動,他低垂著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並不是自己的,而是貧苦人家的,上麵打滿了補丁,鞋子也隻是一雙破爛的草鞋,在這雪厚的冬日,冷得皮肉炸裂,痛得麻木。


    他抬頭,不動聲色的往周圍掃視了一圈,發現圍在他身邊的人都是衣著襤褸,麵容羸瘦如枯樹皮一樣的人,男女老少,火把舉在他們手中,將他們眼底名為仇恨的火焰燒得熊熊燃起!


    謝昭默不作聲,聽著最前麵的漢子扯著嗓子喊了一通話,人群很快往前跑去。


    他看到了他們跑去的方向,是蘭慶的高聳緊閉的城門。


    謝昭眸色幽幽,隨波逐流。


    城門緊閉又厚重,若是沒有城中守城的士兵動手打開或者是攻城門的重械,尋常人力是難以撼動的。


    謝昭正思索著他們破城之法,還不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緊閉的城門就被人從裏麵打開了。


    他眉心微蹙。


    氣勢洶洶的人群瞬間如潮水般湧向城內,謝昭敏銳的發現,蘭慶州城內,各家門戶緊閉,聽到外麵那麽多嘈雜暴動的腳步聲,也沒有一個人開窗打探。


    心底疑惑重重,麵上不顯。


    人群的攻勢並非沒有目的,他們在雪夜下舉著火把,一路直奔掛著王氏的大宅,飛快的將府上的老爺少爺們全都搜羅出來,綁在了大廳的柱子上。


    謝昭發現,這些被抓住的王氏老少,神色清明,在看到他們這群衝進來的人後,滿臉的驚恐,卻沒有絲毫掙紮之意。


    他想到方才那喊話的漢子,這王氏的人,怕是被那位悟公子給下了藥。


    謝昭墨玉般的眼睛,暗得暈開了一圈墨色。


    衝進來的人群,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沉默著舉著火把,拿著木棍鐵鍬,沉默著瘋狂地往王氏等人身上砸去。


    華服錦衣下,珍饈美饌養出來的金貴皮肉,被這些下等之物,砸出了數不清的傷口,鮮血汩汩的往外湧,混著這些老爺公子們的眼淚,將衣袍染成了沉甸甸的暗紅。


    謝昭在人群外,靜靜地看著這瘋狂駭人的一幕。


    他發現了,這些動手的人,似乎目標明確,王家人口眾多,但也有一些人,是沒有挨打的。


    其中,女子占多數。


    她們緊緊挨在一起,被捆著,縮在角落裏,看著自己的親人被這些貧困百姓瘋狂打殺的一幕,死死咬著牙,眼淚止不住的流,不敢出一點聲音。


    這場帶著濃厚複仇意味的行為,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直到罪魁禍首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後,人們的動作才漸漸停下。


    一片死寂中,不知道是誰先哭,那一聲哭,就如石入湖麵,驚起了波瀾。


    接二連三的哭聲,在這兒血色的雪夜中響徹這座豪宅。


    “原來,老爺們也是會死的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他才七歲,什麽都沒做,就隻是在自家田裏幫大人下種,就被王家的三少爺給縱馬踩死了!”


    “我的兒啊!娘給你報仇了……”


    “妹妹,妹妹,你看看,這欺負你的王老爺被姐姐打死了!打死了!他以後再也不會欺負你了……”


    “我的地,我的屋子,我的兒女……”


    數不清的哭訴,字字泣血,比王家那群被打死的禍害的身上的血,還要重得壓人,直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謝昭將這一幕看在眼,他立在人群外,他不是這些苦主,他神色好似任事不關己,漠然置之。


    隻是……謝昭想,渡塵那死和尚是不是還沒有將他的身體恢複正常,他呼吸間,胸口仍然沉悶的難受。


    人群的哭聲漸漸停歇,他們拿著沾血的武器,豁然轉身。


    火把如長龍,帶著嗚咽的恨和殺意,燒向這蘭慶州城內,所有曾欺辱過他們的仇家。


    謝昭一路跟隨,第二家富宅,在人群衝上去打殺時,他不知道從哪裏拿來了一把長刀,擠進人群中,長刀與木棍鐵鍬同舉,刺向那溫潤如玉的公子。


    公子姓楊,是蘭慶富商的長子,一向有溫潤君子的名稱,雖出身商戶,卻精通詩文,又能說會道,在寒門權貴之中,都十分得人交好。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如琢如磨的君子,背地裏卻是個心眼極小,睚眥必報的性子,又十分喜愛孌童。


    他常會以收養棄嬰的名頭,來從一些貧苦人家收買,一兩銀子一個,男女不分,養不起孩子而賣的人家,還以為是給孩子找到了一個大善人,還求菩薩保佑他。


    然而鮮有人知,那些孩子到了他手上,至多活不過兩月,便會被虐待而死的,喂屍於獵犬。


    謝昭臉色沉沉,力度控製的很好,並沒有讓他一刀斃命。


    身體的慘痛,讓這位君子痛哭流涕,求饒不止,甚至,謝昭還聞到了一股尿味。


    謝昭扯了一下唇角,眼底冷沉沉的。


    謝昭捅下了第一刀,便再沒有收手。


    他跟著他們殺了一家又家,長刀木棍鐵鍬上的血跡在夜色中,越來越濃。


    最後一處,仇人血肉模糊的被扔在他們的祠堂中。


    糧倉被打開,潔白的大米如銀河流泄而出,刺痛了所有人的眼,幾欲滴血。


    “他們說糧食沒有多少,五十文一斤,要是嫌貴,可以不買……哈哈哈哈……”


    老嫗頭發稀疏全白,腰被壓彎到快要貼上了胸,她顫顫巍巍地抬起一雙枯皮包骨的手,顫顫巍巍地捧起地上的一把米,急切地塞進自己的嘴裏,眼淚止不住的往下砸。


    “嗚嗚嗚……要是早一點,早一點……我早一點殺了他們,我的孩子就不會餓死了……”


    謝昭靜靜地看著他們,呼吸沉沉。


    “陛下。”


    渡塵聲音縹緲,謝昭眼前一黑,身體飄忽忽的,等他再次睜眼,入目便是蘭雲寺那尊高聳的木佛像。


    謝昭手撐著劍,半撐起身子,一抬頭,瞧清盤坐在佛像下的渡塵,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縮。


    渡塵的右半邊身子,如冰山融化般,血肉消弭,露出底下森森白骨,不見內髒,空蕩蕩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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