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涯推門進去,環顧四周未見平時侍奉的鶴仆,他心中又泛起異樣,明知故問:“師父有何事?” 雪河君道:“我讓你帶師弟出去曆練,回來的卻隻有你一人,這麽久你也沒想過來解釋?” “之前師父還在閉關,我不想驚擾師父。” “胡鬧!方河與你師出同門,你連這點情誼都不顧?” 葉雪涯麵色微變:“方河……他是自己離開的。” 雪河君不語,一手捏著白子遲遲不落,葉雪涯繼續解釋:“海上秘境幻境重重,在一個幻境裏方河與我心生齟齬,我們就此分開,之後我等到秘境關閉也沒有在約定處見到他,或許是他自己不想回來了。” “嗒”的一聲響,白子落於棋盤死角。 雪河君未評判葉雪涯所言真偽,他沉默片刻,道:“照方河的歲數,他也該過了任性的年紀了。” “他到底是你師弟,平日也是與你最親近,什麽罅隙值得鬧這麽大?” 葉雪涯屏息,知道自己的說辭漏洞百出,但無論如何也不想向第三人說明那荒唐的水鏡幻象。 好在雪河君並非一定要他回答:“他在驚鴻峰排行最末,平日我疏於管教,此事我也有責。他不在海外便是在中州,正好中州鏡心城要舉行長青會,你代驚鴻峰走一遭,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到方河下落。” 三言兩語間,盤桓多時的隱憂終是應驗。 葉雪涯自知理虧,隻好躬身應“是”。 轉出落梅小院,葉雪涯回到自己舊居收拾行裝,尚未推開屋門,忽聽身後傳來響動。 四師弟餘朝半倚在圍欄邊,朝著院內探頭探腦:“大師兄,你要出門了?” 葉雪涯道:“怎麽,你想同行?” 餘朝扮了個鬼臉:“才不要,我修為不如你們,省得出去吃苦。” 葉雪涯搖頭,徑自往裏走。 餘朝綴在後麵:“父親叫你去做什麽,又有什麽秘境開了?上次的海上秘境沒什麽好東西吧。” 提及海上秘境,葉雪涯手一頓,餘朝卻似未覺,繼續道:“說起來方河呢,父親帶我閉關出來還沒見過他呢。” 葉雪涯道:“之前忘了問你,你什麽時候知道方河的心思的?” 餘朝腳步一停,眼珠滴溜轉了個圈,回味過來定是秘境中出了什麽事:“何時?大概是你們快進秘境前吧,我聽藥園的弟子說方河平素便愛看一些偷渡來的話本子,又多次提到他戀慕一人,再聯係到當時你丟失的劍穗在他屋裏找到……這其實不難猜。” 他見葉雪涯一時沒有接話,越發篤定方河與他鬧了矛盾,隻覺暢快無比:“我說過他對你心懷不軌,海上秘境多幻境,幻境最能折射人心,他藏不住了?那看來是他自己沒臉再留在驚鴻峰,走了也好,少個累贅。” 葉雪涯不想再提這件事,厲聲道:“住口!” 餘朝收斂笑容,眼中惡毒的快意卻無論如何也藏不住。 葉雪涯拿上佩劍,隻覺得心緒越發煩亂,暗自懊惱不該問方河的事似乎從與方河分開那一刻起,他再未能守心如一。 雖然嫌棄方河修為低微,恨他不思進取……可歸根究底,那是與他朝夕相處十餘年的人。 驚鴻峰上唯有方河敢親近他。 一朝意氣趕人,到頭來竟是自己念念不忘,實在可笑。 葉雪涯麵若寒霜,當著餘朝的麵設下簡易結界,匆匆道:“師父召我去中州長青會,你在山上切勿耽誤修行。” 餘朝臉色陰晴不定,看著葉雪涯禦劍離去的背影,忽然狠狠踢了一腳院門。 - 鹿城詭異的漆黑火焰燒足了三日。 三日之後,此地歸於寂然。 一座城池的覆滅本應帶來衝天的死氣,然而鹿城卻是空蕩蕩,滿城飛灰餘燼間,既無生機也無死氣。 火焰吞噬了一切,昔日的安家府邸已成數堆渣滓殘灰,在這累累灰燼間,忽然踏出腳步輕響。 死城中竟憑空出現了一位訪客。 來者一身黑袍,麵貌也被寬大的帽簷遮掩,他行至曾囚禁過方河的小院,伸手拂去地上殘灰。 焦土之下,隱約現出數道殘損模糊的金色紋路。 那是陣法,雖已殘破不堪,但這金色紋路線條粗獷,蛛網般綿延向四方,能看出其麵積足夠籠罩整個鹿城。 “幸會。” 那人一指點在金色紋路上,感受著指尖傳來燒灼般的刺痛,慢慢綻出一個無甚溫度的笑意。 蛛網般的紋路被他觸動,隱隱似有電光劃過,一道黯淡弧光自地麵閃爍,沿著紋路延伸至不遠處的一處灰燼中。 那人原本轉身欲走,見此異狀,不由“咦”了一聲。 魔息火焰焚城,連魂魄也能燒個幹淨,難道還有幸存者? 他朝那堆灰燼走去,抖落碎屑殘渣,但見一道將散未散的魂魄被數件法寶庇護,竟是苟延殘喘至今。 可它離徹底魂飛魄散也不過朝夕功夫,原身既非魂修,它撐不了多久的。 那人原本不想理睬,見那魂魄忽明忽滅氣息將盡、卻仍徘徊原地不肯離去,忽然心生一計。 “你最好見過他……”那人一手做抓取狀,將魂魄收於袖中。 有烏鴉循著黑袍客身上血腥與殺戮的味道飛來,嘶聲鳴叫,落在殘垣石堆上。 可惜鹿城隻餘灰燼,半點焦屍腐肉也無。 它失望離開,黑羽飄落,而鹿城中已是徹底空蕩、再無一人。 -第八章 山風蕭瑟,江水湯湯。 一道壯闊河流憑空懸掛,自雲霧縹緲的萬山之巔滔滔而下,仿佛從天宮垂落的白練,山間水汽沆蕩,與絲絲縷縷的煙雲匯成一團,萬物皆被遮掩。煙雲深處、山隙之間,遙遙傳來似雷聲似獸吼的響動。 此為鏡川,是通往鏡心城的必經之路。 魔修終究不為仙門正道所容,鏡心城下仙者雲集,山間罡風猛烈,燕野無意禦劍暴露身份,方河靈力又不夠支撐,去往鏡心城隻能借靈舟經鏡川逆流而上。 靈舟作三層大船結構,燕野不願多與仙者打交道,留在船艙裏。驚鴻峰雖也有奇景,到底不如中州那般豐富,方河不住打量窗外雲海,燕野笑話他沒見識,但見方河一路乖覺,還是多予他幾分自由,叫他到船艙上層去。方河得此機會,正好去向同行者打聽消息,想為上岸脫困多添幾分把握。 靈舟隨江流起伏不定,船身時有顛簸,但仍有不少人站在艙外,非要看一看所謂的鏡川天險風光。 方河走近人群,才發現同行者中有不少凡人,修士們有意無意與他們站成兩邊,涇渭分明。 方河欲往修士那邊去,卻想起自己這道修的早就名不副實,本命靈劍丟了,修為也散得幾不可察,隻有這副仙骨令他不至於泯然如凡人。 他心中自嘲誰也看不出他是個修道者,幹脆混入凡人那邊。 凡人們在議論什麽,並未注意多來一人。 人群中心是位中年人,正滿麵得意,敲著桌子朗聲道:“這次我帶足了家中財物,長青會上有多少洗經伐髓的寶貝?定不會無功而返。” 同行者有他的熟識,冷語道:“都說五十而知天命,你往返鏡心城三次,還不知道命中機遇不可強求的道理?” 中年人一急,揚起手中墜重的儲物袋:“誰說我要認命?誰不想得道升仙?天資不夠還不興外物來補嗎!” 同行者搖搖頭,不再勸阻,忽又有人插進來,順口提到:“天資這種事你不能不認命,聽說前任鏡心城主就是天生仙骨,所以執掌鏡心城足有三百年光陰。有人生來就能得道,有人生來隻能須臾幾十載,不過都是命罷了。” 中年人連受打擊,更生不忿:“仙骨這種東西從來隻是聽聞,不是還有傳說熔煉仙骨能重塑靈脈?我若遇到仙骨,哼……” 這話一出,登時引發數聲嗤笑,那插話人直言道:“便是前任鏡心城主到了你麵前又如何,你還能動他不成?” 中年人麵色訕訕,轉而怒道:“既然凡人升仙無望,你們又來這仙城做什麽!” 那人接道:“有靈脈機遇者或可拜訪仙門世家一試,更多的人則是為了撞上邪祟求助,像我,不過是好奇仙城繁華,想一睹真容罷了。聽說這次遇到了十年一次的長青會,看來是不虛此行了。” 方河躋身靠前時,恰好聽聞最後一句。 長青會這名字有些耳熟,他似乎在驚鴻峰上聽過,他見周圍人都在隨意交流打聽消息,便問了一句:“長青會是什麽?” 中年人聽得這句疑問,終於有了顯擺的機會,拋開不理解他的同伴,與方河解釋起來。 鏡心城居於雲海之上,亦被世人稱為天下第一仙城。長青會為城主主持,意在以拍賣珍品典籍吸引各方仙門交流論道,又因其間珍寶無數,於凡人延年益壽甚至修出靈脈也大有裨益,故而也有凡人不顧路途艱險,為此赴往鏡心城。 “長青會不設成見,參與的魂修妖修也有不少,不過他們行蹤低調,小兄弟不必在意。” 方河低聲道謝,一句“各方仙門”提醒了他,不知驚鴻峰是否會在受邀之列。 至於城中有魂修……方河不禁想起燕野的目的,燕野一路帶著他卻不動他,又要找魂修,難道燕野是神魂有損,這與他有關? 那千重鏡麵……是否就是神魂境界? 方河突兀想起他是在何等場麵下窺見燕野過去的,臉色忽白忽紅,熱度不住高攀。 他猛然甩頭,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場情事那終究是燕野惡意而為,隻是為了讓他狼狽罷了。 中年人見他麵色詭異,思緒不知飄向了何處,正欲開口,忽然船身激震,水下似有猛獸撞擊,浪花轟鳴炸響,凡人們沒有靈力傍身,頃刻摔倒一片。 “吼!” 江水暴漲,船身傾側,浩蕩水浪自圍欄邊洶湧而上,霎時朝另一邊的修士們兜頭罩下,修士們自是不懼,或祭出法寶,或撐出結界,周身安然無恙。 方河也想撐起結界,指尖微動卻隻有稀薄的靈光閃爍熄滅,他暗自苦笑,將手攏回袖中。 江水仍在翻湧,於轟鳴水聲間,模糊的吼叫聲逐漸清晰起來 “有龍!”有人失聲驚呼,忙不迭地自圍欄邊逃開,慌忙奔向船艙內側。 方河隨人群後退,見水浪升騰激蕩,湍急白浪中裹挾著一道漆黑影子,那影子藏得極深極遠,初看隻有個蛇一般的模糊黑影,凡人大概驚駭至極,胡亂將它認作了龍。 “哪來的龍!”修士那邊有人嗤笑,望著凡人們奔逃的姿態不屑道,“那是鏡川的雲中蛟!凡人沒有見識,將蛟認作了龍!” 中年人聞言,麵色稍緩:“原來是蛟!我從前隻是聽說傳聞,沒想到是這等情況,雲中蛟是鏡心城守衛,按理不會襲擊靈舟的……” 話音未落又是陣雷鳴般的獸吼,這次吼叫聲近在耳旁,幾近震裂心神,已有凡人撐不住衝擊噴出鮮血,慘白著臉色倒下。 修士們止了笑聲,麵色亦難看起來。 這浩大聲勢絕非尋常妖物所為,靈舟傾覆恐怕隻在旦夕,可若他們能以別的法寶渡過鏡川、能不懼山間罡風或與蛟匹敵,那他們也不會與凡人共渡靈舟前往鏡心城。 鏡川河難以泅渡,山中罡風又是迅烈,靈舟危在旦夕,此刻整條船上的人竟是陷入性命之虞! 黑影突兀閃至近前,漆黑蛟身足足環繞靈舟兩周,當它揚首俯視時,凡人們方才駭然發現,蛟隻要俯首張嘴便足以吞噬整座靈舟! 人群嘩然,靈舟上的修士無一能與雲中蛟匹敵,此刻已有人不安大吼:“它是入魔了?為何雲中蛟會襲擊靈舟?!” 彼時方河正靠近船邊圍欄,風浪顛簸,人群推擠著奔向船艙,他險險抓著欄杆方不至於落入鏡川,可這樣他便落在人群外圍,與閃著漆黑鱗光的蛟身貼得極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