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人平時最是嬌氣了,幹一點活都是嘰嘰歪歪要人哄著的,現在上了戰場,卻是沒什麽抱怨撒嬌的話了,大抵也是怕文鴛擔心的緣故。 文鴛又如何不知道他的用心,隻能也盡量在信中表現出輕鬆的情態。 如此膽顫心驚數月,周清閑那邊還沒有傳回噩耗,文鴛卻是先收到了另一個噩耗。 周老頭去木料商人的倉庫中挑選合適雕刻的木料時,被沒有堆放好的木料砸中,當場血流不止,被砸死了。 文鴛沒想到,上午還和自己討論著午飯吃些什麽的周老頭,竟然就這麽沒了。 她強忍著身體不適,前往倉庫中,帶人收斂了周老頭的屍體,一步步操辦完了周老頭的喪事。 她都不知道,該怎麽向周清閑提起這件事,自己明明答應過他,會照顧好周家,現在卻…… 文鴛愧疚地給周清閑寄出書信,向他說起此事。 周清閑回了信,言語裏雖有憂傷,但對文鴛並無苛責,甚至還反過來寬慰她,讓她好好珍重自己,不要憂思過度。 而文鴛這邊,日子過得確實也艱難,她剛懷上孩子不久,就死了公公,自然少不得被別人一通指責,說是她天生命硬,克死了周老頭。 還有的人說,豈止是周老頭,那周清閑不也被她克得去當兵了? 這就純粹是無稽之談了,征兵這事是皇帝親口定下,如何是她克一克就能成的? 更棘手的事還在後頭,文鴛的父母嫂子得知了她這邊隻剩下一人守家,家中又有不少銀錢的事,當即哭鬧著前來要錢,說是她嫁到周家這麽久了,也不回家看看,拿些東西補貼家裏。 可文鴛當年出嫁時,他們就已然要了周家一大筆彩禮錢的。 若是平時,文鴛就直接拿著笤帚就把人趕出去了,但現在她肚裏懷著孩子,走路都不方便,便隻能由著文家人天天胡鬧。 文家鬧得久了,見文鴛仍是撬不開嘴,便也不來了。 文鴛終於重獲幾日清淨。 但清淨了沒幾日,文鴛便覺得不對了,周清閑這個月寄回家的書信遲遲未到,等得她逐漸焦心。 她忍不住又朝周清閑所在的軍營寄了信。 但仍是沒有收到回信。 直到有一天,隔壁碎嘴子的王大娘敲響了她家的門,王大娘給她看了自家兒子寄回來的信,信上說,周清閑被安排上了前線,當場被敵軍的一位將軍一槍挑在空中,流盡鮮血而死。 那將軍,說是什麽姓元的,手段很是厲害。 文鴛收到這個消息,心緒大動,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全然成了個木偶人,呆呆愣愣地張著嘴,如同一瞬間有部分靈魂被抽離出身體。 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終於在得知消息的第三天撐不住了,昏死過去。 好在她命大,這一天大夫剛好上門來給她把脈,剛進門就瞧見文鴛倒在地上,忙急救了一番,文鴛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大夫見她心如死灰,便寬慰道:“雖然周清閑沒有了,但你這肚子裏還有你們的孩子啊,振作些吧。” 那一日後,文鴛便仿佛重新活了過來一樣,言行舉止看起來都和從前差不多了。 一個月後,文鴛生下一對龍鳳胎,按著周清閑生前的意思取了名字,女孩叫做周盈,男孩叫做周護。 鎮上的流言越發難聽,說文鴛克死了公公,如今又克死了相公,實在是個不吉祥的人。 但文鴛卻沒有搬離鎮子的想法,她選擇了繼續在這樣的流言蜚語中忍受。如若這世上真有鬼魂,她怕搬了家,周清閑就找不到她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文鴛依舊靠著做木雕拉扯兩個孩子長大。一開始,大家還忌憚著文鴛的“不吉祥”,猶豫在不在她這裏訂貨,但文鴛手藝好,價格又公道,因著能省點銀子,慢慢的,大家也就繼續在她這裏訂貨了。 文鴛三十歲那年,禮朝終於被攻破了國都,昏君被當場斬去頭顱,天下易主。 而那些打仗打到現在還活著的,也被特赦悉數放回了故鄉。 他們陸陸續續回來的那一日,文鴛站在鎮子前的蜿蜒小路上,足足等了一天一夜,但也沒能等到屬於自己的那個歸人。 眼見著其他親人再次重逢,擁作一團,文鴛心如死灰,麵色灰白。 她知道,自己最後的隱秘期待落空了,周清閑是真的死了,他不會回來,再給自己作畫,誇自己長得好看了。 文鴛從此以後越發賣力地做起了木雕,似乎是要將所有多餘的精力都發泄出來。 或許就是因為她的這份努力,她的木雕越做越好,後來甚至到了天下聞名的程度,新朝的門閥世家們將她的木雕視為珍寶,文鴛的身價也跟著水漲床高。 她有了很多很多的財富,請了頂好的先生教導兒女讀書。 按理說,她這一生苦了這麽久,也該稍微有些慰藉了,但……她的兒女卻是不成器的。 兒女年幼時不知美醜,對她還是十分親近的,但慢慢的,兒女們在外頭聽了些流言蜚語,竟是開始嫌棄起她這個母親來。 跟著外人學語,說是文鴛克死了父親和爺爺。 氣得文鴛將人狠狠罵了一通,隻是就這一罵,兒女就徹底和她離了心,一邊揮霍著她賺下的家業,一邊嫌棄她相貌醜陋,讓自己在外麵落人口舌。 再後來,兒女們各自成婚,卻也不獨立出去,依舊帶著全家人靠文鴛吃飯。 一邊瞧不起文鴛,一邊還絞盡腦汁想從她手裏摳錢。 這許多年來,實在是煎熬,文鴛之所以還願意容忍,也隻是因為兒女那張臉和周清閑有一二分相似。 文鴛五十歲那年,已經蒼老得不像樣子,她剛過了自己的五十大壽,還沒清靜多久,子孫們便逼著她立下遺囑,將財產分割。 文鴛沒答應。 又在家中空閑了幾日,文鴛收到了國都達官貴族的一個訂單,那人有心攀附一位將軍,想讓文鴛做個將軍英勇殺敵的木刻圖。 還特地細心附帶了那位元將軍的外貌,和他挑槍殺敵時的英姿。 元將軍,使槍…… 文鴛霎時間便反應過來了。 她開始雕刻自己此生最後一幅作品,雕刻到被槍挑著,流著鮮血的周清閑時,她掉了一次又一次的淚,淚水頻繁模糊視線,讓她的雕刻工作幾乎進行不下去,但她還是咬咬牙,將木刻圖雕刻完,她把這圖雕刻得盡善盡美,栩栩如生,力求讓那位元將軍一看到,便忍不住伸手觸摸。 文鴛偷偷買來無色無味的毒藥,塗在木雕上,然後將這木雕交了貨。 數日後,官兵闖進文鴛家中,帶走了文鴛。 而在她身後,那些無用的子孫們一直搖頭,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一定都是文鴛一人所為,和自己沒有關係。 但前幾日爭奪家產時,他們可不是這麽覺得的。 文鴛被官兵們一直帶到了鎮子中央,他們在行刑台上架了火,逼問文鴛為何毒害將軍。 文鴛頭也不抬,一字不答。 便聽那負責拷問的人道:“既如此,那就莫怪我們不客氣了。” 文鴛被推進火中,用鐵鏈捆綁地嚴嚴實實。 她忽的說了一句:“他死了麽?” “元將軍吉人自有天相,怎麽可能被你這麽個小計策毒死。”那人高高在上地說。 文鴛聽著那人的話語,恨意瘋狂在心中滋生著,他怎麽不死,為什麽不死? 他害死了周清閑,他怎麽能不死! 文鴛死死地咬著牙,目光中迸濺出能夠殺死人的恨意,遙遙地看著拷問自己的官員恭維將軍時,作揖的那個方向。 烈火繼續灼燒著文鴛的軀體,她被燒得目光逐漸渙散,重重火光中,她依稀看見了當年躺在藤木椅上的白衫少年郎,淺笑著朝自己伸出手,語調輕快:“阿鴛,好久不見。” 於是文鴛也就伸出手去,撫上對方的手:“好久不見。”第64章 來戲班子啦 “奶奶,您怎麽哭了?”小穀芋神色中帶著不解,看向文鴛。 他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無法理解文鴛臉上的複雜表情,隻是抽出紙巾來,慌亂地遞過去,想讓奶奶擦一擦眼淚。 文鴛接過小孩遞來的紙巾,按在眼角上:“謝謝小芋頭,奶奶沒事。” 少頃,文鴛恢複了往日笑眯眯的模樣,問小穀芋:“小芋頭,奶奶前天留下的作業,你做好了嗎?” 小穀芋並不懷疑奶奶是在轉移話題,聞言乖乖地點頭:“做好啦。” “拿過來奶奶看看吧。” “好哦。”小穀芋噠噠噠往房間跑去,不多時,便拿了兩隻憨態可掬的豬崽木雕回來。 其中模樣更為精巧的自然是文鴛雕刻的那隻,小穀芋雕刻的雖然和文鴛的十分神似,但是用刀遠沒有文鴛利落連貫,帶著不少磕巴的痕跡。 容瀟站在一旁看著,恍然大悟那刻刀上的文鴛二字為何看著眼熟。 多年前,她遊曆時,曾在街邊攤上買過一對和小穀芋手中一無二致的豬崽木雕。 一隻雕得精巧,一隻雕得笨拙,而雕的精巧的豬崽肚子上,就刻著文鴛兩個字。 容瀟當時覺得奇怪,還問那遊商為什麽著兩隻木雕雕工差距如此之大。 遊商笑著答,這木雕是他途徑一個小鎮的木雕店買下的,那木雕店是一對小夫妻開的,其中女子的技藝比男子的要嫻熟很多,他選擇買的自然是女子雕刻的豬崽,誰知男子當即就不樂意了,非說他要和娘子常常在一處,他雕的小豬也要和他娘子雕的小豬在一處,便直接將他雕刻的粗糙的那一隻送給了遊商。 白撿的便宜,遊商自然不會拒絕。 不過他也算是個實誠人,並沒有將這對豬崽木雕分開賣,先前有人要單買精致的那一隻,都被他拒絕了。 直到容瀟付了錢,買下兩隻。 容瀟當時隻當這是遊商為了賣貨編出來的假話,但如今見到文鴛雕刻的豬崽,卻是信了幾分。 隻是見文鴛如今的模樣,想來後來應當也過得不甚如意,自己還是不要再舊事重提,免得她徒添傷悲了。 文鴛見容瀟一直盯著小穀芋手中的豬崽木雕瞧,以為她是喜歡,便問道:“容姑娘喜歡這木雕?若是喜歡,我雕刻的這隻就送給你吧。” 容瀟愣神片刻,接過豬崽:“謝謝。” 文鴛回了句不必客氣,便繼續點評起小穀芋的作業來,說了需要調整的地方以及一些技術上的問題。 小穀芋被文鴛指正了錯誤,並不氣餒,反而當即坐在文鴛的麵前修改起來。 小孩坐在燭火下,拿著刻刀的神色專注而認真。 偶然間抬頭,見到文鴛正看著自己,小穀芋歪著小腦袋,朝文鴛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 文鴛便也跟著笑了。 星期一,幼兒園內。 小穀芋正和兩位小夥伴交流著今晚鎮上邀請來的戲班子要做戲的事情,這是他昨天從王叔叔那聽說的。 小橙子聽了小穀芋的話,很是興奮地說:“是真的,就在公園那裏做戲!之前鎮上說要做戲熱鬧熱鬧,我爸爸還捐了錢的,我爸爸說隻要給了錢,戲班子到時候就會在前排給我們留位置,不用和其他人搶位。” 小橙子說到這裏,當即道:“晚上我們一起去看戲吧,你們可以坐在我家的位置上看!我家有……一二三四五,反正好多個位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