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的錢賺夠了嗎?”周殷笑著問。唐放“嗨”了一聲,“應該賺夠了吧,您不知道您府上處處漏錢嗎?這小子挺會鑽營的,不用操心他!”說著唐放又說:“我走之前還把陳英訓了一頓,這小子,真的是……”周殷:“他這次回去該升職了罷。”唐放:“是啊,升職,不過升不了太快就是了,大哥肯定看他不順眼,熬吧,熬到昱辰上去就是他的時候了,這小子當年為我守了那麽久的帳,說仰慕我,結果我回來第一天就把我訓一頓!這真的就是我不是當年的我了,脾氣沒有那麽爆了,不然肯定要把他罵到找不著北!”唐放的口氣憤憤不平,顯然是一直記著這個茬呢。周殷想了一下,陳英做過他四年的護衛,對這個人還是有些了解的:“他的確是很仰慕你。”唐放立刻拒絕:“別了。仰慕我還拐我妹妹,我寧願他別仰慕。”周殷:……周殷:“他就是太傲氣了,你摔打摔打他也好,不然等到外人來摔打,一切都來不及了。”唐放:“並且他執念也太深了,他是個很偏執的人你沒發現嗎?他的心裏好像就是一直在追求,追求,主要是他一時間還得不到,他內心還極端的渴望,這就讓人感覺很悲涼。”很多時候,不是一個人不夠好,而是他還沒有到他盛放的時候啊,如果他不沉下心、低下頭慢慢地、穩穩地走,一直處在一種非常強烈的焦慮和短缺感中,他怎麽能堅持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呢。周殷沉默了一下:“那你還把他看得挺透徹。”唐放:“並且很多時候,人追求的東西往往是事與願違的,你說你求過國公的位置嗎?我求過王爺的位置嗎?大哥……啊,大哥還真的求過皇帝的位置,哎,他不算,他是個狠人,說大嫂,大哥和我都是偏房的兒子,是庶子,所以大哥當初成親找正妻第一件事就是看人品,看她是不是可以疼愛他所有的孩子,大嫂的確做到了,把大哥所有孩子都視若己出,可是你若問大哥到底喜歡誰給他生的孩子,這不是一目了然嘛,他最喜歡大嫂給他生的孩子,嫡出的孩子,他那裏沒有母憑子貴,隻有子憑母貴……所以這人間的事情啊,當真是讓人捉摸不明白。”就像是周殷,他好像從來沒有求過名利高位,他就是個對這些沒有什麽欲望的人,所以才可以平靜地待在高處,自如地使用權力,而不是被權力所困,說離開也就離開了。就像是大哥,他是個非常耐煩、非常不怕瑣碎麻煩的人,他什麽小事都可以耐心細心地做,什麽調皮搗蛋的小孩兒都能包容,所以最後反而成了謀劃這人間最大宏圖之人。他們家當年混出溫飽之後,好像從來沒有說自己要什麽名利浮華,不得到就要困頓不已的。唐放仔細地想了想,嗯,的確是這樣的。周殷不解地看著他:“你怎麽對陳英的看法這麽多?”唐放:???周殷困惑:“大哥是不是私下裏對我的看法也這麽多?”唐放:???!!!周殷都要不理解了:陳英不就是和阿聘私下情投意合嗎?照應照應他就好了啊,子瑰怎麽能發出這麽多的感慨?連陳英怎麽想的都不放過?唐放將他的心裏話聽了個透透徹徹,忽然間瞪了周殷一眼,嗔道:“你煩不煩!”說著像是被人戳破了什麽,兩腿一夾直接騎馬就跑走了,馬蹄得得得地,叫人幹脆追不上,小孔捷在鏡子裏來回地顛簸,還挺不解地問:“其實陛下還是挺喜歡國公的吧?”唐放“唔”了一聲,挺不服氣地說:“但估計看他也頭疼!這次幸虧是跟我走了,不然回去大哥估計都不知道怎麽封賞他,繼續頭疼!”孔捷:“他會很舍不得你們的。”“嗯,知道。”唐放放緩了馬速,浩瀚的星朵下沉默了一霎:“可大哥總是要承擔某種東西的,他也不是承擔不起的人。”最後兩天的時候,因為找尋大魚無果,安平王覺得一定是因為現在是冬天,沙漠都凍上了的緣故,突發奇想說想去爬山,興許能看到什麽,孔捷不知道為什麽殿下對看魚這件事為什麽這麽執著,不是說極西之地嗎?咱們到時間能走到嗎?但他說都說了,國公沒有不許的,兩個人立刻轉道去爬山。不得不說有些時候孔捷是完全無法理解這倆人的,正常來說,人之將死大家都應該是很惶恐的,但是他們倆好像沒有凡人的那些困擾,他們擔心的事情和別人不一樣,追求的東西和別人也不一樣,問他們,他們說的確是要去極西之地的,但時間到了也不著急,好像倒在哪裏都可以,反正最後也能去。他們這個時候唯一還算靠譜的行為是囑咐小孔捷記好回去的路,包裹裏還有信號彈,找不回去就放信號彈等著別人來找他。不知名的巍峨高山,爬山的時候天上忽然下起了雪。他們選了一條最險也最開闊的一條路,烈烈山風中,馬蹄一邊是峭壁,一邊是不見底的懸崖,山風撕開巨大的裂縫,從高山上從上往下俯視,隻見腳下層巒疊嶂宛如白鯨奔湧入海,天地萬物皆入眼前。唐放迎著風雪而上,將自己的臉孔整個露出來,猛烈的狂風吹開他繡著牡丹的披風,忽然間,他回頭大喊一聲:“快!周殷,吟一首詩來!”鏡中的小孔捷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睛,大聲說:“國公還會吟詩?”“那當然!”唐放大聲地誇:“你沒聽過嗎?古往今來最牛的那批軍事家,都是愛寫詩吟詩的!”周殷失笑,風卷起他的白狐裘,滿漲的氣流將他淺青色衣襟都要吹開,他看著唐放的身影,舒展聲音:“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山風吼嘯。周殷:“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唐放的眼睛忽然驚喜地一亮,立刻接道:“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周殷:“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唐放:“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唐放忽然大笑起來,沒頭沒尾地對孔捷說了一句,“看到沒,國公越來越會說情話了。”孔捷不知他們為什麽要背莊子的這一篇,但是不知何時自己的情緒也跟著滿漲了起來,唐放悠遊自得地撥了一下馬頭,然後猛地勒緊轡頭,縱馬而上。他們沒有找到那些大魚,但是他們又好像找到了。在最後的一天的夜裏,他們爬到了山頂,上不去的時候,便把馬栓在山徑的樹上,然後徙步而登。唐放說:“如果明天還有命的話,他要看一看日出。”小孔捷沒有了鏡子,隻能在心中問他:“真的有那些大魚嗎?”唐放很篤定地說:“是啊,有的,這天底下,在沒有人跡的地方,在最深的深淵裏,有很大很美的魚。”大魚在哪裏孔捷不知道,但是晚上的時候,國公的確是鑿冰弄出兩條小魚來。誠如順高祖所言,做魚的方法早就教過周殷,選一條大小適中的鯿魚,先醃再炸後燜,調料怎麽做,什麽時候出國,操作上可謂是非常簡單。周殷的確也知道是怎麽做的,但是他和大嫂一樣不太會做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他隨便清理了下,然後生火烤熟,也就是湊合能吃的水準。一連幾日的奔馳,他們的身體其實是有些疲憊的,但是精神仍然飽滿充足,不知道明日要發生什麽,但是今夜還是該怎麽過怎麽過。山頂正對日出東方的山洞裏,國公耐心地給烤魚翻麵,唐放坐在他麵前等著吃,忽然間,他抬了抬頭,茫然地左右看了一下,周殷抬起頭,平和地問:“他又跑了?”小孔捷“額”了一聲,他不知道國公是怎麽感覺到的,好像他總能感覺到這具身體之人的所有變化,隻好乖乖承認。周殷垂著眼睛,手上仍然穩穩當當的:“前幾日穩定了些,還以為到明天為止都不會有什麽變數了呢。”小孔捷拘謹地縮了縮腳,眼神有些躲閃,小心地抬了抬目光,看著國公烤魚。無官一身輕,此時的周殷已經完全不是幾日前的三軍統帥的威壓了,他安安靜靜地做事,舉手投足是一股沉靜雍容的雅意,沒有繃著自己,氣定神閑的,唇邊好像還掛著淡淡的微笑。小孔捷有些尷尬,沒話找話道:“國公您這樣就走了,您不用跟您的家裏打招呼嗎?”周殷有些意外:“……嗯?”小孔捷連說帶比劃:“他們肯定很舍不得您啊,您不需要和他們告別嗎?”周殷笑了,安靜說:“不用。”小孔捷明顯是想聊,但是還不知道要怎麽聊,有些唐突地問:“是因為殿下嗎?”連空氣都可以讀懂的周殷明顯是不明白眼前的孩子要說什麽,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小孔捷有些緊張,手舞足蹈地:“我之前跟著殿下看到過您的回憶,我看到殿下頂撞過您父親。”後來他也隱隱約約聽說了國公似乎和家裏有些疏遠,但是他想著,生死怎麽樣都是大事吧,感覺他卻好像完全不在意。周殷想了一下,問:“你是說他在汝南闖入我家後院那次?”孔捷點頭如搗蒜。周殷露出不理解的表情,“那是陳年舊事了啊,並且……你好像誤會了,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的。”孔捷:“……啊?”周殷認真地想了想要怎麽說,然後十分坦白地道:“我年少的時候,父母對我的管教十分嚴格。因為父親無緣仕途,所以對當時身處高位的三叔一直有怨憤,對我的期待也跟著過高,有時候管教起來就會失了分寸。其實……子瑰那次他是撞見了我父親在處罰我,他也不是故意要頂撞他的,他隻是在為我鳴不平。”小孔捷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周殷無奈地搖搖頭:“你說的我想起來了,你是招魂那次看到的吧?事情太多,我沒有回憶得那麽具體,不過你應該看到了他拉著我跑出家門這件事了吧?若真是頂撞我父親,他幹嘛要拉著我跑呢?”小孔捷茫然失措地眨了眨眼睛。人這一生誰都有旺衰起伏,眼前的男人就是因為無論有多少成就、多少磋磨都不露聲色,所以若不是他親口來說,外人很難從他的外在去判斷他到底發生過什麽。周殷:“當年我應該是十三歲,我還記得他忽然闖進來的樣子,他看到我挨罰,非常的不可思議,直接便跟我父親吵了起來,說’周殷已經這麽好了你幹甚麽打他?’我父親完全沒預想到跟我打架的是這樣一個混小子,別人的家法他都要管,不知道倆人怎麽就吵起來了,父親也險些被他氣得一跟頭,後來大嫂幫著來平這件事,就是因為拿捏住了當時父親對三叔的出言不遜,這事兒才算能平息。”小孔捷難以置信地看著國公。這件事,殿下從來沒有跟他解釋過,他更沒想到,居然是從國公的口中聽到了全貌。周殷笑了一下,很平和地說:“我那個時候也非常年輕,頭一次見到他這麽橫衝直撞的人,嚇壞了,他把我拉出去之後還跟我說,以後父親再打我可以去找他,他大哥不打人,’你非常好,我沒有見過比你還利害的人,你以後一定會比你那個三叔厲害的’。”沉默,長久的沉默。小孔捷不知道要如何反應,隻能晃過神後呆呆地、用力地點頭,肯定地說:“殿下沒有說錯。”現如今的世人誰還能記得當年的大司馬呢?汝南周家,上五代,下五代,都不會有比周殷更出息的子孫了,國公延續了他家族的榮光,他們是因為本朝的周殷才熠熠生輝。周殷苦笑:“但其實我當年並沒有這個想法,我這人不太喜歡入世,不喜歡爭奪什麽,當年去找子瑰,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家在晉源,可以不用打仗,他說過,如果我不喜歡出麵,那在他家裏我可以不出麵,可以什麽都不做,隻是沒有想到……被騙了,到了他家才真是沒有平靜過,一轉眼,竟然過完了這樣的一生。”國公在笑,那笑容很淡,很平靜,很寧和,小孔捷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國公此時的樣子,隻是感覺這一刻他成熟又年輕,眼中閃動著溫柔的悸動,充滿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沉靜的聲音裏,有大慈悲,大歡喜。小孔捷發著抖地追問:“國公,您不想活著嗎?”周殷:“我怕離開他。”冷冽的風,濃墨重彩的夜,眼前之人如此的坦然坦白。小孔捷頓時無話可說,他苦澀地垂下頭去,小聲地說:“國公,其實我心裏有過一點不切實際的願望,我曾經希望,殿下走了之後,我還可以陪在您的身邊。”他有一樣的皮囊,他可以裝得很像。但周殷沒有說話。孔捷知道這隻是自己的妄想,所以隻能悲傷地看著他,膽怯而小心地問:“國公,您能抱一抱我嗎?不是抱殿下,是抱一抱我。”周殷立刻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展開自己的手臂,彎下腰,擁抱住他稚拙的真心,“謝謝你的心意,可是我不能答應你。子瑰對我說過,他一直希望有個弟弟,他的妹妹被他養成了男孩的性情,你就是他最想要的弟弟的樣子,內向,文靜,細心,他很喜歡你。”孔捷用力地抓了一下周殷的披風,用力地點點頭:“我知道。”他滿是苦難的命運,在遇到這兩個人後一步步變好,眼前這個男人將他從窮困潦倒中救起,殿下則是把他從心靈的最深處救起。他們和別人不一樣,誰都無法像他們一樣,他此生何其有幸,竟能接觸他們這些非凡的靈魂,管中窺見他們暢快豁達、風起雲湧的一生。殿下說,這天地的無人之處,還有碩大純淨的生靈。他們沒有找到他們的大魚,可是孔捷已經找到他的大魚了。在那眾生之巔,他看到了一群心靈敏捷,智識高尚之人,看到一群智慧、勇敢又堅韌的靈魂。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他是蜩與學鳩,竟有幸長在他們的身旁。而這些一身本領的人,從來沒有說過你弱小,你卑賤,你一個小孩子有什麽用,我們就是要欺負你、輕慢你、犧牲你,他們沒有,他們好好地照顧他,善待他,小心翼翼地嗬護他,在麵對敵人的堅硬羽翼下,小心翼翼地保護住無辜與弱小。那可不可以在他們建下這樣的功業之後,老天給他們一個小小的私願的邊角,讓他們情人終成眷屬,一年一年,可以廝守到白頭?孔捷問黃大仙:“他們下一世會在一起嗎?”那天他在三個月內第一次控製自己的身體,跑去黃大仙的帳篷裏睡覺,大仙說完那些話後他睡不著,滿腹心事地躺下,想了想又覺得不對,爬起來又找黃大仙聊天,他真的很在意他們能不能在一起這件事,哪怕其中一個他很喜歡。黃大仙將埋在書簡中的頭抬起來,認真地說:“應該是會的。這人間真正情投意合的感情實在是太少了,神仙們也是想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所以遇到前一世感情非常好的,不離不棄的,他們都是願意再給他們牽一次紅線的。所以他們哪怕入了地府,下一世還是可以找到對方,然後走到一起的。”孔捷:“那國公殺過很多人,會不會在地府判很多年?”“唔……”黃大仙遲疑了一下,坦誠說:“按照道理是要這樣的,但是也未必……因為冥界的判罰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揣測的,畢竟像他們這樣的人的是非功過,真正可以評斷的人很少很少。”孔捷:“那也就是說,就算什麽都順利,他們還是要等幾十年啊。”黃大仙苦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孔捷:“可是您剛才說,一個身體裏隻有一個靈魂,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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