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人衝她笑了一下。程立雪這才意識到是真的,眼眶頓時就紅了。“師父,您瘦了好多。”在醫院裏住了大半個月,羅元傑衣服底下空空蕩蕩的,精神看上去到還不錯,因為清瘦顯出了幾分硬朗。“這些天辛苦你了,”羅元傑走了過來,依舊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態度,“第一次管這麽大個劇組,還習慣嗎?”“嗯,”程立雪點點頭,“大家都很配合。”小姑娘第一次掌鏡,哪兒能真的一帆風順。他剛進來時,還聽到工作人員埋怨副導演好凶。但這也無可奈何,女孩兒做導演本就有性別劣勢,而且程立雪年紀太小了,又沒有什麽名氣,不凶一點根本壓不住這些人。但既然她不說,他也就當做不知道。羅元傑拿過今天的分鏡稿,低頭看了一眼:“拍到哪兒了?”程立雪立刻把進度告訴了他。這是白景年出國前,和唐風的最後一次見麵。從潿海島回來後,白景年就一直在抗拒著分離的到來。他一直沒告訴唐風,9月份他就要去國外讀書了。因為他下意識覺得,分開就是結束。但不管他多珍惜,日子就像是手裏的沙粒,總會一點點從指縫中偷偷溜走。8月底,唐風從別人口中聽到了這個消息。“我、我其實還沒想要不要去,”長久以來的擔憂終於在這一刻被揭穿,白景年瞬間慌亂起來,“所以我才沒告訴你,我不是故意……”“噓,我不是怪你。”唐風低聲道,“我隻是覺得,你可以早點讓我知道這件事,我還可以和你一起做準備工作。”“準備工作?”白景年兀地睜大雙眼,吃驚的看著唐風,“你不是要和我分手嗎?”“為什麽要分手?”唐風眯起了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罕見的沉了臉,“你覺得你去國外,我就要和你分手了?”白景年不吭聲。“還是你想和我分開了?”唐風問他。“怎麽可能!”白景年脫口而出。“那你還擔心什麽?”唐風徐徐道,“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想的,但是異地對我來說並不是問題。難道你不在我身邊,我的愛就沒有了嗎?我愛你,哪怕隔著全世界,我都會去見你。”白景年愣愣的看著唐風,整顆心髒都酸酸軟軟的,仿佛被泡在一汪溫泉中。他從來沒有想到,唐風竟然如此支持他。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感受到,自己正被人愛著。白景年鼻尖一陣發酸,強行忍住了心頭的哽咽。“別擔心,事情沒你想象中那麽難,你有寒暑假,假期你可以回來。而我工作時間自由,我也會盡量去找你。”見白景年依舊呆呆的看著他,唐風頓了頓,直接道,“你要是再不放心,我可以辭了美術大學特聘教授的職位,和你一起出國……”“不用!”白景年連忙打斷了他的話,慌張道,“你用不著為我犧牲那麽多,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就已經夠了。”“那你還跟不跟我鬧別扭?”唐風捏了捏他鼻尖。“不了……”白景年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控製不住上揚的嘴角。此後,二人便開始了異地分居。他們往返於大洋彼岸,見麵的時間少了,但每次見麵都和熱戀期時一樣甜蜜。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有一天,唐風突然說想在鄉下建一棟房子。唐風在郊區有一棟老宅,傳到他這一輩時已經荒廢。由於多年沒人打理,房屋在一個暴雨天裏垮塌了,老家的人聯係他修繕,唐風回想起當初和白景年在潿海島的日子,覺得還不如自己修一棟小別墅。他把這個主意告訴了白景年,後者很幹脆的同意了。對白景年來說,這不僅僅是建一棟房子,更像是得不到世俗承認的兩個人,通過這種委婉的方式建起屬於他們的家。再次放假回來時,白景年整個人都撲在了那棟房子上。他們一起規劃設計,和建築工人一起幫工,偶爾閑暇,就互相靠在一起,想象這棟房子完工的時候。那時候的日子雖然辛苦,但也是快樂的。整整一年,房屋的修建和裝修終於完成。屋外外有一個巨大的花園,前院鋪滿水泥做車庫,隻種了一棵手腕那麽細的槐樹苗。後院的花園倒是費了大心思,白景年興致勃勃地要種枇杷樹,唐風同意了他的建議,可惜當年冬天就被凍死了。建築主體部分,一樓是餐廳、廚房以及會客區,二樓除了承重牆外完全打通,一半是唐風的畫室,一半是白景年的工作區。三樓有兩個房間,除了他們住的主臥外就隻有一間客房。從設計之初就沒打算招待客人,可以說,這是一個完全屬於他們的天地。房子蓋好的那一天,唐風給白景年打了個越洋電話。也就是這年,白景年完成了一部個人獨立電影,並在海外拿了一個重要獎項。時隔四年,白景年終於開始在明星雲集的好萊塢嶄露頭角。電話裏,白景年把自己的成績告訴了唐風,並且興致勃勃的表示,他很快就可以回家了。當時的他們是那麽幸福,沒有人料到,意外會在這個時候降臨。……因為要拍攝建築過程,這棟別墅是按照按羅元傑老宅1:1的比例在片場複刻而成。房子建好的那一天,羅元傑在片場呆了很久很久。過了一會兒,他背過人抹了一把眼淚,又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謝心淺收回視線,鼻頭有些發酸。不知何時,他變得害怕起來。害怕走到故事的結束。厲聞修安靜的陪在他身旁,沉默又可靠的對他說:“別怕。”但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11月底,拍攝半年之久的《夏日長》終於迎來殺青。最後一場是謝心淺的哭戲,亦是整部片子的重頭戲。故事在這裏進入最後一次轉折,並徹底走向了一個不可更改的結局。開拍前,謝心淺已經醞釀了很久的情緒,很自然就進入了白景年的內心。情緒是一點點湧現的。剛開始他還能接收到外界的訊息,然而很快,他就注意不到鏡頭和機器的存在了,連飄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也無法感知。他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情緒中。從深愛到剝離,從依戀到喪失,所有情緒呼嘯著穿過他的身體,恍若五髒俱焚。這就是當初羅元傑的感受嗎?悲傷最開始隻是淺淺的,一如森林中的涓涓細流,緊接著是暴雨後的小溪,然後是咆哮奔騰的江河,到最後,悲傷如同海嘯一般淹沒他的神誌。眼淚完全控製不住了。謝心淺站在熱鬧的人群中哭泣。最初,他隻是無聲落淚,然後他聳動雙肩,發出了無法抑製的抽泣,緊接著,他的哭聲越來越大,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悲傷,最後他仰起頭,發出了幾乎要嘔出心髒的嚎啕哭聲。麵對這樣一張痛哭的臉,沒有人能做到無動於衷。在場眾人無一不動容落淚,隻有羅元傑冷靜的盯著監視器,宛如一尊沒有感情的機器。拍攝結束,工作人員紛紛低頭擦淚,羅元傑卻隻是看著監視器中的回放,一言不發。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程立雪意識到不對勁,喊了一聲“師父”。仿佛人偶瞬間回魂,羅元傑胸膛發出一陣顫抖,在眾目睽睽之下噴出一口鮮血,人也跟著倒了下去。“師父!!”程立雪衝過去摟住他,更多的人衝了過來。“這一鏡,可以……”羅元傑艱難的留下這句話,便徹底病倒了。謝心淺這才得知,原來羅元傑已經病得那麽嚴重了。所以程立雪在輪渡上還要工作,所以剪輯組才要加班加點剪片子,所以劇組才加快了拍攝進度……而他卻什麽都不知道,甚至還以為,這竟然真的是一個小小的感冒。謝心淺閉上眼,隻覺得胸口一陣鈍痛。隻是他剛才哭了太久,現在雙眼已經幹澀,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了。他緩慢轉過頭,雙眼空洞的看向厲聞修:“導演他……”仿佛心髒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厲聞修一把把謝心淺緊緊摟進懷裏,好一半響才道:“他得了癌症。”謝心淺一怔,冷風吹進他睜大的眼,又澀又疼。當天下午,羅元傑被送進醫院接受治療,主創團隊亦紛紛前往醫院作伴。經過8個小時的搶救後,羅元傑病情終於穩定下來。來不及休息,程立雪又立即帶著剪輯組的人剪片。翌日上午,厲聞修聯係到了一位治療係異能者。“不行。”聽完羅元傑的情況後,這位a級治療者搖了搖頭,“我們治療都是等價交換,治療絕症病人的代價,就算是羅元傑也無法支付。”時隔半年,厲聞修再次聽到了同樣的答案。一切辦法都用盡了,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一月上旬,經過剪輯組兩個月不眠不休的工作,《夏日長》初版終於剪輯完成。那天是個大晴天,冬日陽光溫暖耀眼,羅元傑罕見的恢複了精神,還給他們提了一些剪輯意見。一月中旬,《夏日長》最終版剪輯完成。這種片子注定無法在國內公映,劇組雖然送了片子給廣電審核,卻也隻是單純的走流程,沒有抱任何希望。計劃最初,劇組本打算參加明年的威尼斯電影節,卻沒想到羅元傑情況已經變得這麽糟糕。那一個月裏,思瑞傳媒的所有高層都在各處奔走,積極和國外影院溝通上映。但國外效率太低了,流程能拖好幾個月,而羅元傑身體每況日下,他們最沒有的就是時間。束手無策之際,卻沒想到國內竟然峰回路轉,出現了轉機。“鑒於羅元傑導演對華語電影做出的突出貢獻,且《夏日長》影片具有相當高的藝術水準,經過廣電協商後,破例允許《夏日長》在國內公映,但要做好分級措施,以及不能有過於暴露的鏡頭。”這個消息不啻於救人於水火之中,整個劇組迅速行動起來,隻花了7天就走完了影片修改和審批程序。1月20日,臘月二十九這天,《夏日長》在京市舉行首映儀式,並將於正月初一全國公映。首映儀式當天,謝心淺和厲聞修以及其餘主創團隊出席現場。活動沒有邀請讚助,能省的流程都省了,明星打扮也低調樸素,仿佛真的隻是來看一場電影。進場速度很快,影院座位陸續座滿,四周燈光暗淡下來,電影即將開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