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青年頭頂發間生長著一株教人眼熟的小小綠芽,宋蕪恐怕還真認不出他就是諾曼,現實中那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人家。 宋蕪瞥了眼村落,腳下一轉,果斷跟在了往山上跑的諾曼身後。 諾曼一臉焦急,邊跑邊環顧四周,仿佛在尋找著什麽人一樣。 “咩咩——” 聽到諾曼的呼喚聲,宋蕪心想,或許是他養的小羊羔丟了。 在偏遠星的落後地區,一隻小羊羔,對一些不富裕的人來說,恐怕算是半條命了,說不定年輕時候的諾曼,就是靠著養羊來過活。 “咩……” 丟失的小羊羔似乎聽到了熟悉的呼喚聲,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 諾曼大喜,忙朝著羊羔叫聲傳來的方向飛奔過去:“都到吃飯的時候了,你怎麽還不回村?是不是在外頭玩瘋了……” 話沒說完,諾曼的聲音就停止了。 他撥開了茂盛的草叢,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白色小綿羊。 不僅四條腿被人用柔韌的草緊緊地綁在了一起,還被人推入了一個足足有諾曼胸口深的土坑裏。想來即便是小綿羊僥幸掙脫了腿上的束縛,想要憑著他的四條小短腿爬出土坑,也很是艱難。 諾曼在坑邊蹲下,皺著眉望著坑中的小綿羊:“怎麽回事?” “咩……”小綿羊朝著諾曼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一身雪白的白色小卷毛沾了泥土,已經髒成了灰綿羊了。 諾曼搖頭歎息一聲,跳了下去,一邊小心解開綁著小綿羊的草,一邊忍不住罵道:“你這又是被村裏的那些小混蛋弄的?哼,我說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蠢的小綿羊?我不是教過你,要反抗的嗎?他們要用草綁你,你就用蹄子狠狠地踢他們,不行,就用你沒被綁住的嘴罵他們,不會罵人,就想想村裏的那些老家夥是怎麽罵人的,有樣學樣你還不會嗎?總之你不能老老實實地任由他們那些小混蛋欺負你,知道嗎?如果出了事,有我給你兜著,你怕什麽?就算是那些小混蛋的爸媽來找我,我也不怕的……” 聽著諾曼的數落聲,小綿羊沒有反駁,隻時而低低地咩咩叫上一聲。 “算了,不說你這頭蠢羊了,都幾歲了,連話都不說,就知道咩咩叫,你還真當自己是一頭小綿羊啊?”諾曼盤腿坐在坑底,用手指戳了戳小綿羊的腦門,恨鐵不成鋼道,“蠢死你算了!改天我就燒盆熱水,把你脫毛燉了吃!” “咩……”小綿羊又叫了一聲,然後便忽然變成了一個渾身光溜溜的小男孩,拉著諾曼的袖子,小心翼翼道,“諾曼老師不氣……” 諾曼臉色的怒色消失,捏了把小男孩的臉:“下次記得反抗,知道嗎?” 小男孩點了點頭:“嗯!” 諾曼滿意一笑,接著拍了拍小男孩的屁i股,說:“老師沒帶多餘的衣服過來,你先變回去,不然著涼了,又得吃藥。” 小男孩聽話地變回了小綿羊,然後開心地咩咩叫了一聲。 諾曼站起來,雙手掐著小綿羊的腋下,把他舉起來,想先把他送去土坑,自己再爬上去。 卻在這時,先是聽到一聲嘭的炸響,接著便是一陣轟隆隆的巨響。 諾曼轉頭看去,隻見無數巨石從山頂滾落下來,速度很快,不一會兒便滾下山,帶著滾滾風塵撲向山下的村落。 “咩——!”小綿羊驚恐地長叫了一聲,像是想要向村落裏無知無覺的人們示警一樣,但他的聲音太小了,完全淹沒在巨石滾落的轟隆響聲中了。 這一場正在發生的災難,無人能阻擋,他們與旁觀的宋蕪,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剛剛還好好的村落,即將被巨石淹沒。 諾曼臉色煞白,額頭上忽然冒出大顆大顆的冷汗,然後他便倒在了坑底,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地抓著頭,手指恨不得插入頭骨中,抓出那令他痛苦的根源。 小綿羊趴在坑邊,擔憂地望著坑中的諾曼:“咩,諾曼老師……” 但他的諾曼老師已經沒力氣回應他了。 諾曼的精神世界開始崩塌,山腳下的村落連同那些滾落下來的巨石消失不見,隻剩下土坑周圍還沒有消失,就像一座孤島,飄浮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但看著逐漸虛化的影像,宋蕪知道,很快諾曼的精神海會全部淪為黑暗,變成他所想的那樣——符合精神海崩塌後該有的樣子。 最後,在宋蕪被排斥出諾曼精神海之前,他看到有人出現在了坑邊。 那個人的麵容很模糊,身上穿的衣服也教人分辨不清,但他脖子上紋著的一個黑色圖案,在諾曼的精神海內,卻無比的清晰。 是鳶尾花。 作者有話要說:第48章 晚安 “宋蕪, 你怎麽了?” 宋蕪隱約聽見一聲詢問,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等到達他耳畔的時候, 那聲音已經變得又小又模糊了。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回答道:“我沒事……” “沒事?”聲音的主人不信,“你看看自己的樣子,像是沒事嗎?” 宋蕪茫然地眨了下眼, 可眼前一片模糊,他什麽都看不清,但幸好他還有精神力可以充作耳目, 幾乎是一個意念, 他精神海中的精神力便聽話得傾巢而出,瞬間充盈了醫務樓的三層內區,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溫和的陽光是頂上的幾盞燈源投射出來的,柔和的清風則來自隱藏在角落裏的幾排出風口,大樹、池塘和草地雖然是真的,但是樹下有堅固的方池,阻礙了樹根的自由生長,池塘裏頭有魚蝦水草鵝卵石, 但比起真正的池塘, 倒更像是一個嵌在地麵上的大魚缸, 草地之下不過幾十公分, 就是一層冷硬的金屬地麵…… 假的,都是假的, 這些都是被人刻意仿照著一處早就消失在災難中的地方, 模擬出來的虛假環境。 宋蕪那些沉浸在諾曼記憶中難以抽離的意識, 飛速回歸本體,令他終於恢複了清醒。 眼睛眨了幾下後,他眼前的景象,也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 一條機械手臂伸到他麵前,把一塊鏡子舉到與他下巴平齊的位置,幹淨的鏡麵清晰地映出他滿是汗水的臉。 他臉上流露出的情緒有擔憂和同情,也有疑惑不解,還有一絲絲的不安,混雜在一起就成了一副非常奇怪的表情。 格雷醫生就站在一旁,皺著眉望著他:“你是不是在諾曼的精神海內遇到了什麽,又或者是看到了什麽東西?” 宋蕪搖了搖頭,目光掃過膝蓋上的筆記本以及上麵躺著的白胖小蟲子。 諾曼睡得很香,還有疑似口水的東西滲出,打濕了筆記本封麵上畫著的綠芽簡筆畫。 格雷醫生不信,蹲下身,伸出兩指小心地捏起諾曼,把他放在一旁大樹下的石頭上,然後當著宋蕪的麵,把筆記本翻到了他曾經看過的地方,指著上麵的一行字,問道:“你看過這本筆記裏的內容嗎?如果你看過的話,就應該知道有些事你是瞞不了我的,起碼你的身體反應告訴我,你應該是知道了什麽。” 那行字的意思是說,精神力能侵入的別人精神海,窺見別人的記憶。 宋蕪沉默了片刻,然後在格雷醫生銳利的目光下,點了點頭。 “你看到了什麽?”格雷醫生直視著宋蕪的眼睛。 宋蕪抿了下唇,吞吞吐吐道:“我、我……” 格雷醫生板起臉:“不論你看到了什麽,都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隱瞞對你對諾曼,都沒有好處。” “咩咩?”宋蕪望著格雷醫生的臉,忽然就把他和諾曼記憶中的那頭小綿羊聯係在了一起,其實格雷醫生的五官沒有一點兒小綿羊人身時的影子,但直覺告訴宋蕪,他們很可能就是一個人。 格雷醫生臉色微變,耳朵漸漸紅了起來。 宋蕪了悟,接著謹慎道:“呃,其實我並沒看到多少東西,隻看到了和這兒風格類似的一處地方,有山有水,嗯,還有一個土坑,坑裏有頭小綿羊,哦,對了,還有一個黑發黑眼的年輕人,我看到他頭上也有綠芽,我想他可能就是年輕時候的諾曼吧……” “還有呢?”格雷醫生問道。 宋蕪搖頭道:“沒了。” “沒了?”格雷醫生皺眉,“你確定自己隻看到了這麽點東西?” 宋蕪道:“是的,沒了,因為接下來山上有很多石頭滾了下來,諾曼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 他最終還是沒說出,最後出現在土坑邊,那個脖子上有黑色鳶尾花圖案的人——那個人,或者說那個圖案,給他的感覺太危險了。 下意識的,他隱瞞了這一點信息。 格雷醫生皺著的眉鬆開,宋蕪所說的內容,與他過去多次催眠諾曼後,詢問得出的信息完全一致。 在主動崩塌了精神海後,諾曼變得又瘋又傻,偶爾稍微正常的時候,也就隻記得村落毀滅前的那一小段記憶。 有時候格雷醫生會想,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命運,他與諾曼沒和村人一起死在亂石之下,看似極為幸運,實際上卻是被透支了餘生的運氣,之後反而落到了更為糟糕的境地。 倒不如死在當年來得好。 … 望著格雷醫生怔愣的神色,宋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道:“您之前說過會為我解惑,這話還算話嗎?” 格雷醫生回神,站了起來:“當然算話。” 宋蕪跟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手緊緊地抓著筆記本。 “問吧。”格雷醫生淡淡道。 宋蕪卻一時不知道該問些什麽,因為他心裏有太多疑問了,也知道有些問題即便問出來,格雷醫生也不會回答他。 “嗯,我想知道山石為什麽會滾落,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宋蕪問道。 格雷醫生沒想到宋蕪會問這件事,愣了一瞬,才道:“有人偶然發現那座山裏有能量石,還是品質極佳的能量石,儲量很豐富,但那座山卻屬於山腳下的那片村落,所以為了利益,他們選擇製造一場自然災害,神不知鬼不覺地毀掉一個偏遠星落後地區的村落連同裏頭活生生的人,然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買下那塊地方,占據了那座礦山。” 宋蕪沉默了,沒想到會聽到這麽一樁慘案,即便他在諾曼的精神海內聽到那聲炸響的時候就隱隱感到不對勁。 “那你和諾曼……”宋蕪道。 格雷醫生轉過身,望著睡得人事不知的白胖蟲子,語氣有些悵然:“滾下的亂石繞過了我和諾曼的位置,所以整個村子裏,就隻有我和諾曼活了下來。” “難道你們村子裏就沒人出去嗎?”宋蕪皺了下眉頭,疑惑道,“我的意思是在別的地方?除了你們之外,全在村裏?” 格雷醫生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傷感的神色:“那之後沒幾天就是我們那兒的一個重大節日,所以出門在外的人都趕了回來,誰知道……” 宋蕪垂首:“節哀。” “然後我們就被人救走了,從此離開了家鄉,諾曼受到資助去了遙遠的學院星,而我則被附近星球上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妻收養了,按部就班地成長學習,最後成為了一名醫生,至於諾曼的後來嘛,你應當知道一點,我就不說了。”格雷醫生淡淡道,“再之後,你也看到了,我們都來到了獄星。” “我能問一下,救你們走的人是誰嗎?”宋蕪問道。 格雷醫生回頭看了他一眼:“摩菲。” 宋蕪一怔,隨即便開始回憶精神海中保留的關於摩菲教授的記憶片段。 他很確定,摩菲教授的脖頸上,並沒有紋著黑色鳶尾花的圖案。 作者有話要說:第49章 晚安 與此同時, 典獄長辦公室內。 沈斜進來後,直接啪的一聲,把小貓擺件拍在了喬伊的辦公桌上。 他用的力氣不小, 但好在小貓擺件所用的能量石足夠堅硬, 倒沒因此受什麽損傷,隻可惜喬伊新換上不久的辦公桌,卻被磕出了一個小坑,濺出的木屑, 不慎飛落到喬伊戴著白手套的手背上。 喬伊皺了皺眉頭,甩了甩手,不悅道:“我記得, 我已經把這東西送給了宋蕪, 現在怎麽會出現在你的手中?沈斜,你入獄前好歹貴為一國王子,難道不知道,不能隨便亂動別人的私人物品嗎?” “阿蕪都不介意的事,就不勞煩典獄長閣下一個外人關心了。”沈斜麵無表情道,忽然,他笑了下,“哦, 不對, 我說錯了, 喬叔叔可不算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