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卓不露痕跡地觀察雁鶴衣的臉色,不放過任何一絲神情變化——不得不說,東洲第一世家的底蘊,實在令人驚歎。以雁鶴衣的修為,放到任何一個宗門裏,都絕對是年輕一代的天驕楚翹。 比起沈家的幾位嫡係子弟都不遜色太少。 然而,在仇家,她竟然隻是那位小少爺的護衛。 沈方卓向來不覺得才華橫溢的人,願意一輩子充當他人的馬前卒,車前兵——恩情豈能羈絆猛虎? 可惜,東洲仇家,橫掃人間第一世家的震懾實在太大,他這幾天不動聲色的試探,不僅沒能讓雁鶴衣露出半點馬腳,反而還引起了對方的警惕。為了不打草驚蛇,沈方卓不得不按捺下替家族招攬天才的心思。 耐心等到雁鶴衣折起信,沈方卓方開口問道:“雁姑娘,仇家主意下如何?” “家主大人命令我,與諸位一同前往圖勒部族,參加萬神節,迎回小少爺。若小少爺有任何閃失,不論原因為何,不論犯者為誰,扶風仇家以扶桑十日發誓,定舉全族之力以血深仇。”雁鶴衣抬起眼,眉宇間殺氣淩厲。 赤鱗龍紋鬆木鞘內,陡然炸開一道清戾的劍鳴。 “不惜一切代價。” “不死不休。” 劍氣撲麵而來,沈方卓神色不變,但後背已然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一直心懷怠慢的突兀木王子皺了皺眉,稍微正視起這個被沈家主事恭敬的中原女子。 雁鶴衣語氣和緩下來。 “家主還有言,不論是沈家還是蒼狼部族,亦或者是雪域的其他部族,若有能協助我,護少爺平安離開者,仇家願將東洲茶道贈送與他,以作酬謝。”略微一頓,她將視線移向突兀木王子,“若不需要茶道,仇家還能出手,在三年間,尋回所有獸神聖骸。” 她後續的話一出。 沈方卓驚得再也控製不住神情。 一個念頭劃過他的腦海:仇家瘋了!!! 且不提後邊的“獸神聖骸”是什麽虛無縹緲的東西,單就一個“東洲茶道”就已經足夠讓十二洲一起瘋狂。 東洲產茶,產名茶。 十二洲近六成的茶葉出自東洲,東洲近六成的茶葉出自扶風。以扶風仇家為中心,形成的茶道商貿網,被稱為“黃金羅”,意思是往來的茶葉如黃金一般,流向四麵八方。一條小型的茶道,足夠支撐起一個小世家的所有開支。 既然仇家如此鄭重,那指的定然不是一兩條茶道,而是掌控在仇家手下的全部茶道。 ——那是仇家最重要的經濟命脈! 瘋了。 真的瘋了。 短暫的震撼過後,沈方卓迅速醒悟,險些為仇家這瘋狂到極點的手筆叫好。不,他們不是瘋了,他們分明是清醒到了極點。 仇家的掌權者們,顯然已經察覺到威脅家族地位的旋渦風波。 如果貿然踏進雪原營救,就會引發世家的聯合衝擊。如果不來營救,任由嫡係最重要的小少爺淪落蠻民之手,對任何世家大族來說,都是一個赤裸裸的羞辱,不亞於宗祠被人放火。 “士可殺不可辱”。 名望,對世家來說,不亞於生命。 更何況,仇家震懾十二洲的名望基石,全奠定在他們“牽一發動全身”的狠厲,凶悍上。他們能固守第一世家這麽多年,便仰仗這種可怕的宗族關係,令人忌憚。任何一絲遲疑猶豫,都會立刻引起四方豺狼獵豹的反撲。 進雪原救也不是,不進雪原也不是。 麵對這種困境,仇家幹脆另辟蹊徑,開出驚世籌碼,以此來買小少爺的平安返回——“東洲茶道”和“獸神聖骸”一出,仇家的名望就最大程度保住了。哪怕後續,仇少爺真的不幸遇難,他們也能以此為借口,從容肅清仇敵。 ——看似瘋狂,實則這是在旋渦狂潮中,最明智的應對措施。 沈方卓半點都不信世家真能為個紈絝傾盡全力。 “還請沈先生和突兀木王子,盡力將家主的消息通知各私販商隊,及雪原各部族。”雁鶴衣折疊好信,朝二人頷首。 沈方卓堪堪回神,一拱手道:“雁姑娘請放心,在下鼎力相助。” 起身後,一沉吟,他露出稍許難色。 “隻是雁姑娘有所不知,冰季到來,飛舟難行,往年私販商隊都會在冰季前撤出雪原。今年寒潮來得急,他們撤得更早,此時還在雪原的恐怕不多。在下隻能保證,突兀木王子定會派出最精銳的青狼騎,前往各部族進行通知。” 見雁鶴衣神色不是很好看,沈方卓及時補充道。 “不過,此時離萬神節已經不遠,各部族都已啟程前往圖勒,在抵達圖勒之前,定然就能夠盡數告知。萬神節禁動幹戈,諸多部族合力,向圖勒施壓,便是圖勒也無法抵達整片雪原的意誌。小少爺定會安然返回。” 雁鶴衣點點頭。 突兀木打了聲呼哨,放飛禿鷲。 按照沈方卓的解釋,蒼狼部族位於查瑪盆地南段,距離圖勒部族甚遠,因此得馬上起程,同時也方便將消息傳達出去。 咚、咚、咚。 沉重的戰鼓聲響起,蒼狼部族拔旗起營,狼群、戰馬如赤色的潮水,向前推進。 與此同時,雪原的各個牧區,各個大大小小的部族,也都已經在準備動身前往圖勒,參加萬神節。圖勒部族的武士們同樣在有條不紊地布置。 風雪湧動,狂潮將至。 食腐的禿鷲盤旋在天空。 受冰季冰風影響,雁鶴衣沒有再乘飛舟前行,而是與蒼狼部族一起,驅馬前進。 仇家家主的信疊放在她懷裏。 若沈方卓能看到原信,說不定就要推翻自己剛剛的那一通猜想了……雁鶴衣實在不好意思直接複述老家主、現家主以及諸位長老的原話……信中充斥滿各種暴怒的宣言,想來此時東洲已經一片混亂。 哪怕是雁鶴衣,也得說,仇家的諸位長老們霸道到了極點。 世家聯手阻攔諸位長老趕赴雪原的舉動,一定徹底激怒了那些老家夥。他們開出“東洲茶道”和“獸神聖骸”這樣的恐怖報酬,壓根就不是想周旋拖延局勢,而是直接把整張賭桌掀翻。 仇家要進雪原,連最重要的經濟命脈都敢砸下來。 ——誰敢攔?! 雁鶴衣一直覺得,小少爺能在這種動不動掀桌砍全場的家族裏長大,沒有成天看誰不順眼滅誰,簡直就是奇跡…… 想到小少爺,雁鶴衣忍不住憂心忡忡。 也不知道小少爺現在怎麽樣了? 她家少爺那麽金貴那麽嬌氣。平日裏,隨便磕磕碰碰,就要留紅印。茶水溫度稍高稍低,就入不了口;床榻稍微不夠平整,被子稍微不夠柔軟,就睡不著。落在圖勒那種又窮又小的部族裏,不就是活生生受罪…… 越想越心疼。 雁鶴衣驅馬向前,恨不得立刻飛到聖雪山, 隻是…… 若雁鶴衣知道,家族捧在掌心,嬌氣得不能再嬌氣的小少爺在受什麽罪,鐵定當場拔劍跟圖勒部族血拚。 ……………………………… 象屋裏,紙張散落一地,寫滿字的紙上,除開幾個字跡遒美,餘下的筆劃都顯得生硬,但一筆一劃都寫得格外認真:仇薄燈、仇薄燈、仇薄燈…… 還是仇薄燈。 炭筆滾動,滾過圖勒巫師最先學會寫的三個中原字。暗金銅紋的矮案桌腳時而向前,時而磕後。 帶得氈毯來回褶皺。 一雙潔白的手死死抓在矮案的邊沿。圖勒部族風格幹練的獵裝窄袖被扯得向下滑落,紅底金紋的袖沿束出一節雪膩細瘦的小臂,指尖、指關節、指丘、掌骨、腕骨……全都是緊繃的,淡青的經絡清晰可見。 手的主人將臉頰貼在桌麵。 碎鑽般的淚水,沾在他不住顫抖的睫毛上,唇無意識地張開,嗬出的氣,在光滑的深紅彩漆凝成一小片白茫茫的霧……青絲被撥到一側,露出的脖頸微微弓起。 秀氣的頸椎骨被火光照成青山山脊般的線條。 另一隻被深黑獵裝衣袖箍住的男性手臂,撐在少年身邊。 “阿爾蘭。” 溫熱的唇落在山脊的亮與影,一節一節,緩慢膜拜。 一點一點。慢慢。緩緩。 ……阿爾蘭、阿爾蘭、阿爾蘭什麽阿爾蘭啊! 混蛋! 指腹底下,冰冷的銅紋鑲邊開始發熱,仇薄燈難受得想咬人……好過分!這家夥越來越過分了。他艱難地撐起身,伸出一隻手,去抓撐在身側的黑袖,指尖泄憤似的,在對方蒼白的手背留下一道道紅痕。 可要獎勵的人遲遲沒得他想要的,遲遲不肯罷休。 吻越來越密集,依舊緩慢,危險,難熬。 抓撓男人手背的指尖失了力道,指根發顫地搭在他的手背,小少爺受不了了,崩潰地喊:“胡、胡格措……胡格措!” 喊了喊了!行了吧! 最後一個音節剛剛落下,剛剛撐起身的仇薄燈又猛地向前倒下,被束縛在獵裝裏的手臂攬住。 短促、尖銳的嗓音裏,銅腳矮案向前猛地滑出一段距離。 少年仰起頭,後腦勺抵上男人帶圖騰刺繡的獵裝領肩,眼中淚光盈盈。 ……阿洛! 他的嗓音破碎在咽喉裏。 細密的汗珠,順著滾動的喉結,滑進緊扣的衣領。 暗紅領口束出一段矜貴的脖頸,一對黃銅托底鑲嵌青金寶石的排扣,隨著他的喉結起伏。再往下,所有排扣都扣得好好的……唯獨用於束在獵裝外衣中下段的銀製佩帶,卡扣被鬆開了。 圖勒獵裝的上衣佩戴由四指寬的金屬矩章組成,一般有九節,每節邊沿篆刻字母,中間鑲嵌白玉、珊瑚珠、三眼寶石等雕刻成的浮雕,以卡扣環環相連。如今,最中間兩節一會兒向前折,一會兒又落下。 卡扣與卡扣折疊碰撞,不斷發出清脆的聲音。 圖勒巫師拉過少年汗津津的手。 要他去感受那兩節晃動的銀製佩帶上的浮雕。 “唔……” 仇薄燈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咽。 少年纖瘦的手指在男人骨節寬大的手指間劇烈掙紮,拚了命想掙開,卻無能為力,隻能一點一點抵上那些浮雕……第43章 聖林 蒼鷹巡航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