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勒巫師不理他,直接把人抱進懷裏,低頭給他纏拉弦時護指的窄布——普通人練箭,頂多也就戴個扳指,但東洲小少爺這又細又柔的手指,真要就這麽拉弦,估計沒拉兩下,指腹就被割出口子了。 “有點疼……” 仇薄燈試圖讓他給自己塗個藥。 眼下萬神節要開始了,看圖勒巫師的意思,不像要把他留在鷹巢裏。這麽深的牙印,非得好幾天才消得掉,還這麽明顯。 圖勒巫師按住小少爺撒嬌似撓他的指尖,冷靜地告訴他,要麽再多咬一個,要麽現在開始練箭。 “……” 仇薄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好像是真有點招惹過頭了。 他沒敢再嘀咕,聽話地拿起弓箭。 圖勒巫師站在他背後,手把手教他怎麽搭箭,怎麽拉弦,從指尖,到手肘,逐一調整他的姿勢和發力點。仇薄燈不笨,恰恰相反,他聰慧得簡直難以想象,圖勒巫師隻說了一遍,他就全都記住了。 調整了幾次,第三支簡離弦射出時,就穩穩地命中了遠處的懸浮靶子。 然而仇薄燈鼓了鼓腮幫子,有點不滿意。 他以為可以穩中靶心的。 結果偏移了一點。 “冷霧會迷惑視覺,”圖勒巫師解釋,微微俯身,把他圈在懷裏,“感知風,阿爾蘭,感知你的力量,它們是你的眼睛,你的手臂,你的延伸,它們會告訴你……” 巫師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說服力。 仇薄燈閉上眼。 微冷的氣流從指尖經過,風……延伸……很快,漆黑的視野逐漸出現銀白的線條,一道又一道,筆直的,彎曲的,傾斜的……風帶回來信息,風組成世界,立體的模型在精神領域展開。 眼睛,手臂,延伸。 仇薄燈鬆開手指。 利箭破空而出,借風而行。 錚—— 黑羽羽箭貫穿懸浮的靶子。 仇薄燈睜開眼睛,一縷天光穿過靶心的孔洞。 “中了!”他高興地轉頭去看教導者,眼睛亮晶晶的。教導者俯身,毫不吝嗇地給予他獎勵,隻是著獎勵未免有點太多了些,仇薄燈幾乎要說不出話來,隻能在間隙裏喊他,“阿洛,唔……” 他想再試點別的來著…… 圖勒巫師是個有求必應的教導者。 隻是作為代價,小少爺得為每一項新奇的射箭技巧,支付相應的學費。圖勒巫師已經不滿足於一兩個主動湊過來的親吻了,他要附加更多的東西。 比如…… 情話。 圖勒部族,是個精於歌舞的部族,而愛情,向來是歌舞最重要的主題。冰天雪地裏,人們需要相愛,互相傾訴愛意。愛不可以被隱藏,愛要熱熱烈烈坦坦蕩蕩的。這與中原不同,中原就算定情,也藏在委婉的隱喻之後。 要小少爺說,那些情詩可真是熱烈至極,也……呃,開放至極。 他試著討價還價。 可圖勒巫師隻收這個,他拒絕小少爺拿中原的詩詞湊數——這很正常,畢竟他才是教導者,他有權決定自己想收取什麽學費。 紅日傾斜,夜幕即將降臨。 男人的手指搭在少年的手指上。 圖勒巫師等待著。 剛剛圖勒巫師,這經驗豐富的獵人,在仇薄燈麵前展示了一手格外新奇的箭術——就是第一次見麵時,十根箭同時射出,並且以不同的角度,各自命中一個靶子。這一手可以說酷到極點。 隻是…… 小少爺連共氈禮當天聽到的情歌都拉出來湊數了!現在已經庫存告罄,隻好眼巴巴地瞅著他,試圖讓他心軟。 “阿爾蘭,”圖勒巫師貼著他的臉頰,提示他,“還有的。” 是的……是還有的,可小少爺不太想說,剩下的全是圖勒巫師抱著他的時候,說的混賬話,聽就算了,自己說出來那也太羞恥了……死命地扒拉半天,他勉強找出一句,相對來說文雅一點的。 相對而言。 “唔……”仇薄燈遊移著視線,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設。 圖勒巫師耐心十足。 “……胡、胡格措,阿爾蘭,阿圖拉伊。”仇薄燈磕磕巴巴說完,飛快地捅他,“好了!快點!” 霞光落進圖勒巫師的眼眸。 他扣緊仇薄燈的手,猛地拉弦,射箭。 黑羽羽箭同時離弦而出——阿爾蘭,胡格措,阿庫拉伊。我是你的胡格措,你是我的阿爾蘭,我擁抱你。利箭一分為十!——胡格措,阿爾蘭,阿圖拉伊。我是你的阿爾蘭,你是我的胡格措,我承載你。 仇薄燈的瞳孔驟然放大。 十支利箭沒有射向任何一個懸浮的靶子,而是直向箭場之外,箭速快得破風之聲匯聚成一道長長的淩厲呼嘯。 強勁的氣流!突破極限的速度!摩擦!輕煙! 蓬! 十團火焰猛地騰起,十支利箭化作十團流火。 流火劃出驚豔的弧線,猛然向下墜落,墜向特殊角度立著的十根立木。立木起火!火從木竿頂端的銅盆延伸而出,順著先前仇薄燈不知道到底是做什麽用處的空繩索,迅速燃燒、蔓延! 圖勒巫師鬆開仇薄燈的手,展開雙臂。 下一刻,古老而神聖的經咒響徹天空。 ——他喚醒了整座聖雪山! 火繩燃燒!所有經幡放光!所有鷹道璀璨! 紅日在同一時間轟然墜向地麵,把明黃的、赤紅的沸騰般高高揚起;聖山的白雪瞬息間變幻過無數色彩;峽穀與冰川同時轟鳴,仿佛有無形的騰和塔爾神龍奔出,聲震山石。 遠古的諸神在畢日呼其的讚歌中降臨。 十丈銅號奏響,七孔黃笛奏響,十三麵雲鑼敲響,兩麵巨大的夔鼓推出平原,重鼓敲響,炸開一團團篝火……布置完畢的聖雪山廣場淹沒在恢弘的樂曲與熊熊的篝火裏。 萬神降臨,盛宴開啟。 橘紅火焰暈染深紫的夜空,第一個趕到的部族,高高舉起雪原部族代代相傳的歃旗。 長長的號角聲中,近百匹戰馬在寨門前同時止步,馬蹄衝開一片騰騰煙塵,為首的部族首領高高舉起彎刀,高聲大喊:“格薩!雪原的大格薩!” 隨行的所有勇士同時呐喊。 喊聲中,他們將彎刀與歃旗一起,重重插進地麵。 等待已久的圖勒姑娘與勇士拉開部族的寨門,捧出潔白的讚達跟盛滿深紅美酒的銀碗。趕到的部族來客翻身下馬,大笑著,將銀碗的酒潑向天空,將讚達披掛到自己身上。雙方熱情擁抱,過往一年中的種種矛盾,仇恨,隨著深紅的酒液一起落地,隻剩下未染纖塵的同胞之情。 舊的一歲已經過去,新的一年正式開啟。 放下彎刀,放下舊仇。 雪原的部族永遠是血脈相通的親友。 “真好,”仇薄燈的瞳孔被聖雪山的篝火點亮,印出互相擁抱,互相碰拳的身影,“真好啊。” 格薩,格薩,雪原的大格薩,大悲憫。 仇恨不會停駐,矛盾不會永無休止。哪怕大家迫於惡劣的環境,競爭,廝殺,可新舊相交的時刻,永遠可以舉杯一起痛飲。 真好啊。 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將頭枕在手臂上,無聲微笑。 他被火光與經文暈染的臉龐,照亮了圖勒巫師的眼睛,在銀灰的虹膜猶如一幅聖潔的金漆讚卡——那種神秘而又古老的宗教畫。巫師站在昏暗裏,有那麽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將他抱進懷裏。 沒等圖勒巫師猶豫出結果,仇薄燈已經轉身,輕輕踮起腳尖。 第二麵歃旗、第三麵、第四麵…… 熱熱鬧鬧的喧嘩,淹沒了聖雪山,越來越多的部族正在趕來,一進部族,就扯著嗓門高聲呼喊其他部族的朋友名字——已經一年沒見啦!你還好嗎?趕緊來一起喝酒,一起比劃兩下啊! 什麽劃分草場,什麽處理糾紛,統統等到後幾天再說吧。 酒壇打開,各自攜帶的鼓樂歡歡喜喜地響了起來。 山腳的人們正在擁抱,山上的人也在擁抱。 原本隻能獨自一個人鎮守聖雪山塔樓的圖勒首巫,薄冷的唇被他的阿爾蘭親得又紅又暖。他的阿爾蘭的手指搭在他肩頭,秀氣的無名指上,套著那一枚菱形團花鑲嵌雪晶的戒指,戒麵的雪晶閃閃發光。 戒圈外邊,是阿爾蘭的名字,戒圈裏邊是胡格措的名字。 ——那是一枚契約終身的婚戒。 與一般婚戒不同的是戒麵鑲嵌的雪晶,還刻了幾個圖勒字母。 “阿洛。” 仇薄燈有些氣息不穩,與圖勒巫師麵對麵跪坐,額頭抵著額頭,悄聲喊他,仿佛唯恐驚醒正在悄悄走過的舊年。 “嗯。”圖勒巫師也悄聲應他。 雪晶閃爍,篝火燃燒,劈啪碎響。 《四方誌》說,圖勒部族新舊歲交接的時候,有守篝火的習慣,要篝火從上一年燒到下一年,不能熄滅,不能斷。 ……你以前一個人守篝火,是不是很孤獨?他想,於是小聲說:“阿洛,我冷。” 圖勒巫師要起身,去把篝火燒得大一點。仇薄燈製止他。 “好傻。” 仇薄燈嘀咕一聲,湊到他身前,笨拙而生疏地解開他的排扣,鑽進他懷裏,隔著一層細羊毛的高領斜襟襯衣,暖洋洋地環住他。圖勒巫師低下來頭,看見他的發梢,和一小節線條清麗的頸椎骨。 心跳共鳴心跳。 小少爺成了一隻主動鑽進主人懷裏的貓。第60章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