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寂間,眾人的視線全投到被一視同仁按跪在地上的薛湘城身上——別人倒也罷了,你這位東洲八君之首,可是仇家小少爺的表兄弟。 薛湘城白衣沾汙,發冠鬢亂,毫無往日的清俊文雅。 自踏進雪穀起,他手攥在袖中,始終垂頭不語。 直到此時—— 一道清光炸開。 踩住薛湘城的圖勒勇士悶哼一聲,被震得踉蹌後退,白影閃過,薛湘城袖中匕首橫滑擲出,龍吟隱約。 眾人失聲叫起。 “你敢!”雁鶴衣怒喝一聲,長劍橫斬。 劍光劈到薛湘城身上,但薛湘城祭起的神兵速度極快,刹那已經直向仇薄燈。 血花濺到薛湘城臉上,宛若惡鬼。 他死死盯住王座上的少年,眼底的陰翳和嫉恨幾近瘋狂。 薛湘城向來自負自傲,自小起便是年輕代的天驕榜樣,所要之物,無不盡入手中。如今不僅顏麵盡失地被迫向一區區蠻民下跪,更親眼目睹自己垂涎多年,認為注定為他所得的人躺在他人懷中。 死! 他要仇薄燈死,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一點刀光照在仇薄燈的眉心。 晶枝蔓延,生長,一片雪花憑空出現,誌在必得的刀尖刺在雪花中心,前進之勢驟然一停,白冰就凝結過整把匕首。雁鶴衣趕上,將薛湘城踢翻在地,冰裂碎響,懸停在半空中的匕首化為粉末,簌簌掉下。 一擁向前的圖勒勇士們齊齊鬆了一口氣。 要借此變故暴起逃出的雪穀的世家修士隻覺得剛一鬆的無形重力,重新憑空落下,再次被迫齊齊跪倒在地。 雁鶴衣拔出劍,又摜下去,來回跟剁肉一樣剁被製住的薛湘城。血漿流了一地,他竟然還沒死,反而衝仇薄燈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語氣悚然:“表弟啊,你以為這樣就救得了雪原?——你以為救他們——這些蠻民!他們會感謝你?”他放聲大笑起來,忽然以雪原的語言,朝四麵的部族勇士咆哮,“雪域之門,就是將靈氣全部抽進雪晶裏,變成一個巨大的囚陣!你們就是自困在此!” 他咆哮出雪域之門時,雁鶴衣太陽穴一跳,長劍一橫,就要割了他的舌頭。 仇薄燈一擺手,隨意地製止了。 聽到雪域之門就是雪晶,雪穀中的各部族勇士麵色如常,各部族長不僅不驚訝,還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雁鶴衣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多慮了。 雪原各部,似乎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 沒有得到想要的反應,薛湘城神色一冷。 “好表弟,”他麵濺汙血,不甘地攥緊手指,“你喜歡雪原——覺得這裏幹淨?哈,我們要不要來打個賭,賭知道雪域之門就是雪晶後,隻需要多少年,這裏就變得比外邊還髒?” 雁鶴衣眉頭一跳,隻覺得這家夥惡心到某種極致,若不是礙於他是小少爺的表兄,簡直想要當場碎屍萬段。 金火一卷,薛湘城連人帶地上的血,全都燒了起來。 細火慢燒,如烹小鮮。 ——估摸要慢條斯理,燒上個幾十上百年。 這一瞬間,雁鶴衣莫名覺得,某個圖勒巫師,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好啦,好啦,”仇薄燈絲毫沒將這個插曲放在心上,好聲好氣勸見他連表兄都燒如墜冰窟的眾人,“你們還有誰想說的嗎?” “你、你……手足相殘……”一修士顫聲道。 圖勒勇士抬腳一跺。 聲音消失了。 仇薄燈撐著腦袋,蔥紅的指尖一點一點,晶瑩如照玉。他的神情和一開始相比沒什麽變化,還是那樣,漂亮的黑瞳亮晶晶的,帶著孩子氣的天真任性——讓人不寒而栗的天真任性。 他環顧四周。 四下安靜得跟人全死了一樣,隻剩下緊張的呼吸聲。目光所及之處,修士全都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生怕隻多看了他一眼,就引來燒身之禍。 “喏……那邊的,呼吸太大,吵到我了。”他隨意一點。 站在那修士背後的圖勒勇士就是一腳。 眾人:…… 這回連呼吸也消失了。 “這邊的,肩頭的雪掉下來,吵到我了。” 咚又是一腳。 一眾世家名門的修士僵硬地跪在雪裏,不敢動,不敢呼吸,就連汗都不敢出了。就生怕這小魔頭帶一群魔頭,找出自己的茬。 “既然大家都沒準備好說什麽,那我就等一等吧。”仇薄燈很好商量地道。 雁鶴衣一扭頭,立刻,有圖勒姑娘端上一個個盛滿美酒佳肴的銀盤,在他麵前排開。 烤肉香氣四溢,漿果晶瑩剔透。 餓了好多時,狼狽不堪的修士們:…… 他們甚至連咽下口水都不敢,生怕被來個“咽口水的聲音太大,吵到仇少爺燒立決”。 仇薄燈挑挑揀揀,吃了串漿果,泡了巡茶,又洗淨了手,發現這些活冰雕是鐵了心一個比一個逼真。 他遺憾地歎了口氣,揮揮手:“算了,拖下去,讓他們自己寫信給家裏要錢贖人吧。” 以為自己在劫難逃的世家修士們驟然鬆懈下來,險些直接癱倒在雪地裏。 “——對了。” 一口氣剛鬆,就在少年輕快的語調裏,拔了起來。 纖長的手指在空中一點。 “滄洲太陰跟蘭洲羅蒼,隻有一家能贖回去;幽洲陸家、西洲柳家跟清洲顧家,也隻有一個;湧洲跟西洲……”隨著他散漫的點來點去,世家家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仇薄燈歪著頭,朝他們笑。 “記住了吧?”仇薄燈笑容如蜜,沁出毫不掩飾甜稠的惡意,“價高者活,大家可要想好,要朝家裏要多少錢啊。” 仙門世家:“……” 什麽紈絝,什麽小魔頭!這分明是和銀眸首領一模一樣的大魔頭! …………………………………… 一群人被拖下去後,小少爺立刻指揮著人,將他們跪過的地方,連雪帶土統統挖走。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小少爺還要朝圖勒巫師抱怨。 “他們一個個的,做得一手錦繡文章,還以為能有多會說呢?虧我等了那麽久,一個字都不敢吱……” 圖勒巫師低垂眼睫,手指先是碾了碾他的唇角,隨即向下描摹,遊走。 像把獵物固定在懷裏的野獸,在巡視屬於自己的領土。 宮殿中布幔飄動,光影搖曳。 少年“唔”了一聲,順從地仰起頭,麵容純潔美麗。圈占他的首領哪怕當上了各部的共主,依舊野性難馴,年輕強大。 ……簡直就像民謠故事裏唱的,殘暴冷酷的部族國王將純潔美麗的聖子虜來,囚在他的王座上,不管他受不受得了,日日夜夜,無度愛憐。 年輕的巫師氣息危險。 可明明是被虜來,卻心甘情願任他施為的小少爺卻隻翻過身,親昵又甜蜜地問:“怎麽啦?不高興的?” 少年仰著臉,脖頸優美,黑發披散,半截露出的手肘白得近乎反光。 “他們看阿爾蘭,”圖勒巫師的眉骨投下淡淡的陰影,銀灰的眼眸在昏暗中呈現冷兵器的金屬感,他低聲問,“我能把他們的眼珠挖出來嗎?阿爾蘭。” 仇薄燈遲疑了一下。 交贖金還要下狠手,好像不太厚道。可…… 圖勒巫師唇線筆直。 確實不高興。 在雪夜之戰結束後,他的威望在雪原達到巔峰。 人們爭相傳頌他的戰績,將他與駕駛紅鳶的阿爾蘭一起唱進偉大的敘事史詩,就連他一夜造起輝煌宮殿都成了神證的傳奇——是天命他來統治雪原,是萬神叫他來放牧眾生之鞭。 可事實上,圖勒巫師毫無彰顯雪原實力的意願,更無以神跡震懾各部鞏固威嚴的為王宏圖。之所以建起琉璃宮殿,種下繽紛花海,隻是為了要哄他的阿爾蘭開心。 讓別人踏進這裏,圖勒巫師原本就不怎麽高興。更別提那些人還不知死活盯著他的阿爾蘭看。 ——沒當場殺了他們,已經是十足克製。 “阿爾蘭。”圖勒巫師放低聲。 清冷的嗓音帶上幾分示弱的沙啞,就像大貓蹲在你腿邊,輕輕的呼嚕。 前後遲疑連一個呼吸沒有,小少爺就毫無原則地投降……怎麽想,都是哄自家戀人重要吧? “也行?”仇薄燈小聲道,心虛地覺得自家胡格措大有會為自己做昏君的前兆,“反正也沒保證他們完好無損的回去……” 他話音剛落,就被圖勒巫師拉起手,放在唇邊親了親,又咬了咬。 是哄好了的標誌。 果然還是自家戀人重要啊。 仇薄燈想著,視線落到巫師扣緊到最上麵排扣的華貴襯衣領口。說起來,除了共氈的那一次,他真挺少見自家戀人穿盛裝。 就…… 挺好看的。 拋開小少爺“情人眼裏出西施”不說,是真的挺好看的。雪原部族的盛裝色彩濃烈,一般人穿容易顯得奇怪。可他眉眼深邃,膚色蒼白,勁瘦強健,便有種異域的尊貴和克製。 看著……讓人心裏貓抓一樣癢癢的,有點想順勢扯開那些紐扣。 小少爺瞅了一會,就想騰手去揪一揪。 ……反正是自家戀人,揪一揪沒事吧? 圖勒巫師卻拉下他的手,將一樣東西纏上他的腕骨。 仇薄燈看不到是什麽,憑直覺應該是細繩一類的。繞了兩圈,調整了一下,稍微一扯緊,後才鬆開。 鬆開時,就聽兩聲空靈清響。 他下意識舉起手—— 腕骨處被係了條紅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