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完陣,楚照流和曇鳶回到之前的地方。 隔著一條幹涸百年的護城河,曇鳶負手而立,望著舊都內部,神色似有些恍惚,見倆人回來了,才回過神,笑了笑:“那便進去吧。” 謝酩和曇鳶默契地分在左右,將楚照流夾在中間,一同步入了怨氣叢生的古都範圍。 外有重重大陣壓製,裏麵的怨氣散發不出去,才離開幾日,甫一進來,楚照流眼前就是一黑真正意義上的眼前一黑,怨氣徹底凝成了實際的黑色霧氣,換個修為低點的修士進來,恐怕頃刻間就會被侵蝕得心智狂亂,走火入魔。 這還隻是外圍。 再進去點,恐怕連謝酩都很難承受。 無數怨氣傀儡蹲守在四周,蠢蠢欲動,貪婪地望著新鮮的血肉。 “阿彌陀佛。” 曇鳶雙掌合十,心如明鏡,黑白分明的眼中染著點點金光,一片柔慈悲憫。 隨著他低誦佛號,一股柔和的金光自他身上散發而出。 周圍的黑霧一接觸到金光,立刻冰雪般無聲消融,怨氣傀儡仿佛遇到克星,再也不似之前那樣前仆後繼,尖叫著逃竄。 一會兒的功夫,連帶著這一片的黑霧也變得淡薄了許多。 曇鳶天生佛骨。 世上本不該有什麽絕對,但他的命格卻至善至純,純白一片,邪魔不侵。 特地跑去天清山一趟,把曇鳶拐來果然是正確的,否則連進城都困難。 楚照流滿意完自己的靈機一動,朝曇鳶一伸手,非常自如地撒嬌:“佛子大人,給點開光的寶貝唄,萬一要是有什麽意外走散了,這怨念能把我淹死,好可憐的。” 也有道理。曇鳶想了想,摘下手上的菩提念珠遞給他。 楚照流接過來,順手一拉謝酩的手,將珠串套上他的手腕,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然後又伸出手,眨巴眨巴眼:“我的呢?” 曇鳶:“…………” 曇鳶被楚大公子光明正大且厚顏無恥的打劫做派震了震,無奈地擼下自己身上最後一串佛珠遞過去。 楚照流笑眯眯地戴上:“謝謝大師,大師真好,出家人慈悲為懷,改天去你們寺裏捐點香火錢。” 曇鳶啼笑皆非地搖搖頭。 謝酩垂下眼睫,看了眼手上多出來的念珠串,麵上無波無瀾,腰間的鳴泓卻嗡嗡叫了聲。 可能是因為和楚照流接觸多了,最近越來越吵鬧了。 謝酩沒什麽表情地彈了下劍鞘:“別吵。” 楚照流正在和曇鳶叭叭,聞聲詫異扭頭:“啊?” 謝酩語氣平靜:“沒說你。” 有了曇鳶開路,從外側一直走到舊都殘破的城門邊,一路暢通無阻,那些冤魂與怨氣傀儡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 城牆上還殘存著焚燒的痕跡,漆黑一片,即使過了幾百年,灼熱嗆人的煙氣似乎也還在彌漫,就如這生生不絕的怨氣一般。 高大的城門緊閉著,沉默地聳立在三人麵前。 那些冤魂害怕曇鳶身上的佛光就罷了,連惑妖也沒了動靜。 有點蹊蹺。 三人互相對望一眼,楚照流看向武力最高的那位:“謝兄,請?” 謝酩上前一步,抬腳一蹬。 幹澀的門軸轉動聲響起,刺耳的“嘎吱”一聲過後,城門被巨力強行分開,轟隆隆的巨響不絕於耳。 灰塵簌簌而下,門板搖搖欲墜。 楚照流咂舌:“你們劍修真是太粗暴了!就不能溫柔……” 餘下的話音一滯。 三人望著眼前的場景,同時陷入了沉默。第16章 展現在三人眼前的,不是被一把大火燒光、破敗荒蕪的鬼城,也不是萬鬼齊哭的毛骨悚然場麵。 而是一條繁榮如水、生機盎然的長街。 街道整潔,屋舍齊整,遠處巨大的宮城飛甍連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近處熙來攘往,商販叫賣著貨物,巡城士兵秩序井然。 這是四百年前的西雪國都! 楚照流神色未變,回頭一看,身後的城門依舊大開著,但已不再搖搖欲墜,嶄新而氣派。 而他們走過來的那條路天清水綠,大道通衢。 曇鳶望著眼前這幅場麵,神色怔然。 當年佛宗與謝酩不歡而散,前往支援東麵戰場,沒有與惑妖有過直接接觸,楚照流愣了幾瞬,反應過來,貼心解釋:“這是惑妖的手筆。記住,幻境中萬事萬物都是假的,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理會,哪怕是一片落葉,也可能隱藏殺機,不可隨意觸碰。” 他正說著,謝酩就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悠悠飄落的落葉。 楚照流嘖了聲:“你故意的?” 落葉的紋路細密,頗具質感。 謝酩垂著眼,指尖一動,將落葉碾碎成灰,淡淡道:“與真正的落葉毫無二致。” 能讓幻境真實如斯,惑妖不止是恢複了。 還比一百年前更厲害了。 謝酩拔腿向前走去,話音裏有一絲微微的嘲意:“看來你今晚喝不到骨頭湯了。” 曇鳶回過神,和楚照流跟上去,凝眉問:“當年惑妖伏誅於謝施主劍下,謝施主應該知道幻境如何破解吧?” 楚照流漫不經心道:“把她逮出來殺了就行。惑妖可以幻化為幻境中的任何人或物,趁人不備下殺手,不過她要是不出來,一時半刻也拿她沒辦法。” 謝酩的腳步一頓,倏然回頭,緊盯著楚照流:“你怎麽知道?” 楚照流眨眨眼,露出個笑:“我見多識廣,怎麽不知道?” 謝酩眉心微褶,正要問下去,一個客棧夥計打扮的人就攔在了三人前麵,熱情地道:“三位客官是遠來東都參加慶典的吧,我猜你們肯定還沒找到下榻的客棧,來小店如何?城內最近生意火爆,錯過可就沒咯!” 曇鳶愣了愣。 這位夥計眉飛色舞的,神情語態和真人一般無二。 可是知道麵前的是幻影,甚至很可能就是惑妖之後,感覺就怪異得很。 楚照流無端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眯縫著眼,打量他幾眼,倏而展扇一笑:“好啊,勞煩小兄弟帶路。” 曇鳶欲言又止:“照流……” 楚照流衝他眨了下左眼,示意他放心,抬步溜溜達達地跟著夥計往客棧走。 見謝酩毫無意見地跟了上去,曇鳶滿頭霧水地跟了上去,心中略有不安。 或許是因為這層繁榮幻境下的真麵目怨氣橫生,從走進城中起,他心裏就極為怪異,甚至萌生出幾分逃離的心思。 曇鳶頗感詫異,心裏默念起清心咒。 一路上不少少男少女見著三人紅了臉,禁不住頻頻回顧,夥計絮絮叨叨的,講著自己來東都討飯吃有多不容易。 真實得荒謬。 若不是三人清醒地知道,這一切是假的,或許真會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懷疑眼前看到的一切。 惑妖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時機。 一旦內心動搖,殺禍也會臨頭。 客棧很快便到了。 掌櫃的正在敲著算盤,見夥計把人引來了,喜上眉梢:“正好還有三間上房,三位客官一人一間吧?” 楚照流笑吟吟的,搖搖扇子:“不,我們三人一間。” 掌櫃吃驚:“一間屋子一張床,三位要睡一間?” “這不是囊中羞澀嘛。” 掌櫃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不情不願地給三人登記,遞出牌子,楚照流轉身的時候,還聽到掌櫃低低地罵了句“穿得光鮮亮麗的,還以為多有錢呢,窮酸鬼”。 楚照流一時無語。 惑妖,你這幻境,搞得是不是真實過頭了。 往樓上走時,客棧大堂中的客人正在討論著什麽,其中一人聲音頗大,傳到這邊來: “……陛下聽大國師的,竟然下令絞殺了所有姓殷的,挫骨揚灰!” 曇鳶倏地望過去。 楚照流眉間略挑,按住他的肩:“別聽,別看。” 三人上樓進了房間,門一關,曇鳶忍不住問:“這……” 楚照流姿態閑適地坐下,自顧自倒了杯茶:“你沒聽夥計說的麽,最近城中有慶典,應當有許多人來圍觀,按照正常情況,這種時候,客棧房間極為搶手,何須拉客?掌櫃的張口就說還剩三間上房,既然生意火爆,怎的還能剩下三間上房?能有間柴房都不錯了。” 曇鳶心中還有疑惑,便坦蕩地問了出來:“既然惑妖特地引我們過來,必有陰謀,我們為何還要順著她來?” 楚照流摸了摸下巴。 曇鳶涉世不深,這一點,好,也是不好。 他佛心圓滿,但未曆世事,或許是最難攻陷、也最好攻陷的對象。 “當然要來,”謝酩神色不變,一把奪走了楚照流把玩來把玩去、似乎很想倒進嘴裏試試味道的茶水,重重往桌上一擱,“惑妖現身,幻境就能破。” 曇鳶感歎:“是貧僧愚鈍了。” 一般人要是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反應都是避開危險。 但不說這幻境在惑妖的掌控之中,隨時都有危險,就算能避開危險,難道就要陪著惑妖,幹耗在幻境中不出去了? 他們三人,一個是當世難尋敵手的劍尊,一個是天生佛骨萬鬼皆懼的佛子,楚照流雖然看起來不怎麽靠譜,也是個符法陣法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