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封識。”  “陸封識,陸封識……陸封識。”  辟邪來來回回說著他的名字,似乎要把他刻進心裏一般,聲音最初時還帶著故作輕鬆的笑意,後來越來越輕,越來越低,到最後,隱約帶上了哽咽。  “陸封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不是隻有這二十多天,我喜歡你喜歡了很多年,也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了你許多年……”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猶豫那麽久了,早點去找你,這樣的話,好歹我還能陪你稍微久一些。”  “我不怕死,也不後悔我做出的這個決定,但是我真的……好舍不得你啊……”  “……”  陣法上金色的光芒一點點倒退,辟邪艱難地喘息著,臉上隨著浮起濃鬱的死氣。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嗎……我說,要是哪天我生命耗盡了你就忘了我,連我的名字都不要記得,然後繼續走你以後的路。”  “陸封識,再見……不,是不見了……”  “忘了我,別等我啦……”  他太虛弱了,這些話說得異常艱難,眼裏本來就已經微弱到了極點的光隨著灰敗下去,他看著陸封識,用盡最後的力氣,朝他笑了起來。  這笑並不好看,沾滿泥濘血汙,被疼痛無意識的略微扭曲。  陸封識看著,在這一瞬間,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極尖銳的東西刺到了一般,那種疼難以言說,融進血液滲入五髒六腑又刻在骨子裏,疼得他眼前模糊一片,幾乎快要站不穩。  自以為無情無欲的燭龍,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了什麽是痛徹心扉的滋味。  “我是辟邪,路經鍾山,想在山上借住幾日,可以嗎?”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是燭龍,我早就想見你啦。”  “你在我心裏是很特別的存在,永遠都會是這樣。”  “能遇到我這樣的可是很大的福氣哦,我很值得的,你千萬別錯過我。”  “……”  辟邪從前說過的話響在心裏,一聲比一聲甜,一聲比一聲溫軟,他人也是這樣,靈動鮮活。  不是說,想要陪我久一點麽?  不是說,要和我好好在一起麽?  不是說讓我別錯過你麽?  我應了。  陣法上流轉的金芒盡數停下,在最後一縷要消散的瞬間,陸封識化成燭龍,取出隱於神魂裏的燭,強行把路濯散去的靈魂斂了回來。  他帶著燭回到鍾山,以龍骨煉玉,獻祭神魂把辟邪的魂魄收斂至玉種,以他的神魂來養辟邪的神魂。  獻祭靈魂是什麽感覺?  五髒六腑像是被被腐蝕,喉嚨裏全是破碎的血沫,呼吸都好像帶著股濃鬱的血腥味,攝人的冷和刺骨的疼覆蓋全身,讓陸封識覺得他這一生所有的溫度都要被耗盡了。  但是,沒關係。  “你放心,隻要我的意識還殘存一點,那麽無論離你多遠,無論時隔多久,我都會找到你……我會不停朝你奔赴而去。”  辟邪從前說過的話再次浮現在陸封識心裏,他看著懷裏的玉,緩緩笑了起來。  這話,我信了,但這次不用你等我,我會在你之前醒來,然後等你應約朝我奔赴而來。  他抱著辟邪的魂玉,在鍾山下深不見底的地方陷入沉睡。  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陸封識眼前的畫麵再次顛倒,回到了辟邪離開山上的時候。  山間清風微拂,雲層渺渺,軟綿團子的聲音溫軟。  “至於名字……好嘛,你不願告訴我,那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也是一樣的,但你一定要記好啊,絕對不能忘記,不然我是要生氣的,聽清楚了燭龍,我叫……”  “……”  叫什麽?  之前的夢境裏,他的聲音湮滅在簌簌山風裏,無聲無息,而這一次,陸封識終於聽到了那個答案。  “……我叫路濯。”  雲朵一般的絨團逆光站在那裏,眼神比天上融融的日光還要溫暖。  “你可一定要記住啊。”第80章 來到客棧的第080天  陸封識眼前的畫麵再次化作虛無。  世界被烏雲遮蔽,不見一點光亮,隻剩無邊無際的黑暗,但這次,他沒有在黑暗中停留太久,遠處有散著微光的碎片浮過來,化成一隻無形的手,把他帶出長夜,送到黎明之中。  此時天剛蒙蒙亮,日光從這邊緩緩傾灑,而另一邊月亮還未消散。  陸封識睜開眼睛,感覺手上一軟,像是被一團毛絨絨的東西蹭了過去。  他低頭,第一眼看到了辟邪,小絨團躲在樹後偷偷朝著外麵看,尾巴晃來晃去——剛剛蹭到陸封識手的就是這個。  “……路濯?”陸封識恍然看著路濯,許久,輕聲喚他。  小絨團卻好似沒聽到,依舊晃著尾巴朝外看,陸封識抬手去勾幼崽那條毛絨絨的尾巴,手指卻從那條小絨尾上直直穿了過去。  他不存在於這個空間。  意識到這一點,陸封識很快明白過來,他現在所處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夢境,而是在路濯的記憶碎片裏。  他一怔,順著路濯的視線朝遠處看去,雲霧繚繞,山覆霜雪,很熟悉,是鍾山的方向。  身後有幾隻妖怪在竊竊私語。  “那隻瑞獸又來了,你們說他是想做什麽呀?”  “這誰曉得,他天天都來,但天天什麽都不說也什麽都不做,就躲在那裏朝著鍾山看,不就是一點山一點樹一點雲霧嘛,哪裏都有,有什麽好的看,他好奇怪的嗷。”  “嗯嗯嗯?鍾山,前段時間他來找我打聽過鍾山上那位的事,問這問那問題可多……他不會是在打燭龍的主意吧?”  妖怪們:嗯嗯嗯?!  不是吧不是吧?居然有人敢打燭龍的主意?  我上來就是一個好家夥。  路濯還真是在打燭龍的主意。  那天,從幾隻妖獸的獠牙下逃離回家後,他四處打聽救下自己之人的消息,很快有了答案。  這並不難。  鍾山,赤影,令人畏懼臣服的威勢和壓迫感……眾山妖怪中符合這些關鍵詞的,隻有一個。  燭龍。  掌管鍾山的神明。  路濯悄咪咪過來瞄了一眼,在看到那點從半空中掠過去的赤色龍尾後,知道自己沒找錯人,就是他。  從那之後,路濯就經常躲在這裏偷看——他選擇的這個角落很好,能在隱蔽自己的同時,把山上所有收入眼中。  他天天來,也天天能看到燭龍。  有時是龍尾,有時是在雲霧中探出來的一點龍角,有時什麽都看不到,但路濯能從風裏感受到他的氣息,知道他想見的人就在山上,和他的距離那麽近。  想到這裏,小絨團就會笑起來,抱著尾巴快樂打起滾。  很沒出息。  有時候,路濯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很不好,沒出息不說,整天躲在角落裏這樣看燭龍,很像個窺探欲爆表的小怪物,怎麽想怎麽不正經。  但是……要讓他上山去找燭龍,他又不敢。  因為路濯有點自卑。  燭龍是誰?立於眾生之巔的大妖怪,與天地共生共醒的天命龍,是被奉為神明的存在,而他隻是一隻尋常瑞獸,身份平平無奇不說,還性情懶散不喜修煉,修為很是一般。  幹啥啥不行,睡覺第一名。  他好像……配不上燭龍。  路濯有些沮喪地想。  他越想越慫,越想越不敢上山找燭龍,隻能繼續躲在角落裏偷偷看著。  歲月更迭,如石中火,隙中駒,轉眼無數個春秋。  這些年裏,路濯偷看燭龍成了日常,無論風霜雨雪從不中斷。  他看了多久,陸封識就陪了他多久,經常聽到這隻小崽崽自言自語。  “今天的暮色很暖,映在他身上真好看,喜歡。”  “今天下雨了,有點冷,但雨霧裏的他看起來像是幅影影綽綽的水墨畫,喜歡。”  “最近好像要下雪,不知道他冷不冷,要是有雪的映襯,我看他應該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吧?喜歡。”  “今天有十幾隻惡靈侵擾鍾山,真討厭,要我多半打不過,但他隻稍稍抬了下手,一切就結束了,好厲害啊,喜歡!”  “啊啊啊他的龍尾今天比之前探出來的多了一點,龍鱗像火一樣,好好看啊,喜歡!”  “……”  癡漢崽崽。  他整天說著喜歡,從一見鍾情到一往而深,一顆心越來越熱烈,也讓他有了更多的欲望。  不滿於隻是遠遠看著,他想近距離看到喜歡的人,想抱他,想聽到他的聲音,想和他一同度過往後的歲月,想和他有更多親密的聯係。  “……我想去找他了。”他輕聲說。  在那天的晨光熹微裏,路濯看著被雲霧霜雪覆蓋的鍾山,終於結束了這段躲在陰暗角落裏的窺探。  他走上鍾山,踏著霜雪停在燭龍麵前,抑製著心裏怦怦亂撞的心跳和想要瘋狂晃起來的尾巴,假裝自在地朝他笑了一下。  “我是辟邪,路經鍾山,想在山上借住幾日,可以嗎?”  沉睡著的人睜開眼睛,小絨團帶著他從未見過的溫軟暖意,映進他眼裏,也直直撞進了他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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