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在吳窪子這一畝三分地上,還輪不到他指手劃腳,我雖老了,還沒有死!除非我把這口鮮氣咽了,他不是閻王,似乎能力差些,謝必安、範無救(黑白無常)不會聽他差遣!”高年豐一巴掌拍在窗欞上,整個窗戶亂顫,跺一下腳,似乎整個樓層都在搖晃。


    “你聞見了?臭不臭?”杜梅調侃道,“嘿!嘿嘿!熱鬧來了!”憑空臨窗,她用豐腴的長條形藕胳膊去碰撞高年豐,綠色,墨綠色長袖,象一把壺裏倒出的牛奶。


    “怎麽啦?”


    “看好戲!”


    可不是?李瑞安帶著幾個人,從外往裏走,他們到鎮外蒲芭溪練槍去了,陽光迷離透頂,象一地金子,任憑人們怎麽貪婪,都拾不起來,抓不成個,它變水,變成流沙,抓得多,抓得緊,全從挓挲的指縫溜掉。


    “喲,是磨峰呀,有日子沒見了,最近如果有閑空,鎮公所坐坐!”李瑞安架子不大,也不喜歡端著虎威,但是一隻藏在袖籠子裏的老虎,平時深居淺出,諸事全是鎮長太太張羅,他常躲在背後,聽聲觀勢,但一旦被他咬上一口,非死即傷,別看笑容象深春的太陽,散發著迷人的香氣,許多人陶醉其中,不辨方向,忘卻了是非倫理。


    石橫眉冷對看他一眼,不理不睬,一副不屑的樣子,身子僵直一下,徑自走過。


    李瑞安與石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聽到特別亢奮的“哼哼”聲,李本能地翻起白眼:小子哎,我能與你主動搭訕,那是給你臉,一個徹頭徹尾的草民,翻不起泥鰍大浪!正在這時,他哆嗦一下:這兒是醉花陰,是大能人高年豐的地盤,他要看看大能人是否躲在某個雞腳旮旯裏偷窺著他,看他在眾人視野中,是否人仰馬翻,他微微抬起頭,那個窗口,是窺視高年豐最好的地方。


    “嘿,嘿嘿!這李大鎮長臉掉地上,跌碎了沒有,拾不拾得起來!”高年豐有些幸災樂禍,在窗戶後,正手足舞蹈,猛然看見那張上揚的臉,往後一縮,把杜梅推到窗前,“你招呼他!”高年豐一屁股頹廢跌坐在沙發上,臉上滾燙,尷尬搓著手,搓出唧唧的聲響。


    “喲,李大鎮長,這是學祖逖呀,你看看一個個熱汗涔涔,要不要到醉花陰來歇歇,我讓秀枝姑娘泡上今年的春前明茶?”杜梅嬉笑著搖著花手絹。


    “我也是百無聊賴,帶著手下幾個人,去茶坡嶺打獵玩,高老太爺在你這兒嘛?”李瑞安抬頭仰望,有敬仰的意思,他感覺高年豐就在那盆景窗後。


    高在那裏擺手。


    “他不在!這兒又不是他的家,興誌好時,他會過來!”杜梅臉燒得厲害。


    “那可惜了,我本打算找他有事,不巧得很!”


    “他又不是鎮政府一員,出了什麽事體,十八竿子也打不著他,和他商量得著嗎?”


    “杜老板,你這就不對了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高老太爺是匹夫,優於匹夫!這鎮上事無巨細,離不了高老太爺托底,有些事,分寸拿捏不好,是要出事的,無論如何,生薑終是老的辣,經驗終需從記憶的深井中打撈!”


    “他老了,不合時宜!”杜梅象釣魚,提提放放,不時衝高年豐擠眼,要把藏在骨頭中的嫵媚搖晃出來。


    “此言差矣!杜老板就不多討擾了,改日和高老太爺一起,在醉花陰把酒言歡!”李瑞安終究是見過世麵的,在官場混跡多年,深諳人情世俗,“走!打道回府!”


    “剛才是誰不開眼,你叫他,給他臉,他不要臉?”杜梅是哪壺不開不拎哪壺。


    “世風日下,不心不古,林子大了,什麽鳥沒有?你要是事計較,那還不得累死?他不理我,我一天照吃三頓飯。這日本人來了,剛要完糧,這不又來要錢了?我這鎮長一毛錢能買仨,等著挨罵吧,心正煩著呢,哪裏有功夫理這些雞毛蒜皮?走啦!”李瑞安帶著幾個人一搖三晃。


    “這小石子要借東風雄起怎地?”高年豐站起來,“我要去問個究竟!”


    “你閑的?有功夫陪我看螞蟻爬樹,也不去騷擾這頭悶驢,強驢,千喚萬喚他不來,說不定我讓吳秀枝去隨便問一聲,他不屁顛屁顛的,我‘杜’字倒著寫!”


    “那是啥鳥字?剛才李瑞安說日本人又要興風作浪?”


    “你們這些大能人慣的唄,這下看你們怎麽和全鎮老少爺們解釋?沒詞了吧?上次你可是紅口白牙和大家說:這是今年最後的徭役賦稅,大家看你麵子,節衣縮食,有些人家能從牙齒省出這麽點兒糧食,真有不容易,雖然誰也沒有說什麽,但怨氣是有的,沒有發作,不代表沒有憤怒,小石子硌腳,弄不好,他第一個給你難堪,弄不好今後你在吳窪子地位就一落千丈!”


    “我看哪個敢!還反天上了!”高年豐能了一輩子,急風惡雨,有好幾次差不多要倒下,可最終死撐活挨,如山一樣屹立不倒,正是在關鍵時刻,成就了他大能人名號,靠這個,他在吳窪子成了一麵高高飄揚的旗幟,雖口頭上這麽逞強,但內心已經虛虛如牆,一堵年久失修的牆,斑駁脫落,塵埃和碎坯時不時在時間的風麵中掉落,正因為不經意,誰也不曾注意,乍一看,麵目全非,驚駭般嚇人。


    “別說那沒用的,趕緊聯合這些初生牛犢子,戰爭,就是這突兀其來的戰爭,改變了曆史秩序,調整了世界格局,那些看似高貴的生命,如同草芥,而那些曾經運賤,卻命運悠長,他們穿越命運的風雨,穿過子彈炮火僅留的一線縫隙,存活於世間,那樣不可思議的縫隙,總是象河蚌一樣,慢慢地一張一翕,吞吐著,在汙泥濁水中逢進逢出,在血腥裏,象一粒沙,飄逸狀自由出入。世界秩序混亂,在重新洗牌的過程中,有極少數草芥,會成為命運的新寵兒,風雨和陽光會把滋潤和光照,通過斜線傳輸,從昔日裂縫----流幹血液的裂縫中,篩進去,乍長乍短,在風的搖曳中,一粒命運的種子,栽了許多跟頭,落在最下麵,最深層的地方,陽光象繩子,拎起又放下,苦難的種子,在風清雲淡時,落地生根,正是這種大起大落,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別人忙著追逐活著,有尊嚴地活著,它卻悄不驚聲在長大長壯,也許,這樣的環境太特殊、太惡劣,等到有人關注它時,它已經不可逆轉要主宰這個世界,那時塵埃正在落定,新秩序就要形成!”


    “哼哼!”這兩個字寫法一樣,由於語速不同,意味深長從高年豐那張已經蒼老,布滿褶子老臉上一個深不可測的洞裏蹦出,不是重疊,是驟然斷開,是勢不兩立斷開,前者及此在左,後者觸彼上右,前者是不服不屑,虛虛撕裂,後者是平常心實實填擠,承認她的話在理在道,瘦骨嶙峋的手,在沙發摩挲著。前者上揚,象打過的鉤叉,後者從高處墜落,擲地有聲。


    “後生可畏,意概於此!”杜梅深深歎一口氣,“無可奈何花落去!時間隧道舒緩悠長,一切恍若隔世,幼時許多記憶還如青苔雜踏在心中,滲漏的記憶,淋漓成道,綠苔不厭其煩繡織!”


    “想不到小杜梅思想如此斑駁,難怪老夫當年不顧廉恥去跪去求,醉花陰是老夫心中一生邁不出的坎,想想,閉眼想想,死都值了!”


    “想想眼前困局吧,縱橫捭闔也罷,連縱連橫也罷,如果能夠和日本人周旋下去,將是你不多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小石子是炸刺,可吳秀枝還在,並且這牌在你我手中,他稀罕這一口,這是他的軟勒,在你的幫助下,他可以振臂一呼,這局就起了!”


    2


    話談到深處,高年豐悠然而睡,那鼾聲,如潮起潮落。


    長舌婦者,必然是好事者,一鱗半爪,就添油加醋,細描亂寫,隨意性極強,有揣測,有臆想,更有添油加醋,一傳十,十傳百,速度風生水起,第二天陽光迷離時,有關這件事,就沸沸揚揚在小小的吳窪子傳開了。石磨峰牛性加尿性,讓日日在鎮子上光著膀子晃悠的石磨峰,活在人們異樣關注裏,許多人不敢和他說話,隻是近近關注他,他讓那些與高年豐、李瑞安有過節,曾經被他們威壓過的揚眉吐氣,正是這種氛圍,讓石磨峰有些膨脹,他時不時聳聳肩,看見誰都咳嗽兩聲,或用張牙舞爪伸出的右手大姆指,使勁從嘴下猛擦一下,舌頭在嘴裏象浪翻卷。


    好事接二連三,高年豐讓杜梅手下活蹦亂跳小丫頭春桃、春杏,有些虛張聲勢,表情和動作極為誇張,別人不問,她們反而自嗨:“哎喲,好重呀,累死我了,高老太爺是不是老糊塗了?這馬蹄靴子怎麽可以倒著穿呢?”


    “倒著穿,八成也挺舒服!”


    兩小丫頭磨磨蹭蹭,張著大嘴,腥紅要吃人的樣子。


    “石家祖墳昨夜一準冒青煙了,要不然……”


    路人或駐足,眼鼓眼鼓瞅著這兩個不諳世故的小丫頭片子,無奈搖搖頭,沒有說話,心中卻藏了杆秤,稱出了高年豐的口噴味:大丈夫能屈能伸!


    小丫頭們象蕩秋千,雖大包小包拎著,可分量上不是太厚重,體現了禮輕仁意重,是個麵子的東西。進石家,門是虛虛掩著,小狗在院子裏狂吠,一推吱扭扭響,兩個躡手躡腳,探腦伸舌,竊竊私語,“不會吧?不會沒人吧?”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家沒有人的?”石磨峰陰損地笑笑,身體極度膨脹,象一片羽毛,身輕如燕要飛起來,看到這兩個現在虔誠規矩,臉紅心跳低頭,象犯錯的小女孩,她們互相對視,不安一隻腳,象狗那樣狂躁扒地,扒出深深的、手掌一樣寬窄、有深度的平溝,老東西終於支撐不住輿論的壓力,象狗尾巴草,低下高貴的頭臚。


    “石叔叔,對不起!”春桃上牙咬住下嘴唇,咬出悔恨。


    “罷了!是杜老板讓你們來的?她找我有事?”


    “非也!是高老太爺讓我們……不!還有李大鎮長,鎮長老爺說了:十點鍾,在醉花陰準時恭候石叔叔!請你笑納!”春桃率先雙手平舉多個禮盒,把頭扭向一邊。


    “這都是些什麽呀?”他並不去接,他在玩味這一刻,笑容溢出滿臉褶子,有縱有橫,人生得意須盡歡,可以理解。


    “盒裝的核桃酥,春秋牌三刀,長興果子,這都是出了名的!”春桃見他和顏悅色,壯著膽子,往前湊湊,如鹿撞懷,男人,英雄一樣的男人,鋒利如刀一樣的男人,身上散發猛虎一樣的氣息,讓人敬仰。


    “呦,今個兒太陽從西邊出了,你們確定沒有摸錯門?盒裝比起散包,要多花好多錢,是誰出手這麽闊綽?”呂如意得意得象自鳴鍾,在那裏手足舞蹈彈跳,一臉落花戲虐,在紛紛揚揚裏,伸手接過禮盒,“不謝喲!高老爺這回子噴血了,我剛才是不是聽錯子,好象這裏頭還有李大鎮長什麽事!”她把禮盒放院裏桌子上,伸出纖細的右手小指,欣長的指甲,塗著殷紅的豆寇,伸進白皙的耳朵裏,扒拉著耳屎,仿佛被耳屎堵了,聽不清講什麽,然後,是大姆指和小手指急躁對搓,彈下耳屎屑。


    “有!有有!李大鎮長作陪!”春杏也忙把禮盒奉上。


    “這多不好意思呀!”呂如意口上這麽說,雙手接過禮盒,“我家磨峰就是一平凡人,何勞吳窪子兩位大能人如此高看?”


    石磨峰臉上晴轉多雲,呂如意看不出高低深淺,還在那裏聒噪,“你們二位是找她嗎?”


    “不是!不是!”春桃連連擺手。


    呂如意剛才還一臉得意,男人英雄,女人榮光。


    兩個小丫頭片子,就象兩隻乳兔,慌慌張張,有點兒連滾帶爬的意思,忙不擇路,跌跌撞撞出了石家,那扇可以在風裏吱吱扭扭的門,又被乍起的軟風虛掩上。


    石不說話,臉上陰晴不定,看著這個陶醉在男人英雄夢裏的女人,一臉桃花紅。


    她哆嗦著,她已經名正言順成了石太太,卻象風中之竹哆嗦著,形象猥瑣不能看,搖搖晃晃,把那點兒該有的自尊,頭皮屑一樣抖落在地上,人前光榮,背後辛酸,嫁一個寵你的男人,當你是公主,不好嗎?男人淩厲,在他的世界中,被眾星捧月寵壞了,他會在乎一個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庭的女人吧?即使你辛苦到骨頭裏,他認為理所應當,他是大眾的,眼淚是這種女人廉價的委屈,男人要是動了怒,她龜縮在那兒,連個屁也不敢放,她在男人心目中,就是一件可脫可穿的衣服,偶爾拉在身上穿一下,在外麵,光鮮靚麗。


    “你去嗎?說不定是個坑!帶上我一起嗎?把把關唄!”女人試水一樣探索前進,一臉希冀,有盼望,有巴望,雖在須臾之間,何曾不是望斷秋水?不知輕重,象春蠶吐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北門老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北風2024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北風2024並收藏北門老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