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讓你死掉。”維克多把每個字都咬得很輕,輕到了有些刻意的程度,如同這樣做就能做到對這話裏的某個字毫不在乎一樣。  “……”  摩恩怔了一會兒,心頭漫上一些說不出的苦澀。  他抬手捂住心口,隻覺得此地果然是個怪地方,讓他整個人都變得莫名其妙,連神明也一樣看上去有些失落。  卻不知他這個無意間的動作是如何刺激到了神明的神經,維克多的臉色竟然難看了起來,上前一步的扣住摩恩手腕的動作雖然不急促但也帶著幾分罕有的失禮。  摩恩呆站在原地看著逼近而來的神明,按在心口的那隻手上突兀地傳來了屬於神明的冰冷的溫度。  他的腳掌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腦子裏一團亂麻。  “……”維克多垂下目光似是無意地掃視了摩恩移動過的腳底一眼,下一秒就專注地望著摩恩有些蒼白的臉。他輕輕啟唇,隨即一道驚雷如同巧合一般與那一聲“摩恩”重疊著響起。  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像一句警告。  摩恩的手指蜷縮了,但是他竟然沒有失去仰頭的力氣,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失禮般直白地對上維克多茶色的瞳孔,響應這聲撞擊靈魂的召喚。  總是這樣的目光。  總是這樣,來自神明的……像是審視,也像是吞噬的目光。  “……能不能,為我雕刻一尊聖像?”維克多給了他足夠長的反應時間,又或許是給了他自己足夠的考慮時間,隨後專注地看著摩恩的眼睛這樣輕描淡寫道。  這話的內容是在“祈求”,卻難說神明講話的語氣中有什麽不從容之處。  那是一種介於懇求與命令之間的陳述式的問句,音色依然柔和悅耳,很難從中分辨出什麽鮮明的情感色彩。  可摩恩卻敏感地察覺到,這話裏少了幾絲令人隱隱不適的、帶有壓迫感的親昵這其實才是正常的。  自從進入幻境後,摩恩一直覺得神明的態度怪怪的,怪就怪在那份“親昵”之上。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  哪怕被驅逐出人間,哪怕被清除作為神的記憶,也還是高貴並可望而不可即的才對。  心中愛慕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對自己態度親密,本該是一件令人竊喜的事情,但他卻難以忽略自己發自內心深處的淡淡恐慌。  摩恩以為自己不會忘記草原的那一個飄雪的晚上。  他站在遠處望去,看到的是雪不沾身的神明聖潔的背影,看到的是月光傾瀉下神明被揚起的銀色發絲。  但此刻他試圖回憶,腦海裏閃過的畫麵竟然隻有銀裝素裹的雪景。  就好像他從未親眼看到過坐在草原上的維爾涅斯一般。  怎麽會呢……  “辛苦你了,摩恩。”  維克多的話語和他接下來的動作將摩恩從短暫的恍惚中喚醒。  神明鬆開抓住摩恩手腕的那一隻手,白皙的手掌向上虛握了一下,一塊大體為圓柱狀的木頭便憑空出現在了那裏。  摩恩下意識地垂眼看向那塊未經雕琢的、粗糙的木體,它隻有一個成人手掌大小,顏色與質地都和前不久他在做木匠的空餘時間中為神明雕刻的聖像所用的原木一模一樣。  那個作為禮物的聖像在他們攀登烈峰山時不慎墜落,被火毀掉了。  可是,被驅逐後的維爾涅斯隻知道那是“珍貴的東西”,甚至不知道那是自己作為他唯一的信徒為他親手雕刻的。  然而現在……  摩恩的大腦皮層驟然繃緊了一下,他甚至沒有從維克多的手裏將木頭接下,隻是抬頭看向神明在幻境中變化的那一張有些陌生的臉,略帶驚異地小聲囁嚅道:“您……已經恢複記憶與身份了嗎?”  怪不得。  神明還沒有回答,摩恩已經在心裏道起了怪不得。  他眨了眨幹巴的眼睛,心中越發苦澀。  怪不得他會覺得神明變得和從前不同,是他太自以為是了。  與他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是失去神格的維爾涅斯,而他與真正的神明不過僅僅會過兩次麵,怎麽能自認了解。  普通人類與神明之間存在著那樣大的差距,他心有畏懼才是理所當然。  盡管……  盡管之前神明並沒有帶來這麽強的……威嚴感?  摩恩處在說不清的悵然之中,也就沒有注意到維克多因無法應答而閉口不言的短暫沉默。  “……那我們是不是能從這裏出去了?”而摩恩已經自動將沉默的空氣識別為默認。  他胡亂地拋出他曾問過一遍的問題,實際上他現在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  “當你完成它之後。”維克多將托起的手掌握緊又鬆開,將木柱交到了摩恩手裏。  他抬手輕輕地撫了撫摩恩的頭發,低聲道:“乖孩子。”  摩恩將木頭抱在懷裏遲鈍地點著頭。  他抬眼望向那對淺茶色的瞳孔,才發現他原來從未從中看清過自己的影子,哪怕那對眼睛始終在溫柔地凝視著他。  ……  後來他是怎麽從那間房裏走出來的摩恩自己也有些記不清了。  他好像聽到樓下的甲板傳來幾聲叫喊。  然後他昏昏沉沉地捧著木頭說著想要下去看看,其實他不過是想要一個人待一會兒,在神明視線所不及的地方整理一下混亂的大腦。  他其實還沒有探查過幻境中的任何一個角落。  從醒來起他就一直和維克多在一起,剛剛提出離開,他的心中隱隱有種會被拒絕的預感,但是沒想到維克多隻是安靜了幾秒後笑著說了“好”。  摩恩感受著來自身後的一直沒有移開過的目光離開那間房,門關上的那一刻他也好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元氣,隻得像一具行屍走肉似的行走在嘈雜的樓梯間。  其實他也不懂自己是為什麽這樣失魂落魄的,按理說他沒有失去什麽。  但是很快,摩恩的精神又被迫打起來了,因為他開始聞到一些格外令人作嘔的腥味,在整個空間彌漫。  那是屬於海洋生物所特有的腥氣,其中還摻雜著,會讓人聯想到腐爛與模糊的血肉的濃稠的血腥味。  摩恩的喉頭與胃部同時宣告不適。  他駐足原地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一手將木柱揣進懷裏,一手捂住嘴巴皺著眉頭朝拐角處轉過身去。  他還完全沒有跟幻境中的其他幻象有過接觸,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麽,但是神明放任他出來,想必是沒有什麽危險的……吧?第66章 惡意彌漫01  現在大概快到了晚餐時間。  摩恩走到底層,能越來越清楚地聽到“幻象們”聚集在一起籌備飲食以及交談而產生的噪音。  難以想象這群人是如何在這麽惡臭的環境下不受影響地準備愉快進食的。  隻能說不愧是虛假的幻境中人,起碼作為“正常人”的摩恩已經連正常地用鼻腔吸氣都做不到了。  他有些搞不懂這幻境的機製,此刻也沒有多餘的腦力用來分析,循著本能張開嘴小口地吸著氣。  走到樓梯間到一層大廳入口的位置,他的兩腿無由來地沉重起來。  等看到飯廳的全貌後,摩恩的腳步徹底頓住了。  他開始後悔自己闖進來的決定,盡管並沒有人因為他冒失又突兀的出現而關注到他。  隻因眼前的畫麵讓他震驚,也讓他戰栗  端坐在長桌兩邊的人們麵前紛紛擺著一盤盤黑漆漆黏糊糊的東西,眾人愉快地交談著,仿佛他們各個都是家境優越受過教育的紳士。  然而他們的動作卻粗鄙到了詭異的程度……  這裏的人,全部像是未經馴化的野獸,沒有一把刀叉投入使用,每個人在說話間用手便直接捧起那些糟糕的物質送進自己的嘴巴裏,細細咀嚼,像是品嚐到了什麽珍饈佳肴,時不時發出幾聲陶醉的讚歎。  他們的指縫間有黏稠的物體滴滴答答地滲出留下,若殘餘到了桌麵上,便要低下各自高貴的頭顱,貪婪又虔誠地伸出舌頭品味那每分每毫。  摩恩的目光不受控製地停在那一團團還在“蠕動”的食物上,隻覺得刺鼻的惡心氣味簡直要衝破了他的頭骨。  像是被熏得花了眼,他甚至產生了幻覺  慘白的餐具上躺著的不是道不出原料的黑色物質,而是一塊塊像是人、又像是魚的屍塊。  盤子中盛著的是軀幹,盤沿上灑落的是鱗片,盤邊外淌出的是血液。  而那“東西”的臉也被裁得四分五裂卻又整整齊齊,盤盤相近就拚湊出它扁平、分布奇異的五官和呈現灰白色的、潰爛的雙眼……  那是什麽東西?!  這群船員與水手,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吃什麽嗎?!  他們表現出的那份如癡如醉是真實的嗎?!  摩恩的眉心突突地跳了兩下,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轉身逃回樓上的衝動,慌亂地眨巴著眼睛倒退。  可是不過是眨眼間,剛剛那些汙染過他的眼睛與精神的餐飯又消失不見了,桌子上擺著的分明是一盤盤精致的菜肴……  原本充斥在鼻腔中的腥臭味一下子稀釋得極淡,感官上的刺激突然減小,摩恩挪動的腳尖又定在了原地。  心跳依然快得不正常,他也再度陷入了孰真孰假的恍惚中。  正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貿然闖入,就聽見一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接著,就是一個男人用粗獷的嗓音說起了粗鄙的話語  “嘁,看那兩節紙糊的小腿,還沒有爺的胳膊粗。”  摩恩的斜前方,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走到甲板入口的位置,懶散地倚著門沿,他仰著下巴怪裏怪氣地諷刺著門外的某個人,臉上綻放著充滿惡意的笑容:“布裏奇,照你這麽個踉踉蹌蹌幹活的架勢,你小子今天也甭想吃到晚飯了。倒不如我給你指個明路?大廳裏麵那間廁所,可是常常爆滿啊,你幹脆幫著‘清理清理’,又填飽了肚子還完成了工作,豈不兩全其美?哈哈哈哈哈。”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同樣充滿惡意的爆笑。  間或有兩聲“說得好”、“聽到沒布裏奇”、“弗格森大人英明”之類表示讚同的話語。  “……”摩恩停下動作,不由攥住了自己的拳頭。  雖然都沒有搞清楚前因後果,他也能察覺這番話有多麽難聽。  壯漢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斜後方離他不過幾步遠的摩恩的存在,冷哼一聲抱著他強壯的兩臂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你們其他人,直接走小門,趕緊進去吃飯,把甲板留給我們勤勞的小水手一個人打掃。”他嘲諷地說道,似乎用言語傷害旁人是他娛樂自己的最好方式,“而你,布裏奇,我再給你個法子,這麽天天被罰下晚餐終究不行的,你跟你那個朋友摩恩一起去向有錢人賣屁.股不就好了,啊?你說是不是呀,我可是為了你好。哦對,我忘了,你的姿色,可不會被少……”  突然被喊了名字的摩恩雖然不能足夠明白他話中的具體含義,卻也知道裏麵飽含貶義色彩。  他隻躊躇了一秒,就皺著眉頭跟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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