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林間起了一層厚厚的霧氣,宛如張開了一麵無邊無際的羅帳,將整個叢林蓋得嚴嚴實實。一行人隻走了幾步,回望時,身後已然移形換景,來路再不可見,隻有青白的山嵐層層疊疊,氤氳升騰。


    一個時辰後,霧氣薄了些,四周的景物漸漸凸現。山路更窄,石板上苔痕、裂紋縱橫交錯,掩映在野草中,宛如數百年無人踏足。走了一會,山路突然中斷,一道泉水從地底岩罅中汩汩流淌,橫亙眼前。空中幾縷微弱的晨光仿佛被這道泉水硬生生的阻斷,泉這方雲霧蒸騰,霞光漸盛;那方則是一片宛如深洞般黝黑的密林,鬱鬱森森,一眼望不到邊際。


    走入密林,才發現這裏的樹木並不十分高大,隻是藤蘿粗壯異常,蜿蜒盤旋,將樹幹緊緊裹住。有的簡直是嵌入了樹幹,從樹心將樹皮向外撐起,凸現出經脈一般粗壯的紋路,而那些樹皮緊繃著,似乎極薄,隨時要破裂而出,又似乎具有彈性,正隨著某種不可知的韻律在微微搏動著。


    幾人在這片莽林中曆事甚多,本應見怪不怪,但這片樹林卻不知為何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露水攜著林中不時旋轉而起的冷風,墜落在眾人身上。四周寂靜得出奇,但他們似乎能感到空中、地底正傳來一種強健的律動之音,宛如似乎這些蒼老樹木的心髒,正在整齊劃一的跳動。


    千利紫石在分得大蛟神內丹的粉末後,漸漸清醒過來。身體卻處在一種反常的亢奮中,她一言不發,離開小晏,獨自走在最前邊,而且越走越快,臉上卻籠罩著一層病態的嫣紅。


    別人還好,相思卻怎麽也跟不上了,落在最後,不時倚著樹枝休息片刻,又加緊步子趕上前去。


    楊逸之看了相思一眼,她雙頰緋紅,似乎真的有些累了,但卻咬牙堅持,跟在大家身後。


    楊逸之止步對卓王孫道:“連日趕路,大家有些累了,不如在這裏休息。”


    自從幾人進入曼荼羅陣以來,除了小鸞在卓王孫懷中睡了幾覺之外,其他人根本沒有合過眼。相思雖然不說,但實在已經心力交瘁。


    卓王孫略一沉吟,他憑直覺已感到這片樹林決不簡單,那些樹幹中鶻突而起的條條藤蔓,宛如伸出一隻隻無形的觸角,在暗中窺探著這些不速之客,並在不注意的瞬間,輕輕觸摸他們的身體——乃至能夠精確的滲入他們大腦中飛速運轉的每一種思想。


    若這片叢林也歸屬於曼荼羅陣中某個怪異的部族,那麽其主人的力量必當遠在無綮、喜舍、頊魍諸部之上。


    卓王孫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讓相思帶著小鸞到前方的一棵大樹上休息,小晏則左邊的樹上看著紫石姬,他和楊逸之則在樹下輪流值警。


    周圍傳來微弱的清香,並不是花香,而是樹木生長時特殊的氣息。或許連日操勞,真的心力交瘁;或許這片樹林有著某種秘魔之力,幾人居然都在林中沉沉睡去。


    他們是被步小鸞的驚叫吵醒的。


    卓王孫睜開眼,就覺叢林中陽光宛如利刃一般從樹葉的縫隙直刺下來。看來已快到中午,周圍的樹林居然是彩色的,有的一樹火紅,有的金光燦爛,有的碧藍如玉,有的卻宛如開了一樹梨花。這些五顏六色的樹木籠罩在半空中一層極薄的水霧之下,無數道彩光環繞流轉,炫目生姿,美麗異常。


    “有人……有人。”步小鸞在樹枝上跺著腳驚叫著,周圍的樹葉嘩嘩落下,宛如下了一場花七彩花雨。


    卓王孫一皺眉,他剛才就算真的睡著了,真氣也會自動探出,籠罩全場,其中若有生命之物闖入,必會警覺,哪怕一隻蝴蝶也不例外,何況一個人?


    步小鸞大呼小叫,卻一點都不帶恐懼之意,相反興高采烈,興奮異常:“快看啊,那裏邊有一個小孩!”


    眾人沿著她所指看去,隻見她所在的那棵大樹通體呈深紫色,樹頂倒垂下數根藤蔓,頂端掛著一個橢圓的藤球,遠看上去仿佛一隻巨大的紫色蠶蛹。而蛹身下半段已經裂開,一個小孩的頭顱就從裂縫中倒懸出來,一雙小手抱在胸前,而雙腿似乎還被纏在蛹中。那小孩大概兩三歲,頭頂還留著幾寸長的胎發,在陽光下柔柔的披拂下來,微微呈金色。小孩肌膚白皙紅潤,如初生的蓮花,眉目清秀,似乎是個女孩。


    她雖然倒懸蛹中,卻睡得十分安詳,粉腮上帶著紅暈,在潤濕的空氣中微微呼吸著,仿佛這對她才是最自然、最舒適的姿態。


    步小鸞站在樹枝上,高興的揮舞著雙拳,喊道:“好漂亮的妹妹,叫她下來陪我玩嘛!”她雖然在對卓王孫說話,可眼睛半刻也沒離開過那女孩的臉。


    卓王孫從未見過小鸞這種欣喜若狂的表情,覺得有些蹊蹺,他對小鸞道:“小鸞,你先下來。”


    步小鸞出人意料的轉身瞪了卓王孫一眼,大聲嗔道:“不要!”話音未落,她突然往上一縱身,高高躍起,伸手去抱那蛹中的女孩。


    這變化來得太突然,眾人一怔之下,步小鸞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躍到了藤蘿上。她一把抱住小女孩的身體,身形想要往下落,卻驚覺那女孩的腿似乎還被纏在蛹裏,怎麽也拔不出來。步小鸞死死抱住,不肯撒手,兩人的身體都被藤蘿懸在樹上,不住飄蕩。


    相思驚道:“小鸞,放手!”


    步小鸞不知從那裏上來了一股倔勁,一門心思要把小女孩掙到手中。她也沒學過千斤墜一類的武功,隻用了蠻勁,死死抱著藤蛹,將身子在空中亂蕩,小臉也掙得通紅。一瞬間,滿天紫葉噗噗亂墜,仿佛天空都被染成紫色。突然,一聲詭異之極的聲音從地底傳來,竟然仿佛是無數人齊聲呻吟。


    眾人大驚的一瞬,卓王孫伸手摘下空中飄過的一枚紫葉,一彈指,紫葉劃過一道彩弧,向藤蛹飛去。


    “啪”的一聲輕響,藤蛹上幾道兒臂粗的藤蔓齊齊劃斷。諸人隻聽得樹根處響起一聲慘叫,聲音極為淒厲,宛如就在耳畔,細聽時又無處可尋。正駭然間,小鸞和藤蛹一起向地麵墜來。


    “小心!”卓王孫正要上前接她,步小鸞的身形在落地的一瞬突然變勢,向旁邊平平滑出,輕輕盈盈的落在地上。她一手抱著女孩,一手扶著腰笑個不停,似乎很滿意自己的惡作劇。


    卓王孫依舊和顏悅色的對步小鸞伸出手:“小鸞,到我這裏來。”


    步小鸞往後退了兩步,將小孩緊緊抱在懷中,噘嘴道:“不,我隻要她陪我一個人玩。”她似乎不放心,低頭看了看手上的女孩,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她手中的女孩竟然睜開了雙眼。


    這樣的一雙眼睛,無論是誰,隻要看了一次,必當永生難以忘懷。


    她的眸子透著淡淡的紫色,這讓她看起來有些憂傷,卻不是為塵世的罪惡與煩躁,而是因那浩如煙海般的哲思中無盡止的思辯而悲傷。這紫色是如此純淨,毫無半點渣滓,猶如天河中沉澱的紛漠紅塵,又經過了萬億年的時光沉澱而成。當大海凍結成冰川,天空凝化成星辰,時間堆積成浮麈,人世蕭疏成愴然之後,才會由僅剩餘的浮光掠影,鍛結成如此動人的顏色。


    然而這參透了萬億歲月的目光卻來自一個第一眼打量人世的孩子。


    相思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了那些靠吸取子女靈氣而延續青春的喜舍人。難道這個嬰兒也是因為某種秘魔之術而獲得了永生的妖魔?但她立刻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可笑的,甚至有些褻瀆。喜舍人那與容貌迥異的目光裏沉澱的是數百年來人類最陰暗的渣滓:貪婪、怯懦、殘忍、自以為是、死氣沉沉。而這雙眸子裏沉澱的卻是積澱過後的智慧。更何況她的神光裏還帶著一種矯作不出的勃勃生機,隻有初次見到美麗世界的人會有這樣一種單純的喜悅,也隻有真正領悟了生命意義的人會對一花一木,一風一月有著如此深沉的眷戀。


    那女孩對眼前幾個陌生人微微一笑,然後開口了。


    聲音清婉動人,卻是一種陌生的語言。


    幾人正在皺眉,她又已經換了一種。到了第七種正是清脆的漢語:“此處蜉蝣之國,在下蜉蝣國民紫凝之。”


    步小鸞一驚,下意識的鬆開了手。


    那個自稱紫凝之的女孩頓時跌落到了地上,她一聲不吭,緩緩從地上爬起來。雖然泥地上堆著不少樹葉,但她秀眉緊皺,似乎摔得不輕。


    旁邊的幾人誰也沒有出手救援。一個理由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靈異如神的人,她的肉體居然和普通女嬰一樣脆弱。第二個理由則是她身上真的宛如剛出生一樣,一絲不掛。本來對於一個兩歲的女孩,誰也不會有所顧忌,但她如此侃侃而談,卻讓人很難以嬰兒視之,自然不便貿然出手接住她。


    相思頗有些內疚,上前扶她起來,順便將包袱中小鸞的一件衣物拿出來,卻不知該如何出口相贈。


    紫凝之站直了身體,輕輕一拂身上的塵埃,釋然笑道:“差點忘了貴客們都來自禮儀之國,女子妝容不整,不見外人。”她轉身走到在那株紫色大樹下,從樹根處取下一片數尺見方的紫葉,輕輕係於腰間。


    步小鸞盯著她,訝然道:“這就是你的衣服?”


    紫凝之笑道:“千裏不同俗,鄙國上下均是如此穿著。但主隨客便,諸位若覺得不習慣的話,我可以換上你們的衣服。”言罷輕輕將相思遞上的衣服接過,合十致謝。


    步小鸞古怪的看著她,道:“這麽說來你們平時都不穿衣服了?”


    紫凝之道:“人生有限,耗於車馬輕裘,未免浪費。”她微笑著看著手中如雪的衣裙,道:“若我沒有看錯的話,這種蠶絲出自尼泊爾雪山之上,看上去雖然宛如冰雪,潔白無暇,其間實際上暗繡的十餘種花紋,在不同的光線角度可見。現在不知,按照貴國隋唐時期的工藝進度,就這小小一件衣裙,大概要花十位刺繡師一年半的時間。”


    步小鸞笑道:“那我可不知道,隻是不穿衣服卻是方便得緊,我平時也極不喜歡穿那些一重一重的東西,這裏這麽好,幹脆我們都換上樹葉作裙子好了。”一麵說,一麵墊起腳興奮的扯著卓王孫的袖子。


    卓王孫麵色微沉道:“不許胡鬧。”轉而對紫凝之道:“姑娘博通古今,真可謂無所不知,在下深感佩服。對貴國風物文明更是企慕有加,不知姑娘可否帶我等到貴國中一開眼界?”


    紫凝之當著眾人換上衣裙,動作卻絲毫不顯局促,仿佛這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她微笑道:“正要請諸位到鄙國一遊。”


    步小鸞的衣服雖然小,但在她身上還是大了一倍不止,大半都拖在地上。步小鸞看了她半天,皺著眉頭道:“哎呀,這個衣服穿不得,你還是脫了吧。”


    紫凝之攤開雙臂,笑道:“想必不久就正好了。”陽光照在她凝脂一般的身體上,光暈流轉,亦幻亦真,相思恍惚間似乎覺得她竟然已經長大,大概有八九歲的模樣,


    過了那片七彩森林,是一道藤蘿織成的隧道,好在現在陽光已盛,仍然見縫插針的從隧道頂上灑落而下。隧道極短,盡頭處炫目的碧綠光華宛如太陽一樣臨照在前方。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無花果林。無花果樹和榕樹一樣,藤蘿可垂地生根,生生不息。年歲一長,每一株都能自成一林,占地極廣。這裏的無花果樹看上去皆千歲有餘,主幹高入雲霄,附近更有上千條小樹環繞圍拱,枝繁葉茂,藤蔓橫生,陰翳數畝,蔚為壯觀。而樹洞中不時有和紫凝之同歲的男孩女孩,腰間也圍著各色樹葉,在樹林間出入,看來這群蜉蝣國民正是以樹洞為居。


    這個天然巨樹村落中心廣場上有一麵藤壁,上麵爬滿了各種各樣的葛蔓,五顏六色,絢麗異常,細數來有二十四種之多。其中第九種葛蔓上繁花錦蔟,碗口大的花朵呈翠綠色,中間雜著點點月牙形的銀斑,絢爛異常。


    紫凝之注視著花屏上的鮮花,若有所失,輕歎道:“想不到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這麽晚了。”


    步小鸞笑道:“一點都不晚,我平時都要太陽到了中天才起床的。”


    紫凝之一指花屏,悵然道:“翠龠之花已然全盛,赤瀲方要出蕊,已經是曦露之時。”


    步小鸞一怔道:“你在說什麽,我一點也聽不懂。”


    紫凝之道:“大地懸於宇宙中,自轉一周之時,我們稱之為一天,正好是二十三時五十六分四刻,略等於二十四時。每一時也就大概等於貴國的半個時辰。而大地繞太陽而行,每一周又略等於三百六十五日六時九分十刻,是為一年。”


    步小鸞嘻笑道:“什麽大地懸於宇宙中,什麽轉來轉去的說得我好胡塗,倒是這些花是從哪裏來的,這麽好看。“


    紫凝之道:“這些花正是鄙國農家學者培育而成的計時之花,一天之內,二十四種輪番開放,以應時光運轉之象,四季如此,經冬不謝。”


    步小鸞喜道:“這麽好玩,不如妹妹送我一把,讓我帶回家種著玩。”


    紫凝之微笑著搖頭道:“這可不行,這些花朝生暮死,次日在枯根上重開,並不會留下種子,根係也絕不能移動。”


    步小鸞隻覺好玩,很不得伸手將每種花都摸上一遍。卓王孫拱手道:“貴國天文曆法、種植培育之術當真已精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此番無心而入寶山,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不知姑娘能否帶我們到貴國琅繯福地一覽寶卷?”


    紫凝之還禮道:“公子客氣了。隻是——鄙國非但沒有一冊藏書,連文字也不曾使用過。”見眾人都稍露驚訝之色,紫凝之淡然一笑,道:“太初而有言。鄙國學者認為,語言為天地之間至為精妙玄虛之物,若用於創造詩篇文賦,則妙化萬端,大美無極,若將之作為記錄的工具,則落了下乘,有褻瀆之意。所以,鄙國百萬世以來,從不曾有文字出現。”


    卓王孫道:“那麽貴國詩篇文賦又是如何傳世?”


    紫凝之道:“隻因為我們都能直接承受母輩的全部記憶。”她眸子中透出一種敬畏,遙望遠天,緩緩道:“本來文學之玄虛奧妙,就非文字能全部傳達的。僅就詩歌而言,貴國自《風》《騷》以降,建安風骨、盛唐氣象,人才之盛,在天下萬國中也可稱佼佼,若非為文字章句所限,成就自當可與鄙國並肩,隻可惜仍落入以辭害意的圈子。倒是貴國大賢莊周‘言不盡意’、‘得意忘言’之說,與鄙國之人所見略同,又可惜千百年來真能領悟此語者寥寥,終究是隔了一層。”


    眾人聽完這一番話,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想中華五千年文章極盛,人才輩出,自以為傲視天下無可比肩,想不到在這個邊陲小地,一垂絛幼女在此侃侃而談,說什麽中華詩文若非拘於文字則可與其並肩,真是聳人聽聞。若遇到別人,早將那些夜郎自大,坐井觀天一類的詞一帽子扣在此女頭上,狠狠譏誚嘲諷一番,再哈哈大笑而去,但卓王孫一行人卻沒有一個笑得出來。


    卓王孫道:“自古文無第一,詩文之道,自是天外有天。我等九州之外,得晤賢達,幸如何之,不知姑娘可否將貴國詩文賜教一二?”


    紫凝之望著他,嫣然笑道:“恕凝之力有未逮。”


    卓王孫道:“難道姑娘不能記誦一二名篇?”


    紫凝之道:“鄙國人人能詩,佳作妙篇浩如煙海,凝之性雖駑鈍,不能一一記誦,一二名篇還是記得的。隻是凝之能記誦的,是本國之語言,自古詩無達詁,何況整篇全譯?稍有瑕疵,皆為諸位方家所笑。凝之一人顏麵事小,若玷汙佳作則無麵目見前賢於地下矣。”


    千利紫石突然從小晏身後閃身而出,重重冷笑了一聲,道:“紫姑娘繪聲繪影,為貴國詩文頌揚了半天,卻究竟不肯一露真相,不知是嫌我等駑鈍,還是另有難處。”她這幾句話咄咄逼人,和平日語氣大不相類,小晏不由皺了皺眉。


    紫凝之絲毫不以為意,笑道:“凝之雖不肖,卻並非說鄙國之內就無可達詁詩作之人。”


    卓王孫道:“敢問高人仙蹤。”


    紫凝之道:“無所謂高人,術業有專攻而已。方才諸位所見往生林中不同色彩之樹正代表了不同的學術世家。若諸位往村北而去,極北麵三棵粉色大樹就是鄙國內唯一三個九方語世家。諸子之學為紫色,言辯為赤,詩文為青,神學為黑,書畫為白等等。凝之不才,正是國內百種諸子學傳人之一。”


    千利紫石冷冷接口道:“說起九方語和詩學,楊盟主也可謂當世名家了。這位姑娘不如將名篇背誦出來,讓楊盟主品評。”


    紫凝之笑望著楊逸之道:“方家在此,可容在下獻醜?”


    楊逸之淡淡道:“不必了,十年前我已經看過。”


    千利紫石道:“那盟主以為?”


    楊逸之道:“匆匆一瞥,隻見寶山一角,但已覺錦繡滿目,超拔出塵,歎為觀止。”


    眾人一時默然。楊逸之平生絕少讚人,肯出如此評價,可見紫凝之並非自吹自擂之人。倒是步小鸞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早已不耐煩,一麵打著哈欠,一麵指著村內道:“你們看,那邊好多小孩子跑出去啦!”


    幾百個十來歲的男孩腰間係著樹葉,手裏拿些木枝,向村北走去,嘴裏還唱著歌,看上去快樂之極。他們在村邊一排無花果樹下停下來,自動分成幾組。一組用樹幹抽打樹枝,一組拾起落在地上的果實,一組幹脆爬上樹去直接采摘無花果。


    小鸞眨著眼睛,好奇的道:“他們在幹嗎?”


    紫凝之道:“他們在為全國人采摘午餐。”


    小鸞歪著頭,看了看道:“為什麽都是小男孩呢,他們的媽媽呢?”


    紫凝之笑道:“所有蜉蝣國人都是同歲的。”


    小鸞驚道:“啊,這個好玩。但是女孩呢?”


    紫凝之道:“蜉蝣國中,男子負責采摘食物、興建護衛家園,國家運轉;而女子則從事文明的構建。”


    步小鸞道:“文明?”


    紫凝之道:“我們把詩文、哲學、天文、書畫等學定義為文明,而其他的如衣食宅邸等叫做物利。”


    步小鸞睜大了眼睛,似乎一點也不明白她在說什麽。千利紫石突然冷笑道:“原來這裏風俗女尊男卑,倒是少見。”


    紫凝之眸子中波光微動,如化一潭春水。她注視著千利紫石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們早已將生死看淡,再無半點私心,名利尊卑又何足掛心。隻是蜉蝣國人生命比其他民族都要短暫,欲要有所成就,必須分工明晰,人盡其用。男子身體健壯,女子心思細密,此種分工是再恰當不過,隻因天資有別,絕無高低貴賤之分。就鄙國女子而言,一切物質之利於我們莫不淡若浮雲,然而若無男子護衛供養,一切文明何嚐不是空中樓閣?”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說女子心思細密,適於構築文明,而就我所知的文壇聖手,道學宗師莫不為男子。”


    紫凝之笑道:“姑娘可是來自日出之國?就在下愚見,一來貴國男尊女卑,女子不出閨門,眼界狹小,未受教育,縱有天才,也不過明珠蒙塵,碌碌一生,可謂哀其不幸;二來貴國女子大多已慣於安閑生活,相夫教子,作為男子附庸,如此求仁得仁,隻能永為附庸。我們也隻能怒其不爭了。而在蜉蝣國中,無論男女,皆勤謹黽勉,好學不止。若有天資聰穎的男子不再願執役事,要轉學詩書;或有女子自認才力不濟,願虛位而待來賢,我們也絕不阻撓。”


    千利紫石深深吸了口氣,隻覺她的話每一句都離經叛道,不可思議,但一時頭腦中千頭萬緒,紛紜雜亂,如馳奔馬,根本不受自己控製,紫凝之的話更不知從何駁起。


    千利紫石臉上陰晴急遽變幻,小晏皺眉道:“紫石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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