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皇城之外,是一片未開墾的荒原,上麵散落著小小的村落。


    整個大魔國中沒有一個人類,這些村落中居住的也是妖魔。它們大多是修為比較低的妖類,居住在王城中自慚形穢,因此,便自行在荒原上結成一個個小小的村落。


    大魔國的氣候極為殘酷,冰雪漫天,幾乎沒有任何作物生長,草木、動物的種類都極為稀少,村落中的妖類生活艱難,但它們沒有任何抱怨,畢竟,能提供一個庇身之所,便是對它們最大的恩賜了。


    所以,它們永遠都很感激龍皇,永遠、永遠。


    大魔國在迅速壯大,幾乎所有的妖魔全都匯聚到了蒼藍之雪下。


    這一切,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


    半個月,大魔國已成型。村落,王城,臣民,軍隊,便都齊備,雖然隻有十幾萬子民,但大地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敢輕視大魔國。


    龍皇自開國盛典後,便再沒有出現過。治理國家的任務,便由第一權臣玉鼎赤來擔任。無論它下的命令多麽荒誕不經,臣民們也一一遵從。


    如此,又過了半個月。


    黃山村幾乎是大魔國村落中最小的一個,也是最靠近大唐的村落。但它卻可以說的上“富饒”,因為它座落在一個小小的山坳中,雪,被山擋住了,便不那麽寒冷。山南的坳中,生長著一片小小的樹林,難得的,有一條小溪自林中穿過,黃山村便座落在小溪的兩邊。


    正是由於小溪的滋潤與山坳的遮蔽,這裏稍有物產。麅子等小動物到溪邊飲水,厚厚積葉下生長著耐寒的草木,溪裏,繁育著身披堅韌鱗甲滋味鮮美的白魚。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珍貴之極的老參。


    所以,黃山村雖然小,日子卻不難過。


    小韶挎著一隻籃子,走在溪邊。


    她在采摘今天的食物。她來到黃山村已經十幾天了,已經適應了這裏艱苦的生活。她不怕苦,她隻怕整天都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黃山村的居民都是從黃山搬來的,那裏物產極為豐富,但小韶卻一點都不快樂。她本有個快樂的家庭,但在三年前,她親眼目睹一位神仙樣的人物自天而降,將她的父母兄長全都殺死。她拚命躲進石縫裏,才逃過仙人的搜索。從那之後,她就再也不敢出來覓食,隻有月黑風高的夜晚,才敢到洞口挖點黃精山藥吃。


    她都幾乎忘記在陽光下行走的感覺,所以,黃山村的日子雖然艱苦,但小韶卻覺得像是進了天堂一般。


    今天的收獲並不多,好在小韶很容易滿足。洛爺爺告訴過她,妖類跟自然是一體的,不能對自然索取過度,要像保護自己一樣保護自然。小韶從不捉活的東西,她願意跟麅子、白魚做朋友,隻采點蘑菇什麽的,放在籃子裏。


    她突然“呀”的一聲,驚訝地頓住了腳,雙手緊緊抱住了籃子。


    一個人躺在小溪邊,一動不動。他似乎是想掙紮著到溪裏喝一口水,但可怕的風雪奪走了他的力氣,讓他昏倒在觸摸到水之前。一隻破爛的袍子蓋住了他的身體,是那麽單薄。他露出的手腕早就被凍成了蒼白色,一縷金黃色的長發自袍中露出來,就像是被風雪遮蔽的陽光。


    那個人正在一點點死去。


    小韶驚慌起來,她從未見過人在她麵前死去。她本能地想衝上去,將那人拉起來,但她又猛地停住了。


    那是“人”啊,是它們妖族的敵人。她的父母兄長,就是被全身閃著光芒的“人”殺死的。


    她怎麽可以去救自己的敵人?


    她輕輕咬住嘴唇,努力地想讓自己的心腸硬起來,繞過這個即將倒斃的人,但那縷露在風雪中的金發是那麽無辜,讓她無法恨。


    小韶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她好想好想救他,雖然“人”殺了她的父母兄長,但她不想恨任何人,即使她有了力量了,她也不想報仇。因為她知道,當她殺了她的敵人後,也會有個像她一樣的孩子,嚐受親人失去的痛苦。


    可是……可是龍皇嚴令,不準人類進入大魔國的。龍皇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呀。


    小韶的心好亂,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如果洛爺爺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該怎麽做。


    那個人一陣痙攣,僵硬的身體內仿佛燃起了最後一絲力氣,他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觸摸結了微冰的溪流。


    “水……”


    小韶情不自禁地跨上一步,想要扶住他。她忘了自己手中還挎著籃子,於是,那隻籃子從她手中滾落,狠狠砸在那人頭上。蘑菇、黃精、柴火劈裏啪啦地落下,砸得那人滿頭滿臉都是。


    小韶嚇壞了,一麵說著“對不起!”,一麵搶上去想抓住籃子,但她又忘了這是在小溪邊,她的腳狠狠踩在那人手上,她急忙跳開,卻一下子跳進了小溪中,寒冷的水夾雜著破碎的冰濺滿那人全身。


    小韶更慌更亂,急忙從水中跳了起來,想從冷水中抱起那人。但她又忘了這是在樹林子裏,“砰”的一聲,她的頭狠狠撞在樹幹上。小韶“哎呦”一聲,雙手情不自禁地伸向腦後,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那人剛被她抱起,“咣當”落在地上。痙攣的雙手終於不再掙紮,安靜地閉上了雙眼。


    小韶撲上去,一路踩著那人的小腿、腹部、胸口,抱住了他的頭。


    “你不能死啊!”


    那人一動不動。小韶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她吃力地將他抱起,走向自己那間小小的茅屋。


    她不能再放任這人不管了,因為那將會讓她負疚一輩子。


    小小的茅屋中生著一堆小小的火,映得屋子裏很溫暖。這是一間簡陋的屋子,沒有任何陳設,但卻是小韶的家。


    她手忙腳亂地將那人拖到床上,手忙腳亂地倒了一杯熱水,湊在那人唇邊。熱水從她顫抖的手中灑落,燙得她自己都尖叫起來,卻還是沒法將水飲進那人口中。


    如果他本隻是昏迷,被她一陣踐踏與濺水之後,就成了瀕危了。


    小韶哭了出來。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成為我第一個殺的人!我不會殺人的,過去不會,未來也不會。你不要逼我破例啊。


    她忽然想起了身為獵戶的洛爺爺經常做的事情,眼睛亮了起來。


    “砰”的一聲,她衝出門去,過不了一刻鍾,她“砰”的一聲又衝了回來了。她手中拿著一抱木材,和一堆稻草。她吃力地勞作著,將那人身下的床板被褥拆開,換上幾根粗大的木材,然後生了一堆火。


    洛爺爺每次打到野豬,就是這樣架到火上烤,不一會子,豬就熟了,肉變成金黃色,油嗞啦嗞啦地響,滿屋都是香氣……


    小韶吞了口口水,撥這開柴火,讓火焰竄得更高,烘烤著那人僵硬的軀體。


    她能感到那人在慢慢融化,不由欣喜地笑了。伸袖使勁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突然,一個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


    “美麗的姑娘,你這樣很讓我尷尬呢。”


    小韶吃了一驚,就見不知何時,火上的那人抬起頭來,眼睛中充滿了一絲笑意,看著她。小韶一陣驚慌,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身下的柴堆被她一腳蹬倒,那人一聲慘叫,摔倒在火裏,立即燒了起來。


    小韶手忙腳亂,想找水,找不到!她幾乎就快急死了,身子撲了上去,竟然想用身子將火壓熄。一雙手從火中伸出,將她抱了起來。


    火,早就在兩人的折磨下消滅了,那人抱著小韶,將她放在地上。


    火焰將他的袍子燒殘了,露出滿頭金發來,就像是陽光,忽然照進了茅屋裏。


    小韶忽然發現,他的眼波,竟是那麽溫柔,仿佛隻是輕輕一眼,已然看進了她的心底。她忍不住一陣驚慌,臉騰的紅了起來。


    她猛然一扭身,從那人懷中蹦了起來。那人猝不及防,被推倒倒在床上。小韶狼狽萬分地衝上去,趕緊將他扶起來。她像是小鹿一樣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幾乎將屋子都拆翻了,終於收拾好了一切。


    火,重新生了起來,火架,也重新搭上了。


    一鍋蘑菇湯,接受著火苗的炙烤,慢慢將香味透出。火苗的溫暖,蘑菇湯的香氣,讓這個小小的茅屋變得溫馨而暖和。


    小韶坐在火邊,拿著木勺攪著湯鍋,臉紅紅的,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少年坐在床邊,脫下的袍子,裹在小韶的棉被中,手裏捧著一杯熱茶,慢慢啜著。寒冷一點點散去,生機,漸漸透入他的軀體。


    “謝謝你。”


    他看著這位善良的少女。


    小韶的臉更加紅了。


    “隻要你不怪我就好了。”


    少年奇怪地問道:“我為什麽要怪你呢?是你救了我啊。”


    小韶的臉紅得就跟過年門上貼的對聯一樣,她囁嚅著,忽然站了起來,大聲道:“對不起,其實你身上的水跟腳印都是我弄的!不是我救了你,是我害你才是!”


    少年笑了。


    金發自棉被的縫隙中透出,妝點著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很溫柔呢,讓小韶情不自禁地幻想,要是整天沐浴在這樣的笑容中,該是多麽幸福呀。


    “傻孩子,我怎麽會怪你呢?要不是你,我早就凍死在溪邊了。”


    “你是我的恩人,我將永遠銘記你的恩情。”


    小韶一下子跳了起來:


    “不……不要這麽說,請不要這麽說!”


    少年輕輕一笑,低頭啜飲手中的熱茶。


    茅屋中陷入靜謐,讓小韶一陣心慌,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一般。她急忙問道:“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呢?大魔國是不準人類進入的。”


    少年笑了笑:“不準人類進入麽?我並不知道這個規矩呢。我喜歡在這片大地上到處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裏來了。年輕而善良的姑娘,能否允許我用琴聲來表達感激?”


    他輕輕抽出一隻形式古拙的豎琴。那是由橄欖木雕成的柔靜琴身,像是兩位貼背舞蹈的舞娘,中間豎著五隻琴弦。一枚鐵簪自中間貫過,將琴身與琴弦簪在一起。舞娘靜止在飛天翔舞的一瞬間,像是兩隻開屏的孔雀。


    少年輕輕抱起豎琴,金色長發垂下,眼睛輕輕合攏,纖長的手指在弦上輕輕一劃。


    流雲般的琴音,立即充滿了整間茅屋。


    樂聲清澈之極,小韶從未聽過這麽好聽的聲音。


    就像是不再有漫天風雪,她回到了黃山故鄉,她的家人都圍繞在她身邊,愛撫著她,帶著她乘著天上清涼的雲,飛過一座座山川。沒有人再叫她“妖”,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驚喜無比,讚歎她那寧靜的容貌。他們將好吃的果子拿出來,像是款待遠方的稀客一樣滿懷情誼地看著她。


    那是多麽美好的世界啊。


    淚水從小韶的眼中垂下,她能感受到母親的叮嚀,在耳邊輕柔地響著。遠處的花開了,山綠了,隔壁的小哥哥過來,滿臉羞澀地邀請自己去踏青……


    好美好美的景象啊……


    小韶情不自禁掩住了麵,淚水從手指間透出。


    如果……如果黃山也像大魔國這樣該多好啊……


    琴音輕輕停住,少年歉然道:“是我的琴聲不好聽麽?你哭了。”


    小韶道:“不!不!我很願意聽,你再彈一曲,好麽?”


    她哀求地看著少年,滿含淚水的大眼睛是那麽純潔。


    “好的。”


    靜靜的琴聲再度響起,卻剝離了所有的痛苦。琴聲是歡樂的,隻是聽的人的心情不同,所以才有了悲喜。


    但這一次,小韶不再流淚。


    琴聲是那麽純淨,像是山石上幹淨的泉水,沒有悲傷,不再追懷。


    像是一隻潔白的白鴿,在春風裏飛翔,清涼的風一陣陣灌進脖子裏,弄得頭發癢癢的。遠遠的天,是一片藍色,白白的雲飄著,就像是身上的裙子一樣。


    永遠在年輕中飛翔,飛翔在年輕的夢裏麵。


    小韶臉上露出一陣甜蜜的笑容,沉浸在琴聲的包圍中。


    就像是沉浸在金色的微笑中一樣,永遠永遠,不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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