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褪下華裝。


    她靜靜地看著玉座。那是她的位置,但又不是。


    如果不是,她為何坐在上麵?王城臣民,為何對她歡呼、熱淚盈眶?如果是,為何她坐上去之後,便再沒有笑過?


    龍皇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


    她輕輕將那襲華麗的裙裝放在玉座上。那是精美的、所有的公主都豔羨的華裳,跟溫潤的玉座恰好相配。不配的,隻是她而已。


    隻是她而已啊。她冷笑。


    她身上,穿著的,是那襲雪的衣裳,隨著她的心情會變化的雪裳。那是雪妖的本分,是她應該穿的衣裳。


    她最後看了玉座一眼,心中忽然有一絲惆悵。


    她若離開了,那個蒼藍魔王,該怎麽想?


    他不惜神形俱滅也要守護的愛情,會怎樣?


    會全部都揉碎了麽?


    她嘴角緩緩挑起一絲冷笑,尖銳的快意刺痛了心靈。她轉頭,狂奔而出。


    蘇猶憐忽然停住,忍不住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一抹蒼藍色橫亙在她麵前。


    藍色的魔王,深蹙著眉,站在她麵前。


    “你要走?”他平靜地問著。


    蘇猶憐緊緊咬著嘴唇。


    終於願意出現了麽?他覺察到自己的愛情將破滅了麽?


    她的心在輕輕地冷笑著。


    但她的臉上,卻露出了豔麗無比的笑容。身上那襲雪裳,變得無比奪目、輝煌,比公主裙還要華美。


    “是的,我要走了。因為我找到了我的郎君。”


    是的,郎君,這個詞,她很久沒有稱呼了。


    她心中升起了一絲酸楚。這一刻,她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石星禦,也對不起李玄。


    她對自己忽然厭惡了起來,因為她的愛情並不如想象中那麽純潔、忠誠。


    畢竟,她曾那麽沉醉於王者的愛,希冀接過命運錯誤的饋贈,投身於別人的傳奇。直到現在,那顆動搖過的心,還在輕輕抽搐。


    不過還好,總算是要陪李玄一起死去了。


    她死去之後,曾有的、或者現在仍還有的彷徨,都不過是一段記憶的渣滓,很快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她靜靜地抬頭,看著那藍色的魔王


    ——那時,你會悲傷麽?


    為誰悲傷?


    雪妖臉上的笑容如此豔麗,就像是一朵開滿刺的玫瑰。


    郎君?


    蒼藍色的人影顫抖了一下。


    那眸子是那麽悠遠,可以包涵整個世界,卻無法包住一份愛情。


    他是君臨天下的王者,但愛情卻不是他的臣民。


    他淡淡道:“如果我能救活他……”


    蘇猶憐的心驟然收縮了一下。


    “你說什麽?”她急促地跨上一步,幾乎與魔王緊緊貼在一起。


    ——這就是愛的熱切麽?


    魔王看著她的眸子,心中無限紊亂。


    他輕輕合上雙眼,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他在回想她乘著白色九翼,與他一起飛翔在天地間的景況。多少年,她一直追隨著他,承受著他劍一般的尖銳。


    回想他辜負了她一幕幕。


    於今,輪到她傷他了。


    如果,這樣能補償她受過的痛,他心甘情願地承受。


    如果,這苦澀是愛情的滋味,那他寧可用自己的一生去細細體味。


    但不能放手。


    哪怕她身上隻有萬分之一的九靈兒的魂魄,他也絕不放棄。


    哪怕這靈魂如此孱弱、弱到完全無法感知,他也要將她留在身邊,永遠保護她。


    寧願用最大的虔誠去守候最微茫的希望,寧願承受心底一次次劇痛。


    決不放手。


    他睜開眼睛,深深凝視著她:“我可以救他,但有個條件……”


    “嫁給我。”


    “我要你回到禁天之峰後,做我的皇後,從此再不離開一步。”


    他凝視著她,一點點看著她熱切的眸子驟然變冷。


    他的心也在沉淪。


    靈兒,你不愛我了麽?


    雪妖的心,忽然變得冰冷。


    ——我是什麽?


    雪天鋒下,你不是說過,絕不與人交換麽?


    又為何要交換我?


    你不是王者麽?為什麽不掠奪我走?卻拿著我換來換去?


    就因為我不是九靈兒?


    就這麽輕賤我?


    蘇猶憐忽然笑了。


    那是嬌媚萬分,豔麗奪人的笑。她輕輕展顏,帶著九靈兒的妖嬈,再度走到他麵前。


    前塵幻影,一齊走到他麵前。


    藍色的魔王忍不住閉上眼睛,那顆百劫不壞的心竟不敢承受這一刻的癡纏。


    靈兒……


    他的身體突然一顫,一個甜美無比的吻,輕輕點在他的唇上。


    像是早晨的清露,又像是繾綣三生的夢。


    了無痕。


    她帶著與九靈兒一般無二的微笑,輕柔地偎依著他,一字字問:


    “愛我麽?”


    “愛靈兒麽?”


    藍色的魔王無法回答。


    ——如何能不愛?那是我生命的寄托啊。


    她驀然推開他,聲調已冰冷。


    “給我解藥,我答應你!”


    三生之夢,倏然破碎。


    魔王錯愕地張開眼睛,隻看到雪妖那寂靜蒼白的臉,帶著殘刻,帶著傷人的笑意,靜靜凝視著他。


    每一秒,都是一場淩遲。


    但他沒有再說什麽,緩緩伸出了手腕。


    一道傷痕,憑空在他的腕上出現,血,滴了下來。


    一隻冰玉之瓶接住了潺潺之血。那是龍皇的鮮血,是他修行了這麽多年所凝成的精華。每一滴,都與他的威嚴息息相關。


    玉瓶漸漸盛滿,魔王的臉色也不禁有些蒼白。


    他沒有說什麽,隻是將那隻玉瓶輕輕塞到了她手中。


    然後,他走到玉座前,靜靜地坐了下來。


    他捧起那件美麗的華裳,似乎在等待她歸來,由他親手穿上。


    此後,他們信守各自的諾言,永不分離。


    永不分離。


    蘇猶憐握住那隻玉瓶,緊緊握住。


    她臉上綻開了笑,甜美的笑容,向著魔王淺淺一躬,走出了聖殿。


    她具備著一切禮儀,一切溫婉。她像個公主一樣優雅。


    在離開的時候,她冷冷地想:


    我答應你的交換。


    可如果你發現我的背板,你會怎樣?


    會殺了我麽?


    你會殺了我,殺了你的靈兒麽?


    她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奔出龍皇聖殿。


    萬丈深穀中的雪,已經停止了。雪暴形成的寒冷,仍沉沉浸漬著這個被遺棄的峽穀,卻已寂靜。


    寂靜得讓人感到壓抑,宛如死亡。


    再回到深穀中,她並沒有費太多力氣去找尋水晶棺。


    那具棺木,就躺在深穀的正中間,雪堆成了一個高堆,將它烘托得特別顯眼。


    是龍皇做的麽?


    蘇猶憐刺耳地冷笑了一聲,緊緊抓著玉瓶,跪倒在棺前。她雙瞳睜得特別大,不顧雪光刺眼,直直地看著在棺中靜靜睡著的李玄。


    這曾是她的愛情。


    以後也會是她的愛情。


    因為,她已親手將另一份愛情埋葬了。


    她抽搐一般頓了頓,將他抱出了棺中。輕輕拔掉玉瓶的塞子,讓那猩紅的血,滴進李玄的口中。


    一滴滴,粘稠而濃重。


    終於,她在僵硬中感到一絲暖意,李玄的身子抽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蘇猶憐將臉埋進他的懷中,擋住了所有的表情。就像是所有未經世事的女子,躺在情人的懷抱裏,感受他的體溫,他的氣息。


    但這中間,卻經過了多少滄桑。


    她能感到,李玄吃力地抬起胳膊來,撫摸著她的頭發。


    就像是以前那樣,在終南後山的桃花林中,她沒有穿上公主的華裳,他也沒有躺在水晶棺中。


    如果沒有這一切,她還會愛著他麽?


    她禁不住哭了起來。


    這一刻,她原諒了他所有的錯誤。如果再來一次,她會加倍愛他,不讓他有任何犯錯誤的機會。她會好好愛他,讓他做完七重考驗,讓他做一個獲得了完美愛情的勇士。


    那會是多麽美的結局啊……


    可惜,已沒有機會了。


    她已經答應了蒼藍的魔王,留在他身旁。那一刻,是她親手為自己與李玄的愛情寫下了結局。無論多麽美好,都注定要兩手空空。


    這一刻,兩人緊緊擁抱著,兩顆心似乎融為了一體。


    這一刻,他們都真誠無比,似乎被冰雪照得透亮。


    可是,沒有機會了……沒有機會了呀!


    他已經複活,她就要回到那座山峰上,去做那個人的皇後。


    即使心跟著這個無賴的少年,身也要留給那個冷酷的王者,至死不渝。


    是的,至死不渝。


    她猛然想起什麽,急忙將玉瓶再度湊到李玄唇邊。玉瓶中的血還剩下大半,李玄若不喝完,又怎能完全康複?


    李玄緊緊閉著嘴唇,拒絕再飲進哪怕一滴。


    蘇猶憐柔聲道:“喝下去,你就會好起來的。”


    李玄突然用力,抓緊她的手臂。他的舌仍在僵硬著,幾乎是掙紮一般吐出一串斷斷續續的字:


    “帶我……去……雪原……”


    蘇猶憐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就……這樣……去……雪原……我……就……無法……離開……了……”


    她猛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那麽鬧哄哄的人,沒有一刻安靜。他的世界,就該在這萬丈紅塵中,攪得雞飛狗跳,一刻都不得安寧。他,注定要多姿多彩,在萬眾矚目中度過一生。


    寂寞會殺死像他這樣的人,他,不是雪原所能困住的人。


    正是由於痛徹心扉地認識到這點,蘇猶憐才會置性命於不顧,執著陣圖,走入了大魔國。那些心酸與猜忌,也由此而生。


    但這一刻,她忽然明白,李玄為什麽選擇死亡。


    那不是死亡,那是他一個人的荒原。他用這種方式,告訴她,沒有她的世界,就是荒原,他寧願死去。


    死,就是他一個人的荒原,他靜靜地呆在裏麵,蓋上水晶蓋子,等著她。


    他是在告訴她,他可以的。


    為了愛情,他可以忍受寂寞。如果不能忍受,就讓他的身體無法走開。所以,他不願康複,他寧願躺在水晶棺中,永遠被關在荒原中。


    那樣,他就不會背叛。


    無論那裏多麽荒涼,寂寞,有多少雪、多少寂靜,他就都能夠忍受了。他走入了,便不會再出來。他與她,將廝守在裏麵,永遠、永遠。


    他僵硬的手臂輕輕撫摸著她的秀發,第一次,目光是那麽堅定,不再無賴。


    蘇猶憐抱住他,大聲地哭了起來。


    那是多麽、多麽美好的事啊,可惜,她不能、她真的不能啊。


    她與他的世界裏,已沒有了兩個人的荒原,永遠有一抹蒼藍色,籠罩著他們,無論躲到哪裏、多麽隱蔽,都無法擺脫。


    她用力,想推開李玄。但李玄緊緊摟住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別離開我,好麽?”他哀求。像個無助的孩子。


    這一刻,蘇猶憐覺得心都碎了。他們無法擺脫那抹蒼藍啊。


    李玄笑了笑,輕輕抬手,將玉瓶奪了過去,一飲而盡。


    慢慢地,他的身體恢複了生機。他躍起,雙手堅定地將蘇猶憐拉起。


    “我是個沒有什麽用的人……”


    “不會武功,沒有法術,也不愛學習,我自己也知道我一無是處,所以從來不敢承擔什麽責任……”


    “但這次,我要救你,我要救你出去!”


    “跟我走!”


    他堅定地拉著蘇猶憐,大踏步向穀外走去。


    積雪被他踢起,他的身形,顯得那麽剽悍。一股無法阻擋的熱力,隨著他堅實的步伐散發出去,讓蘇猶憐淚眼朦朧,情不自禁。


    ——這才是愛情。


    要死就死到一塊去,一起死!


    蘇猶憐淚眼朦朧地笑了,她執著李玄的手,跟他一起大踏步走出去。


    一起走到天南地北、海角天涯!


    這一刻,她不再管什麽龍皇,不再理那個禁天許諾。


    她也不想將李玄關到雪原中去,一輩子守著他。


    她隻想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走到天涯海角也無妨!


    就算世界劫滅,也絕不鬆手!


    兩人一直向南走去,穿過重重雪原,一直向南。


    沒有人阻攔他們,這個國家,像是突然變空了。李玄一手提著定遠刀,一手挽著蘇猶憐,滿臉都是倔強。


    他要保護她,像個男人一樣保護她!


    他要帶著她去,走過千山萬水,讓他們的愛情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這個世間!


    為什麽不可以?


    遙遠的興安嶺的頂峰,就在他們麵前。藍色白色的邊界,馬上就要到了。跨過這道邊境,他們或許就會永遠自由。


    雪慢慢地下著,有的是藍的,有的是白的。


    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蘇猶憐的身形驟然停住,一聲驚呼哽咽在她喉間,讓她身軀僵硬,無法再動彈分毫。


    蒼藍之發,隨著風吹成一道流瀑,寂寂地在邊境的最遠處,綻開。


    那抹蒼藍的影子,無論什麽時候,都那麽威嚴,連天地都不能遮蔽。


    他淡淡站在那裏,卻封住了兩人所有的去路。


    沒有海角天涯,這裏就是他們的終結。


    李玄咆哮了一聲,握著刀大踏步向前。他不再畏懼,無論什麽人擋在他麵前,他都要將之一刀斬滅!


    定遠侯的血,在他心底慢慢複蘇。他本就是為了愛情,不惜黃沙濺血的人啊!


    蘇猶憐死死地拉住了他,手指幾乎陷入了他的血肉。


    蒼藍的魔王慢慢抬頭,目光向這邊凝視過來。


    寂靜的冰原上,宛如雷霆落下,天地也不禁瑟瑟顫抖。


    魔王的目光,足以殺死這兩個人。


    李玄傲然狂笑:“來,殺了我!我不怕你!”


    蘇猶憐死死拉住他,魔王默默無言。


    這個女人,違背了他與她的誓言。


    一開始,她就打算背叛他麽?


    魔王的目光中有一抹哀傷,失去摯愛的哀傷。


    靈兒,你不愛我了麽?


    蘇猶憐的目光逆著蒼藍魔王。


    那是一個女人的決絕,決絕得讓人心碎。


    他閉目,竟不忍再看。


    那目光中,有倔強,有傷慘。有他心痛的一切。


    靈兒,你不愛我了麽?


    “殺了我吧,放他走。”她擋在李玄身前:


    “你說過,不讓任何人傷害我的。那是因為,你要親自動手麽?”


    “如此,出你的劍吧!”


    淚水墜落,融化冰雪。她像是一朵雪花,在眾多隕落的雪中盛放著。


    纖弱得令人心悸。


    她擋著他,是的,一百年前,她也是如此擋著被一劍穿心的他。


    她永遠不明白,她什麽都擋不住。


    “——我不是你愛的那個人,我不是她的影子,我是雪妖,隻是一隻微小的雪妖啊!”


    寒風中,蘇猶憐痛苦地跪倒在雪地裏。


    聲音破碎了蒼穹。


    “——放過他吧,他不是魔啊!”


    一百年前,九靈兒痛苦地跪在焦灼的土地上。


    聲音破碎了蒼穹。


    為了這一聲呼喚,他許諾三生之後,不再為魔。


    一百年後,他畢竟還是淪落成魔,為了她。


    一滴淚水自魔王的眼角滑落,隨即被風吹幹。


    突然,他一揚手,四極逍遙劍化為長龍,向蘇猶憐飛去。


    她閉上眼睛。


    無上的劍華,曾讓天地辟易,如今,是要洞穿她的心麽?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等待遲來的解脫。


    鮮血迸散的聲音,並沒有響起。


    蘇猶憐睜開雙眼,劍光靜立在她麵前,如此溫柔,如此寧靜,不帶半點殺機。


    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做什麽。


    四極逍遙劍慢慢地變化著,化成一隻小小的龍墜,用細細的藍鏈穿著,戴在了她脖頸上。柔和的暖意自龍墜上發出,守護著她。


    如此溫暖,如此強大。


    蘇猶憐跪在雪中,呆呆看著他。


    蒼藍魔王轉身,走入風雪中。


    雪,迅速將他的背影淹沒。


    “不。”


    “你永遠是我的九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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