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縱身躍出小屋,方要展鯤鵬之翼,突地停住腳步,轉身掠入另一屋中。


    李清愁必定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得到了機會,反而不逃吧?天高地闊,就讓他使勁找吧!


    伊川頓時高興起來。這次闖進的屋子卻大得很,裏麵珠光搖曳,錦繞翠鋪,裝扮得伊川前所未見的華麗。一陣香味傳來,伊川迎風嗅了嗅,居然是窖藏了三十年的桂花醇。這倒不可不喝。伊川再也不去理會李清愁什麽的,循著酒味就尋了過去。凳子擋路,一腳踹開;門擋路,也是一腳踹開。


    伊川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活得瀟灑,從來不喜歡受拘束。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一樣我行我素,吊兒郎當。


    他是天生的浪子。


    踹開這扇門後,進了內廳,裝設更是氣派。廳中間掛了幅富貴牡丹的中堂,中堂下麵,擺了一桌酒菜。寧九微坐在桌邊,驚訝地看著伊川像強盜一樣闖了進來。


    伊川卻不管她。事實上他什麽都沒看見,隻看到了桌上的酒壺。他就筆直走到桌前,抓起酒壺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


    然後他仿佛才看到桌上的菜。酒既然喝了,也不必再客氣什麽,何況逃了一天,伊川也餓了。於是他就抓起筷子,一頓海吃。


    然後他仿佛才看到寧九微。


    寧九微等著他有所表示。


    伊川的臉上露出一陣喜色,抓起酒壺,大聲道:“倒酒!”


    寧九微笑了。她還是一動也不動,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她舉起自己的蘭花指,仔細地看著。然後滿意地歎了口氣,將雙手扭在胸前。


    她的手晶瑩剔透,無論多挑剔的人都找不出絲毫的瑕疵。


    她的人也是這樣。


    伊川卻怒了,飛身搶到她麵前,怒吼道:“你聽到沒有!”


    寧九微定定地看著他,道:“你是在跟我說話?”


    伊川道:“不是跟你還能跟誰!”


    寧九微淡淡一笑,道:“跟我說話就不能這樣說。”


    伊川袖子使勁一抹,將嘴上的油膩抹掉:“那應該怎麽說?”


    寧九微道:“你至少應該洗一下澡,然後戒掉酗酒的毛病,再多少學點漢人的禮儀,才能跟我說話。”


    伊川縱聲大笑,道:“你這婆娘真是瘋了!”


    寧九微俏臉一板,又不說話了。伊川登時大怒,揚起酒壺就要摔,舉到空中,終於忍住,一腳將桌子踢翻在地。


    一人慘呼著從桌下鑽了出來,被伊川一把抓住,大喝道:“你又是什麽人,怎麽鬼鬼祟祟躲在桌子底下!”


    那人本就怕得緊,被伊川一喝,雙眼泛白,登時暈了過去。伊川晃了幾下,那人一動不動。他雙手用勁,將那人丟了出去。


    寧九微卻慌忙站起,將那人扶住。伊川笑道:“你這婆娘看著挺好,卻找個如此沒用的老公!”


    寧九微不去理他,小心地將那人抱著,放到了太師椅上。她的動作又輕又柔,充滿了少婦甜膩的溫柔,看得伊川心頭火起,冷冷道:“趕緊倒酒來,要不我一刀將這人斬成兩段,看你寶貝誰去。”


    寧九微頭也不抬,道:“這裏是你家?”


    伊川道:“這破地方還不夠格!”


    寧九微道:“我是你老婆?”


    伊川道:“我還沒發昏。”


    寧九微道:“那我憑什麽倒酒給你喝?”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盯住伊川。伊川竟突覺有股壓力,讓他說不出話來——這難道就是理屈詞窮?


    伊川嘴張了幾張,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是啊,這是自己的家?她是自己的老婆?憑什麽要人家倒酒?憑自己的刀快?伊川雖然是個浪子,卻不是混蛋,這種話他還是說不出來的。


    寧九微冷冷看著他,突地一笑。


    她這一笑,就有萬種風情迸出,刹那間燭光仿佛亮了十倍,整個屋子中都充滿了暈眩的光芒。


    她的人仿佛化作光源,每一分,每一寸都有熱力竄出。


    伊川突覺幹渴起來。方才喝的那點酒遠遠不夠,他需要更多的滋潤。


    寧九微舉手扶頭,她的頭發宛如黑色瀑布,將她整個人籠罩住。她仿佛集中了世上所有光芒與黑暗,在這幽長的夜色裏,盡情詮釋著傾國傾城的含義。


    她的聲音一變而為低沉:“我醉了,過來扶著我。”


    她的姿態嫵媚而自信,因為她知道沒有人能拒絕她的邀請。


    伊川卻哈哈大笑起來,冷笑。


    “你以為我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夥子?再弄這些騷態,我一刀就殺了你!上酒!”


    寧九微輕輕側過頭,似不勝其嗬斥,眉間微蹙,略有嬌嗔之意,但臉上卻始終帶著動人微笑,神情依舊那麽婉媚自如,毫沒有生氣的意思。


    然後她抱著暈過去的那人坐下,輕輕將他額頭上蓋下的頭發撫起。


    她的人變得淡淡的了,似乎剛才那個人間尤物並不是她。


    伊川卻笑了。這種變化實在有趣的很。


    他忍不住想繼續逗逗寧九微,於是大喝道:“你這婆娘,我叫你倒酒你總是不倒,莫非真要我殺了你這情人?”


    他決定嚇一嚇這個很會變的小娘子,因為他想喝酒。一聲怒嘯,妖刀盤旋出鞘,化作一團烏雲,向那人淩空斬下。


    寧九微姿勢不動,太師椅突地左移三尺。伊川笑道:“你以為這樣我就斬不到了麽?快快拿酒來,否則我下一刀可就不這麽慢了。”


    寧九微道:“你要酒自己拿去,可千萬別嚇壞了我的寶貝。”


    伊川道:“你說這人是你的寶貝?”


    寧九微低頭看著那人的臉,柔聲道:“對,世間絕沒有什麽寶貝,能夠比得上他了。”


    伊川完全怔住。那人長得也不醜,隻是油頭粉麵,富態臃腫,怎麽看也是個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紈絝子弟,怎麽可能讓寧九微這種人動心?伊川再看了兩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


    寧九微卻渾然不覺,悠悠道:“你若是能住久一點,就知道他寶貝在什麽地方了。可惜你馬上要走了。”


    伊川道:“我要走?誰說的?”


    寧九微道:“追你的人馬上就到了,你還不走?”


    伊川哈哈大笑,道:“追我?我武功天下無敵,哪有人配追我!”


    寧九微歎了口氣,道:“看你一身的狼狽樣,見了酒菜就跟沒有了命似的,還居然有臉說不是給人追著?何況若不是有人追你,你又怎會到這苗疆火倮侗部來?”


    伊川扭動的身子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麽,啐了一口:“這裏已經是火倮侗部了?卻是他娘的妖怪曼荼羅教的地盤,怪不得每個人身上都掛著毒蟲!”


    曼荼羅教是藏邊到雲南的一個神秘教派,據說信奉印度邪神濕婆,教中秘法以毒蠱咒印為主,妖邪無比,世人無不聞之色變。伊川雖說久處邊陲,也早有耳聞。


    伊川頓了頓,又搖頭道:“你太聰明了,你可知道,太聰明的女人,沒有男人喜歡。”


    寧九微悠然道:“是麽?”


    伊川重重一哼。


    寧九微眨了眨眼睛,道:“莫非你想喜歡我?”


    伊川冷冷道:“見你的大頭鬼。”


    寧九微笑道:“哎呀!你看你都害羞起來了。喜歡女人有什麽怕羞的呢?我若喜歡了人,就大聲地說出來。”


    伊川抓起一碟筍絲,倒進口中,不去理她。


    寧九微聲音卻依舊飄過來:“喜歡了也可以,但是要有實力才行。隻會說大話的孩子,我理都不會理他。”


    她話音初落,眼前猛然騰起一道亮光,神龍一般淩空夭矯轉了幾轉。


    寧九微彩裙飛動,斜退八尺,已然到了牆角。那道亮光卻如影附形,追至麵前。寧九微的臉色變了。亮光陡地一閃,裂電般掣回。


    伊川緩緩收掌,掌緣銀芒緩緩消退。他撮嘴輕吹,幾根發絲緩緩飄落。伊川淡淡道:“當年南海墨劍袁獨跟我鬥到一千招時,便是給我一掌斬成重傷的。這種實力如何?”


    寧九微俏生生站在牆角,她仿佛受傷的仙子,不敢再靠近人類。


    伊川道:“還不上酒?”


    寧九微慢慢走近,忽道:“你既然練成了掌刀,怎麽還會被人追得這麽狼狽?”


    伊川道:“那隻因為那家夥不是人。”


    寧九微道:“不是人?”


    伊川道:“簡直就是個王八蛋,一句話不說就開打。我又不想要他的命,為什麽要拿掌刀跟他拚?”


    寧九微笑道:“原來你是個好人。”


    伊川道:“好也好得有限,比如你脫光了,恐怕我就不會再做好人了。”


    突地窗外有人慢慢道:“我知道你在裏麵,出來吧。”


    聲音清脆,卻又蘊涵著種說不出來的寒意。


    伊川一聲怪叫,跳了起來:“李清愁!怎麽這樣都無法騙過你!”


    窗外之人卻默然。


    伊川見他不回答,跺了跺腳,就待走出。


    寧九微道:“我這裏有後門,你走不走?”


    伊川搖頭,道:“沒用的。你若是走前門,他就在前門;等你走後門時,他必定守在後門!既然免不了一戰,就痛痛快快打一場又如何?”


    他突然出手,一把抱住寧九微,就在她一愕之際,重重親在她唇上。


    寧九微驟然受襲,一時忘了掙紮。伊川的吻狂猛恣肆,如暴風驟雨一般,將她吻得透不過氣來。


    寧九微卻靜了下來,她的眸中一片清亮,盯住伊川,似乎在譴責,又似乎在邀約。


    伊川幹脆閉上眼睛,用力摟住這個無限溫暖的軀體。


    軀體慢慢變軟。伊川卻用力將她推開,“嗆啷”一聲,妖刀橫空而出,伊川爆出一聲狂嘯,大踏步衝出。


    寧九微突道:“等等!”


    伊川身形一頓。寧九微靜立著,她的聲音也輕柔下來:“你想不想看我這寶貝究竟有多寶貝?”


    伊川道:“我懶得看你們奸夫淫婦的醜像!”


    寧九微悠然道:“醜像?隻怕你看了之後,就再也忘不掉了呢!”


    她輕輕扶起椅上那人。那人依舊昏迷著,可當真了不起。寧九微在他麵頰上親了親,膩聲道:“寶貝兒,還不醒來?”


    那人發出一陣“咿唔”之聲,悠悠醒轉。見到寧九微溫潤嬌媚的臉蛋就在麵前,忍不住就要親了起來。寧九微嬌笑道:“你這小鬼,著什麽急啊?哎呀,你在摸哪裏?”


    伊川看得皺起眉頭來。寧九微衝他眨了眨眼睛,突地在那人的後腦上輕輕一劃。


    那人的後腦“咯”的一聲輕響,竟被她劃成兩半。那人手上的動作驟然停止,就如被點了穴一般。一種莫名的“嗡嗡”聲卻隨之響起。


    這聲音並不大,仿佛飛螢震翼一般,但卻含有某種神秘的妖邪攝力,鋪天蓋地而來。一時萬籟仿佛都沉靜下來,舉天下所有的,都是這“嗡嗡”的碎音。


    寧九微舉手一彈,那嗡嗡聲猝然穿窗而出。就聽李清愁一聲驚呼,瞬間沉了下去。嗡嗡聲卻又返回了來。隻是多了股血腥之氣。


    寧九微皺了皺眉頭,指尖連彈,嗡嗡聲漸漸歸於那人腦中。寧九微小心地將半截腦殼蓋回去,嗡嗡聲立即消失無蹤。那人仿佛穴道突然解開,麵上湧起一陣紅潮,繼續急躁地在寧九微身上摸索著。


    寧九微將頭靠在那人的肩上,任由他昵愛,微笑看著伊川。


    燈光柔和,照在她依舊明麗溫婉的嬌靨上,將明暗錯亂地雜糅著。她的笑容,卻已變得陰森可怕。


    那人腦中寄宿的,無疑是種極為怪異的毒蟲。他的腦髓早已被毒蟲嚼吃幹淨,身體隻剩下沒有靈魂的空殼。


    這毒蟲隱形無跡,連李清愁都擋不住,可不是天下難求的寶貝?隻是寧九微以活人飼蟲,這又是何等的狠毒?


    伊川的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寧九微的手輕輕撫著那人腦後,這個無限愛憐的手勢,此時也變得妖邪而惡毒起來。


    伊川刀光一閃,裂電般劈向那人。寧九微長袖卷出,瞬間連變幾變,將刀光擋住。伊川一擊不中,立即收刀,他的氣勢卻如山嶽般緩緩升起。


    寧九微道:“若是早知道你是個忘恩負義之人,我就不救你了。”


    伊川沉聲道:“你讓我一刀毀了他,咱們從此各行其道。”


    寧九微笑道:“咱們現在難道不是各行其道?”


    伊川怒道:“我不是在跟你耍嘴皮子!快快讓開,免得誤傷了你。”


    寧九微搖了搖頭,道:“我說過他是我的寶貝,你殺了我可以,但想傷他,卻是不行。”


    伊川大喝道:“那我就將你一起殺了!”


    霹靂一聲,光芒暴漲,妖刀電轉星馳,開天辟地一般縱擊而下!


    寧九微微微仰頭,看著如雪片一樣的刀光。她的神色安詳之極,竟然不避不擋。


    伊川心中突然一動,瞬間寧九微那溫軟的身軀,那仿佛在迎湊、在覓合的唇吻,都兜上心頭來。他忍不住略略一偏,刀光如水銀匝地,擦著寧九微的身際滑過。


    他歎息一聲,收刀轉身。就在此時,他的手背突然微微一麻,緊接著手腕、手臂、手肘、肩頭連接著幾麻,仿佛被極細小的蚊蟲叮了幾下。伊川心頭一震,急忙躍開,右臂隻覺一片麻木,渾如不是自己的了一般。


    寧九微輕笑道:“你明知道我養蠱的,怎麽還這麽不小心?不過總算你良心好,我給你解藥就是了。”說著,托了藥丸,送到伊川的麵前。


    伊川怒道:“我怎知道這是不是毒藥?”


    寧九微道:“就是毒藥,你可敢吃?”


    伊川一言不發,搶過來一口吞下,道:“還有沒有?”


    寧九微吃了一驚,道:“哎呀!這裏麵真還有一粒毒藥,你怎麽就吞下去了?”


    伊川不去理她。


    寧九微道:“你不相信?”


    她忽然拍了拍手掌,伊川就覺小腹中一道刺痛直直升起,猶如被人從肚臍斜插了一柄尖刀進去一般。這一痛當真鑽骨蝕筋,伊川忍不住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寧九微歎道:“為什麽我說真話的時候,你都是不肯聽呢?”


    她一聽手,這刺痛立即消失。而且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痛過一般。伊川嘎聲道:“你給我吃的什麽?”


    寧九微道:“還能有什麽?就是最最常見的九曲問心蠱。若是有一天你背著我做壞事,我隻要拍拍掌,它就鑽啊鑽啊,一直鑽到你心裏去,你做的事情越壞,它鑽得就越深。”


    伊川道:“你為什麽要用它來對付我?”


    寧九微道:“因為我喜歡你啊。其實我是個很傳統的人,隻要被人家親一下,就認為隻能嫁給這個人了。”


    伊川盯著她,就如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一般。


    寧九微歎道:“你不用這麽難過,很快你就會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伊川紅著眼道:“什麽值得?”


    寧九微笑道:“比如說,你若再想親我,就不用那麽偷偷摸摸的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伊川就撲了過去。


    寧九微微笑著,她已開始迎接。


    伊川的手已纏上了她的香頸。但這纏綿卻突然變成淩厲的殺意,伊川冷冷道:“我想現在你該給我真正的解藥了。”


    他掌際銀芒閃動,架在寧九微的脖間。銀芒暈寒,寧九微的脖子閃出一粒粒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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