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四月初,離京快一年的唐文風一行終於風塵仆仆回了京。


    回家後來不及多做休息,隻草草洗漱了一番,便又出了門。


    許久不見他的大頭和包子不滿地往大門口一趴,兩頭老虎把大門堵的嚴嚴實實。


    唐文風很無奈:“趕緊挪挪,等會兒遲了,宮門落鑰該出不來了。”


    大頭抖了下耳朵,裝作什麽都聽不明白。


    包子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兩隻毛茸茸的厚實爪子搭在哥哥身上,一張毛臉透出點無辜。


    “行,不讓是吧。我不出去了。”唐文風轉身往回走。


    大頭和包子在門口又趴了會兒,看他進屋後沒再出來,這才慢悠悠起身,甩著尾巴往裏走。


    哪知道一進門,就看見唐文風房間的窗戶大打開,春日裏的風還有些冷,呼呼吹的倆老虎心裏拔涼拔涼的。


    唐文風房間裏有一扇窗戶正對著巷子,因為房屋地基抬高了許多,倒是不用擔心有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進來。


    至於會不會有賊從窗戶翻進來偷東西......咳,不說整個京城,總之這一片兒都知道唐家養了兩頭膘肥體壯的老虎。哪個小賊會那麽想不通跑這兒來偷東西?


    百十來斤還不夠兩頭老虎拆吧拆吧吃的。


    從家裏翻窗逃跑的唐文風本來準備一路腿兒著進宮的,結果沒走出去多遠就看見一位趕著牛車送水的大爺。


    京城的普通老百姓家中沒有井的,大多都是去城中水井自個兒打水喝。手裏頭寬裕的,偶爾不想自己去打水,就會躲個懶買水。至於小富之家及以上,平日裏的飲用那都是買城外專程送進來的山泉水。


    因此城中也有專門的送水工。


    不過這送水工也分三六九等,這位大爺是專送唐文風他們這一片住戶的,算是中下等。


    唐文風看大爺車上的水桶都是空的,便叫住他,掏出十文錢,托他送自己一道。


    送一桶水也才兩文錢,一天下來也就掙個三四十文,這十文錢算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爺自然沒有不願意的。


    當即讓唐文風上車,一揮鞭子,趕著牛車噠噠噠往宮門走。


    這個時辰,剛剛撞上那些下了朝會往家中趕的官員。


    坐在轎子裏,馬車裏昏昏欲睡的官員眼角餘光一掃,正正掃到盤腿坐在牛車上的唐文風,瞌睡那是一下子就醒了。


    有兩名同乘一輛馬車的官員麵麵相覷,半晌後艱難吐出一句:“這位唐大人可真是有夠特立獨行的。”


    他們在京中多年,就沒見過哪位官員坐過牛車。


    而且看他前去的這個方向,很大可能是去麵見聖上。


    希望明個兒不會有人參他有失體統。


    牛車慢慢悠悠晃到了宮門外三十丈的位置停下了,大爺不敢再往前。


    都快睡過去的唐文風打了個哈欠,拿好自己的包跳下車去。和大爺道了謝,抬腳往宮門口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乾文帝提前得到了消息,或者是早就吩咐過。總之唐文風到了高大的宮門前,還未開口,值守的禁軍侍衛就已經放行。


    唐文風也懶得再多想,謝了聲快步往裏走。


    領路的小太監的把他帶到禦書房外,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唐文風走到門外,抬手敲了敲。


    “進。”裏頭傳來乾文帝的聲音。


    唐文風略皺眉,怎麽聽著不如他離開之前中氣十足,有些虛。


    他抬腳走進去,就見乾文帝竟然沒有再批奏折,而是在用丹青描繪畫卷。


    “臣唐文風,叩見陛下,陛下聖安。”


    “起來吧。”乾文帝放下筆,笑著招呼他,“你來瞧上一瞧,朕畫的如何?”


    唐文風畫隻兔子都能畫成狗,哪裏又會鑒賞。


    走到近前看了眼,隻會說:“好看。”


    “喔?哪裏好看?”


    唐文風:“......哪裏都好看。”


    “哈哈哈!”乾文帝不再難為他,笑著走到旁邊坐下,“說正事吧。四喜,賜座。”


    太監總管四喜忙搬來一張凳子放到唐文風身後。


    唐文風從包裏拿出厚厚一疊裝訂成冊的紙,呈到乾文帝麵前:“這是前些日子,大皇子等人在慶州的表現。”


    乾文帝有些吃驚:“每個人你都記了?”


    唐文風點頭:“是。”


    乾文帝沒再說什麽,拿起厚厚的冊子翻開,安靜地看起來。


    唐文風估計他一時半會兒看不完,幹脆坐下慢慢等。


    四喜小聲叫來宮女,讓她給唐文風手邊上了一盞茶並一碟點心。


    唐文風感激地對四喜和小宮女拱了拱手,就著茶水一口一塊點心。


    回到家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飯都沒來得及吃,他這會兒真是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幾塊點心下肚,有些東西墊著了,胃裏沒那麽難受了。唐文風吃東西的速度就慢了下來。


    不慢不行啊,吃完了總不好意思讓人再給他上一碟吧。


    時間慢慢走過,就在唐文風拿著最後一塊點心當磨牙棒那麽一點點啃著的時候,乾文帝終於長歎一聲抬起了頭。


    邊上候著的小宮女十分有眼色,上前給他按著脖頸。


    乾文帝舒服了些後,看著唐文風:“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向?”


    唐文風想了想,直言道:“也不是沒有。有位姓章的大人來慶州沒幾天就摔壞了好些碗盤,那些可都是臣自掏腰包買的,所以臣給他的評價不高。”


    四喜等人微微睜大眼睛,他們就沒見過將自己公報私仇說的這般理直氣壯的。


    偏偏乾文帝就吃他這套:“你還挺記仇。”他笑著端起手邊茶盞,“四喜,明個兒去朕的私庫裏挑柄玉如意送到唐文風府上。”


    四喜:“是。”


    玉如意?好東西!


    唐文風笑眯了眼:“謝謝皇上。”


    乾文帝笑了笑,又問:“你覺得大皇子如何?”


    來了來了,正題來了。


    唐文風正色道:“聰慧有餘,但其他方麵不太均衡。”


    “喔?怎麽個不均衡?”


    “善用人才,卻眼力不足。有幾分謀略,卻太過自傲。有城府,卻不深。肚量不大,愛記仇,但卻能忍,能放下身段麵子。”


    乾文帝眼神莫測:“朕封你做個言官如何?”


    換作其他官員聽見乾文帝這話,怕是早就嚇得跪在地上高喊陛下息怒。


    但唐文風屁股就跟黏在凳子上一樣,依舊坐的穩如泰山:“臣隻不過是如實回答。”


    “你倒是敢說。”乾文帝沒好氣。


    唐文風低頭,心道這皇帝老兒可真是難伺候。


    乾文帝歎氣:“依你看,這太子之位,大皇子能夠勝任嗎?”


    四喜等人猛地屏住呼吸,偷偷看向唐文風。


    唐文風思考了會兒,說:“開疆擴土名留青史也許不成,但做個守成之君倒是綽綽有餘。”


    乾文帝聽罷都覺得服了這小子了。真是敢說。


    也不怕被治罪。


    他按了按眉心:“前頭那批回來的,朕都挨個嘉獎了。你有什麽想要的嗎?隻要不過分,朕都能滿足你。”


    唐文風一下坐直身體,張嘴。


    乾文帝福至心靈,趕在他開口之前道:“不許提辭官回鄉種地的事。”


    唐文風挺直的腰背咵唧一下塌下去,沒精打采的:“臣沒有想要的。”


    乾文帝氣笑了:“你這人......朕就不明白了。無數人擠破頭想要踏進官場,偏偏就你一個,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那種地就這麽有樂趣?”


    唐文風自然不想和他說自己之所以不想當官的最大原因是怕哪天一覺睡醒,就觸怒龍顏小命不保。


    “田間鄉野自由自在,臣心之向往。”


    “朕在城外給你劃一塊地讓你種。”


    “那不一樣。”在京城種地,那還不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怎麽就不一樣了?京城的地不是地?”


    唐文風難得噎住。


    乾文帝氣的瞪他:“朕就沒見過比你還多事的。”


    唐文風裝啞巴,手指頭扣著膝蓋的布料不說話。


    乾文帝最近這段時間本來就容易生氣,這會兒看他這副半死不活,油鹽不進的樣子,心底的火氣是一浪一浪的往上湧。


    “既然這麽不想當官,那你就給朕重新滾回國子監教書!”


    唐文風心中大喜。當教書先生每年能多放幾個月的假呢。


    他強壓下心中歡喜,小聲說:“那臣明個兒就去戶部遞交辭職的申狀?”


    申狀類似於辭職報告。想要辭官的官員將申狀上交上去後,由上級審批,確認無誤後,上級會書寫一份該官員任職期間的各項評語。如幹了什麽實事,闖了什麽禍,又積累了什麽功勞等等。


    這份評語和辭職報告再繼續上交,由所屬單位的最高領導——如唐文風任職的戶部的尚書,再次審核蓋印後,才會呈到皇帝眼前。


    當然,別以為走完這些流程就能順利辭官了。


    皇帝一句不許,前頭那些流程就一律白費。


    乾文帝冷笑:“交什麽交,朕看你厲害得很。一人身兼二職也不是不可。”


    你個老王八,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想累死我是吧!


    唐文風心裏的小人已經將乾文帝的小人在地上來回摔打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臣突然覺得,回鄉種地也不是那麽好。”這該死的皇權至上的社會!


    唐文風心裏淌著寬麵條淚。


    乾文帝挑眉,斜眼看他:“不想種地了?”


    我說不想你信嗎?


    唐文風悲憤:“臣喜歡做官,太喜歡做官了,哈!哈!哈!”


    乾文帝繃不住笑了快:“趕緊滾!看著就眼睛疼。”


    唐文風起身滾了。


    剛滾出門外又掉頭回來:“皇上,那臣還去國子監教書嗎?”


    “你想?”


    “呃,不想。”


    “那你還去那兒做什麽?給學生印刷卷子,讓他們月月考試不及格,回家挨家法?”


    唐文風心塞:“......”我有那麽缺德嗎?好吧,好像有。


    乾文帝揮手:“趕緊滾蛋。”


    唐文風扭頭又滾了,下了台階後想起一件事又噔噔噔跑回禦書房,把自己落下的包抓起來,從裏頭抽出一張疊好的圖紙。


    “這是慶州的郝仁郝師爺畫的,臣本來想開鑿一條運河,但是看了看地圖,發現工程太過巨大,隻能擱置。不過皇上您倒是可以看看。”


    乾文帝一點就通:“連通到何處?”


    “江南。”


    唐文風道:“江南富庶,若是開鑿一條連通兩地的運河,不僅能帶動慶州的經濟,還能帶動京城的。而且開鑿運河能夠改變水流流動的速度和路徑,能有效控製洪水,平時還能儲存水源。遇到汛期,不用再擔心水位增高淹沒民居,衝毀房屋。遇到幹旱,也不用擔心土地顆粒無收,百姓缺水渴死。”


    乾文帝哪能不知道這些。


    可是要開鑿一條運河,光靠人力何其艱難。


    而且耗費無數人力財力都是其次,他擔心的是時間不夠。


    他如今已經五十,怕是看不到開通運河的那一天。


    “你讓朕好好想想。”乾文帝盯著圖紙,聲音放的極輕,“讓朕再好好想想。”


    唐文風知道他動心了。


    行了一禮後,悄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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