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中,宋辭晚收到了一團濃鬱之極的人欲。


    這團人欲來自姚二妹,但宋辭晚卻並不理會姚二妹,她隻是徑直走到了張九娘的屍骨麵前,靜默站立了片刻。


    洞中的屍骨,除了張九娘這一具,其餘所有,早在先前就都被宋辭晚焚燒成灰燼了。


    是非恩怨今已難辨,最終也都不過是枯骨成灰,隨風而去。


    人世太無常,愛恨情仇、貪嗔癡怨,無時能休。難怪古往今來,仙佛神聖盡皆謂求超脫。


    宋辭晚倒不求超脫,她求的是始終能在紅塵中從容地做自己。要想做到這一點,就需要變強,再強一點、更強一點,無止境地去走向強大的極致。


    這是她的初心,亦是她的道心。


    她需要時時刻刻,反反複複地提醒自己,如此才能在這變幻莫測的道途中,一路向前,堅持初心,而不至於走偏走歪,最終走向不可知的莫名境地。


    張九妹的屍骨前,宋辭晚負手而立。


    她的背影清秀挺拔,看似近在眼前,卻竟又沒來由地給人一種如山如嶽般的巍峨浩蕩之感。


    使人見之,既生景仰,又生心悸。


    後方,緊張忐忑的姚二妹遲遲得不到宋辭晚的答複,在一番激烈的心理鬥爭後,她終於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恐慌,她跪在地上,膝行著爬到了宋辭晚身後。


    她深深伏跪,又再次懇求道:“仙子,求你救救小民,救救小民吧!”


    又一團人欲飛出:【人欲,凡人之緊張、迷茫、驚恐,三斤六兩,可抵賣。】


    宋辭晚微微沉吟,道:“姚二妹,我有一問。”


    姚二妹一愣,隻是驚喜於宋辭晚終於肯搭理自己了,連忙說:“仙子請問。”


    宋辭晚道:“請你回答,一個人,倘若心懷惡念,將手伸向了無辜嬰孩。雖則對方詭計未曾得逞,但此人行惡卻是確鑿事實。


    嬰孩未曾受害,也並非是因為對方良心發現,在關鍵時刻幡然悔悟,而不過是因為有過路人不忍見此惡舉,出手救了嬰孩一命。


    如此,這惡人行事雖未釀成惡果,甚至她還自食了惡果,但是,此人當真值得去救嗎?”


    姚二妹緊張仔細地聽著宋辭晚問話,初時她隻擔心回答不好,引得仙子不滿。


    直到宋辭晚將一番故事娓娓問出,姚二妹聽到後來,便隻覺得這暗窟之中好似平地起了一聲驚雷,又仿佛是霹靂當頭,雷霆萬鈞!


    宋辭晚語氣溫和,可又字字句句,如刀如劍。


    姚二妹被問呆了,問傻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是雲哥做法失敗,也不是她姚二妹行事不周,而是,而是……


    有那麽一刻,姚二妹的大腦是一片空白的。


    她隻覺得眼前一片恍惚,晴空霹靂之下,她的思緒全然成了亂麻,她幾乎無法思考了。


    淩亂的人欲撲出,天地秤又采走一團氣:【人欲,凡人之迷茫、憤怒、痛苦,三斤二兩,可抵賣。】


    姚二妹張口,想要驚叫,可叫不出,想要痛哭,又哭不出。


    直到那負手而立的人影輕輕歎息一聲。


    姚二妹便仿佛是被什麽巨鍾給隔空震了一下,在她的滿頭亂麻中便終於有一道利箭突出,給她所有的混亂劈開了一條道路。


    “仙子!”姚二妹撲在地上,又羞又急道,“既是未曾得逞,那便是行惡未遂。衙門、衙門判案,若是行惡未遂,那罪名也要減輕,不能依照行惡既遂來辦!


    仙子、仙子,我錯了,但求您看在我已經吃了許多苦頭的份上,救我一救吧!原先,雲哥隻說要偷盜小妞兒,因是有一位貴人看上了她,要將她接在身邊養。


    此事若是能成,那位貴人許他白銀三百兩。我隻是,隻是想得了錢財與雲哥遠走高飛。我男人他是個天閹,日子過不順心,他就常常將氣撒在我身上。


    我忍不了,我真的忍不了,我隻是想離開,我隻是想離開啊!我沒想到雲哥說的貴人,原來竟是那麽可怕的一個、一個……”


    她又說不出話來了,關於骷髏修士的可怕,姚二妹隻需稍稍回想都隻覺得靈魂巨顫,一種滅頂的恐懼幾乎將她淹沒。


    【人欲,凡人之恐懼、迷茫、後怕,二斤一兩,可抵賣。】


    宋辭晚道:“你倒是有些辯才。”


    姚二妹趴在地上,後怕之中,一種懊悔姍姍來遲。


    她迷迷蒙蒙,口中喃喃:“遇到這種恐怖的魔人,我這麽大個人,都險些死了……若非仙子出現,我是必死無疑的。倘若是小妞兒,她那麽小,又怎麽承受得了?”


    “我雖然嫉妒她,但我也並沒有想害死她呀……”


    說到這裏,姚二妹又一次伏地哭了起來。


    她在淚眼迷蒙中抬起上眼瞼,奮力仰頭去看宋辭晚。


    隻覺得仙子的身影雖是近在眼前,卻又仿佛隔在雲端。


    仙子不似人間人,更像是照在黑暗洞窟中的一束光,將此時的她映襯得如此汙濁不堪。


    姚二妹終於剖開自己的心跡,將所有腐爛盡數攤開在陽光下。


    她伏在地上,弓著背,蜷起身子,又說不出話來了。


    宋辭晚道:“先聖孟子曰,人心皆有四端,即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有此四心,即為人性之善。


    先聖荀子卻言,法無常法,亦有“生住壞滅”。是謂人之生也固小人,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皆為人之天性。此便是,人之初,性本惡。


    聖人關於善惡尚且有諸多爭論,我非聖人,又有何資格評判你之秉性?


    我隻提問,你的回答卻無法說服我,使我不能隨心而行救你,這便是你的答案……”


    她話音未落,姚二妹卻高喊一聲:“不,仙子,這不是我的答案!”


    宋辭晚的聖人之言,姚二妹其實聽不太懂,但宋辭晚的最後一句話,姚二妹卻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知道自己的種種辯解之言終究不能為自己帶來生機,說一千道一萬,她就是做錯了,死罪的那種錯——


    沒道理她不受懲罰。


    姚二妹目光側移,見到左後方的地上落著一塊尖銳的石頭,她立刻伸出右手抓過那塊石頭,而後高高將石頭揚起,對準自己的左手猛地一砸!


    砰!


    石頭落下了,姚二妹痛得渾身打哆嗦。但她卻咬著牙,右手不停,砰砰砰地繼續猛烈砸擊。


    不過片刻,她就將自己的左手砸得血肉模糊,五個指頭骨爛筋斷。


    如果沒有特殊治療,以她凡人之軀,這隻左手必然便是廢了。


    姚二妹扔開那塊石頭,不顧疼痛又跪在地上求肯道:“仙子,小民錯了,廢此左手,以為贖罪!求仙子救命……求仙子,救我離開古家村!”


    宋辭晚轉過頭,看向姚二妹,一時卻是啞然。


    最後,宋辭晚將張九娘的屍骨與姚二妹一並帶出了這座洞窟。


    離開此地後,她對著這個曾經充盈罪惡的山洞隔空揮出了一拳,破山拳!


    山峰輕搖,山體表層無傷,內中的洞窟卻在頃刻間從內坍塌,毀於一旦。


    宋辭晚又施展大衍化生術衝刷此地一切遺留氣息,等處理完這些,她才帶著姚二妹一起,選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將張九妹的屍骨安葬在一處有繁花盛開的地方。


    是的,宋辭晚沒有像燒毀其它屍骨那樣也將張九妹的屍骨燒掉,相反,她還親自選了墓地,將其好生安葬。


    對於這一幕,姚二妹其實有許多不解。


    不過她深覺自己是戴罪之身,心中雖有疑問,卻到底沒膽子問出口。


    沒想到站在張九娘墓前,宋辭晚卻仿佛是能看透她心事一般,竟是主動說了句:“世間惡人極多,張九娘在那魔修心中留下的形象卻始終是純善的,這極為難得。”


    姚二妹“啊”了聲,連忙小心道:“仙子之意,是敬這善人嗎?”


    宋辭晚微微一笑,卻不答她了,姚二妹頓時若有所思。


    後來,宋辭晚又帶姚二妹回了一趟古家村。


    隻不過,不論是宋辭晚還是姚二妹都沒有直接現身,宋辭晚來古家村主要是想看一看雲哥的現況。


    此次事件,若說魔修是第一主犯,姚二妹是不明真相的第二從犯,那麽雲哥就是實打實為惡的次要主犯。


    沒道理魔修死了,姚二妹殘了,雲哥卻什麽事都沒有。


    結果極具戲劇性的是,雲哥死了。


    他是被古老二打死的,因他一個口袋戲法硬生生將古老二的媳婦給變沒了,古老二衝動上台,掄起拳頭就將雲哥給打死了。


    這下子事情可就鬧大了……


    戲班班主揚言要報官,古家村這邊則揪住了姚二妹丟失的事情不放:畢竟,你說報官那可以,我們這邊打死了人是我們這邊不對,可是你們戲班子玩戲法把請戲的主人家給玩丟了,這就很對麽?


    那必然也是不對,不但不對,甚至是大錯特錯的!


    相比較起來,戲班子的錯處甚至還要顯得更嚴重些。


    畢竟是靠戲法行走江湖的,口碑比什麽都重要。


    一個戲法弄出這樣的失誤,姚二妹始終不見蹤跡,這責任,戲班子這邊無論如何都推脫不開。


    哪怕是雲哥死了,隻要姚二妹找不回來,德春班就始終要被釘在恥辱柱上。


    如此這般,最後兩邊協商,古家不再追究姚二妹丟失之事,而戲班這邊也不再追究雲哥死亡之事。


    一場雙方都傷筋動骨的大慘劇,結果就這樣平平淡淡的互相消弭了。


    真不知該如何評價此事,真是說荒唐又現實,有時現實竟比戲劇還荒唐!


    而此次事件中的另一個小主角,小妞兒,她畢竟太小了,又始終安安穩穩待在自己的搖床裏,以至於誰也不知道她在此期間,其實經曆了怎樣的驚心動魄,險死還生。


    見到這一幕幕,藏身一旁的姚二妹神情複雜,久久無言。


    最後,宋辭晚將姚二妹帶到了山水縣縣城中。


    進入此城,對於姚二妹而言便算是離開古家村了。姚二妹好像想通了什麽,她拿石片劃破了自己的臉,然後跪倒在山水縣的慈幼堂前,求到了一份在慈幼堂做雜工的活計。


    慈幼堂乃是朝廷開辦的撫育之所,會在一定程度上撫育孤兒,救濟老弱。


    姚二妹尋的這個地方,倒是正正好。


    這些,宋辭晚並沒有幹預。


    她隻是將姚二妹送入了城中,也沒料到姚二妹過後會有如此行事。


    宋辭晚以空字符悄無聲息地進了山水縣城,後又以空字符隔空跨步,悄無聲息地出了山水縣城。


    不論是入城還是出城,皆未驚動護城大陣。


    雖說山水縣是貧瘠偏遠之小縣,但宋辭晚能夠在此來去自如,也足以見得如今的她修為之精進,比之從前,實在是達到了一個莫測的境界。


    離開山水縣以後,宋辭晚便繼續北行,徑直走上了去往天龍山之路。


    山路空茫茫,宋辭晚輕輕跨步,一個閃身就是二三十裏,再一個閃身,又到了一處山巔。眼看天龍山就在視野之中,遠處的山脊高聳入雲,雲山霧罩,宋辭晚忽然在這山巔停住了腳步。


    她悄然玉立,對著山風聲音清朗道:“閣下跟隨一路,如今見此山景,何不移步觀景?”


    山風悠悠吹拂,明明四下並無人影,宋辭晚卻篤定自己身邊是有人的。


    不,準確說來,這在她身邊跟了一路的,應當不是人,而是妖!


    片刻後,山風中虛虛走出一道身影。


    這身影明明是從風中走來,又像是從虛無的另一個世界走出。


    其身量頎長,寬袍大袖,頗有儒雅之氣。


    然而他卻生著一張俊秀的狐狸臉!


    是的,這身影人身狐首,便是寬袖中伸出的一雙手也並非純粹的人手,這手背上生著一撮尖細的狐毛,帶著別樣韻味。


    而這身影,宋辭晚分明是熟悉的——


    當年宋辭晚跟隨四通鏢局去往平瀾城,路遇狐妖攔路,眼前狐妖便是當年狐妖:妖族天驕塗山克己!


    塗山克己狐臉之上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疑惑,他看向宋辭晚,問出一句話:“你……念頭通達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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