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冰冷的流水般從兩人身上緩緩浸過。


    曾被修羅鎮上的瘋丫頭死死抱在懷中的布娃娃,不知何時,成了魔鬼的道具,又一次出現在他們眼前。上一次出現的時候,它畫著裴航垂死掙紮的臉。而這一次,卻是王仙客。


    寥寥幾筆,飛揚靈動,勾勒出王仙客死前那張痛苦而寧靜的麵孔,栩栩如生。


    難道說,畫者不僅預料到了每個人死亡的次序,還身臨其境,親眼目睹了他們垂死那一刻的神情?


    這是怎樣的對手?聶隱娘的心宛如沉入了冰淵一般。


    她怔怔的望著地上的布娃娃,絲毫沒有留意到,一株粉色的碧桃,正緩緩的向她身後移動。


    隻聽柳毅喝道:“小心!”


    破空之聲瞬間衝天而發,化為一條柔韌而淩厲的黑影,毒蛇一般向她劈頭抽來,那條黑影剛開始時隻是黝黑的一道,片刻之間,竟已化身萬億,無處不在,將聶隱娘所有退路封死!


    聶隱娘大驚,猝然之間,一團銀色的光芒起自她袖底,三十二枚血影針劃出道道彩光,同時向那黑影最盛處迎去。銀光黑影瞬間在空中糾纏在一處。然而,那萬道黑影突然寂滅,血影針頓時撲了個空,沒入後麵的夜色中去。


    聶隱娘方要鬆口氣,又一條極淡的黑影突然躍起,重重的向她胸口抽來。


    聶隱娘駭然變色,勉強又打出一團銀光,然而這次黑影來得太快,她手中的銀光還未成形已被完全打散,火光電石間,那條黑影已觸上了她的胸膛!


    這一日來,聶隱娘先被紅線重創,又遭小娥追擊,真氣本就沒有完全運轉自如,更何況這一擊來勢淩厲之極,若真被它擊中,隻怕難逃穿胸斷骨之禍!


    正在聶隱娘退無可退之時,一束紅光從她身邊破空飛出,和那條黑影撞在了一處,將黑影從聶隱娘胸前生生推開!


    聶隱娘側頭看去,卻是柳毅。隻見他手中的珊瑚枝已將那黑影牢牢扼住,她這才看清,那黑影原來是一條長得出奇的九節鞭!


    而鞭的那一頭,卻隱沒在濃密的桃林中,看不清對手的樣子。


    相持片刻,柳毅手腕猛地一收,似乎要將對方從桃林中拖出。


    桃林中枝葉一陣顫動,幾色桃樹竟似乎在一瞬之間交換了方位。柳毅不由一怔,手中略一遲疑,那條九節鞭竟突然發生了變化!淩厲柔韌之極的鞭身迅速便軟,片刻間已化為有形無質的影子,就要趁著婆娑的月影潛形而去!


    柳毅臉色一變,拔身追去。就在他身形方起未起的瞬間,剛剛消失的那條黑影駭然從他身後的桃林中電射而出,化為一條狂暴凶猛的毒龍,迅捷無比地向他衝來!


    聶隱娘情知不妙,正要一把將他推開,隻聽空氣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嘶嘯,那條黑影突的淩空彎折,重重的抽在兩人身上!


    聶隱娘悶哼一聲,嘔出一口鮮血,就要倒下,柳毅手中的珊瑚枝生生折斷。情急之中,他將手中碎裂的珊瑚枝當作暗器向黑影的來處撒了出去。滿天寶光紅影,絢爛之極,他卻抓起聶隱娘的衣帶,借力往後躍去。


    身後正是那座被改名換姓的山神廟。


    不知什麽時候,廟門中的燈火已經亮了,殿內黑洞洞的一片,卻隱約蠕動著幾條黑色的影子,仿佛一隻在夜色中張開巨口的猛獸,等著獵物自投羅網。


    柳毅攜著聶隱娘撞門而入。他並沒有想太多,隻要離那些詭異的桃株越遠越好。


    殿中燭光搖曳,塵土飛揚。柳毅立定身形,一手扶起聶隱娘,另一隻手卻藏在垂下的長袖中。長袖低垂,血滴之聲卻如暗夜的更漏般,在寂靜的小廟中響起——他終究還是受傷了。


    柳毅扼住受傷的手腕,輕歎道:“好詭異的鞭法……”他搖了搖頭,自嘲的一笑:“剛才我和他相持的時候,發現此人的內力並不強,若再堅持片刻,我保證受傷的就是他,然而,即便如此,他的長鞭擊來的時候,我竟完全不能阻擋……”


    聶隱娘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麽。她緩緩將目光投向那片五色桃林:“或許詭異的不是他的鞭法,而是這片桃林!”


    柳毅皺起眉頭:“桃林?”


    聶隱娘點頭道:“我們不是輸給了他的鞭法,而是輸給了他的奇門遁甲之術!”


    柳毅也將目光挪向桃林:“你是說,他利用這片五色桃林,布成了一個奇門遁甲的法陣?”


    聶隱娘道:“是,在這個法陣中,我們看到的每一棵桃樹,每一塊石頭,都可能扭曲過後的幻影,而它們的真身卻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好像被水波折射過的木樁。利用這一點,法陣的主持者不僅可以改變我們看到的景象,也可以讓他的鞭子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擊出,讓我們防不勝防。這也就是五行遁甲術的力量。”聶隱娘臉上透出一絲微笑:“老狐,遁甲,我想,我已經知道下一個傳奇是誰了。”


    “你知道?”柳毅若有所悟:“莫非你拿到了此人的名卷。”


    聶隱娘點了點頭,道:“不錯,擅長遁甲術的傳奇隻有一個,我從看到五色老狐的時候就開始懷疑了。”


    柳毅道:“那你是否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聶隱娘冷笑道:“現在我不知道,但方才他就端坐在廟中的神龕中!”


    柳毅愕然,猛地回過頭去。那朱紅色神龕中的白衣神像果然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塊積滿灰塵的蒲團。


    然而更讓他驚異的是,那張小小的供桌上,突然多了一些東西!


    五頭狐狸!


    藍、黃、赤、白、黑,五頭老狐一字排開,蹲坐在神像前。那五頭狐狸頭頸處毛發極盛,冉冉披垂而下,宛如五個長眉皓首的老仙,斜瞥著一雙碧眼,譏誚的看著神殿前的兩人。


    聶隱娘冷哼一聲,手中一叢雪亮的血影針就要出手!


    一聲淒厲的狐鳴響起,聶隱娘頓了頓,眼波正好停駐在手中的血影針上。


    針尖竟然反射出一道幽冷入骨的碧光。


    聶隱娘一怔,雪亮的針尖,正好宛如跟極細的鏡子,根根反照出狐眼的森森碧光。透過尖細的銀針,狐眼中碧波層層散開,竟宛如春冰解凍,化開無盡的天地。聶隱娘這一蓬銀針再也發不出去,卻似乎看得癡了。


    柳毅一皺眉,抬腳向地上的一枚竹筒踢去。竹筒上布滿塵土和蛛網,裏邊還裝著十數支紅頭竹簽,仿佛是原來善男信女求簽所用。那竹筒砰的彈起,向對麵的供桌飛去,隻在空中一震,筒中的竹簽全部散出,急速向那五頭老狐插下。


    五頭老狐齊聲發出一聲長鳴,五團彩雲般從供桌上飛起,瞬間已散開在小廟的五個角落,竹簽一擊不中,盡數插入背後的紅漆神龕中,沒入足有數寸。


    柳毅還要追擊,隻聽身後破空之聲大作,那條鬼魅一般的九節鞭又已追擊而至!柳毅知道這九節鞭來得古怪,便不硬接,左足一點,向著廟中的朱漆紅柱後退去。隻聽啪的一聲裂響,大殿中木屑紛飛,九節鞭深深陷入紅柱中,柳毅趁機向另一根紅柱後退去。九節鞭猛地掣出,將一抱粗的紅柱撕開大半,向柳毅追擊而來。


    隻見柳毅的身法極快,在幾支紅柱間來回遊走。廟並不大,一共隻有五根紅柱,柳毅仿佛化身白龍,在這五條紅柱中盤旋穿梭,隨時疾停、倒走,靈活之極。


    然而,他快,那條鞭影更快,他奇,那條鞭影更奇,無論他的身法怎樣變化,那鞭影都如靈蛇一般,隨時從不同的時間、不同地點探出,擊向他的要害,片刻之中,柳毅已數度涉險!


    他白色的衣衫已被汗水濕透,淩亂的長發散開,看去前所未有的狼狽。千鈞一發中,他回過頭,向聶隱娘看了一眼。


    聶隱娘卻紋絲不動,隻是全神貫注的盯住那五頭老狐。


    五頭老狐,正圍繞著小廟牆角,不停的跑動。


    就聽空氣中傳來一聲裂響,那條鞭影突然淩空出現,穿透紅柱,抽打在柳毅身上。柳毅一口鮮血嘔出,竟被擊得飛了出去,重重的跌倒在供桌上,供桌立刻被壓為碎片。


    聶隱娘怒喝道:“出來!”一把血影針飛出,卻不是向著鞭影的來處,而是向著廟門的方向!


    這一蓬銀針幾乎傾注了她全部的力量,是她最後的賭注。若這都不能擊中敵人,那她就隻有死!


    即便如此,她的出手依舊很穩、很有信心,因為她確信已經看清了敵人隱藏的方向!


    奇門遁甲之術雖然神奇,但並不是可以憑空而發,必然會有所倚仗。在桃林中,敵人的倚仗便是五色桃花,而在這小廟中,則是五色老狐。


    能破老狐,則能破這奇門遁甲之術。


    隻聽五頭老狐一起哀鳴,聶隱娘手中的銀色光華如匹練一般展開,在神殿中一繞,直射向廟門而去!


    空中傳來一聲破碎般的脆響,匹練去勢一滯,疾停在半空中,不住旋轉。


    聶隱娘的臉色變了。那團光華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托住,在他掌心飛快旋轉,然後慢慢停下來。啪啪幾聲微響,光華還原成一枚枚銀針,跌落在地上。


    每一枚銀針的落地之聲,都仿佛狠狠紮在聶隱娘心上。


    這蓬血影針共有十枚,是她所剩的全部了。


    九次脆響,宛如九聲催命的更漏。


    然而第十聲長久沒有響起。


    聶隱娘心頭一喜,總算有一針擊中了!而後,一滴緋紅的鮮血,宛如久違的雨露,從空空蕩蕩的月色中墜落。


    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淒豔的弧,然而跌入塵埃。


    一種極其輕微的脆響從暗夜中傳來,仿佛某種東西破碎了一般。


    一隻纖細的手漸漸顯現。白玉般的皓腕上,一枚銀針直透而過。


    敵人隻是傷了手腕。


    聶隱娘心中一緊,這十枚血影針中,有四枚淬煉過劇毒,其餘則是無毒的。如果敵人中的是有毒的血影針,他們的噩夢就終結了;若不是,手腕上這點微弱的傷勢,實在起不到任何作用!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廟門處響起:“非要逼我出來見你們麽?”


    隨著這聲歎息,一個窈窕的白色倩影漸漸顯現在月光下。


    月光垂照在來人身上,聶隱娘不禁一怔。


    傳奇中的刺客,無論男女,容貌都可以算上上之選,然而卻沒有一人能比得上她的十一。


    如果說,來人的美貌已宛如傳說,那麽完美無缺的麵容隻是這傳說中最平淡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波。她的雙眼如水晶般通透,眼底深處卻透出一絲淺碧的顏色,仿佛波斯王朝皇冠上,最幽媚的寶石。哪怕她隻漫不經心的看你一眼,也會讓你永生難忘。


    如果說看到她之前,聶隱娘並不屑於那些古美人傾國傾城的傳說,那麽看到她之後,聶隱娘還是不屑於,因為這些傳說比附在她身上,都是如此蒼白。


    她根本不是人間的女子。但她也不是天宮中聖潔的仙子,而是狐。


    是荒山野嶺中,一襲白衣,立於桃花之下,看著誤入山林的書生們,微微淺笑的絕色妖狐。


    良久,柳毅從木屑中起身,歎息道:“你是誰?”


    白衣女子倚著廟門,微微一笑。她這一笑竟是如此動人,仿佛天地萬物都與之同笑:“任,是主人給我的姓……”她略略一頓,秀眉微顰,這一顰,又仿佛天地萬物也與之同愁:“但我並不喜歡,我喜歡的名字是碧奴。”


    聶隱娘從袖中掏出一張名卷,輕輕扔到地上,道:“或許主人更希望我們叫你任氏。”


    任碧奴並不看地上的名卷,隻翹起春蔥般的玉指,輕輕擦拭著手腕上的血痕,她的動作極為輕柔,仿佛自己也在憐惜那凝脂般的肌膚。等她擦盡了血痕,才微笑道:“是的,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唐傳奇中的任氏。”她將目光投向仲天上的月輪,歎息道:“狐在人間的使命,就是顛倒眾生,而不應該被紅塵愛欲顛倒。更何況她愛上的,是一個平庸的男人。為了這樣一個人,讓自己落得被獵犬分食,屍骨無存的下場,真是不值得。”


    她每說一句話,刺入她手腕的那枚血影針就向外突起一分,終於,啪的一聲輕響,血影針落到地上。任碧奴輕輕舒了一口氣,抬起雪白的長袖,在額頭上沾了沾。


    她的動作嫵媚之極,但聶隱娘隻冷冷看著地上的銀針,針長四寸有七,針孔上並沒有赤紅的印記。正好是無毒的那種。


    聶隱娘有些憾然,淡淡道:“任氏的使命如何我絲毫不感興趣,我隻想知道你的使命是什麽。”


    “使命?”任碧奴眼中透出一絲迷茫,仿佛秋潭中最遠的那一抹煙水:“以前的使命,是主人給我的,都已經完成;以後的使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而現在的……”她托著香腮,似乎思考了片刻,突然對著聶隱娘和柳毅嫣然一笑:“就是取你們的刺青。”


    這倒早在預料之中。知道來人的目的,聶隱娘的臉色反而緩和下來,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你取到了,又怎樣?”


    任碧奴眼波流轉,嫣然道:“取到了,我會得到自由。”


    聶隱娘冷冷看著她,道:“你真以為殺死了所有人,主人就會給你自由?”


    “不。”任碧奴的回答溫婉而堅決:“主人什麽也不會給我——他已經不要我了,還有你們。”


    她這樣說,聶隱娘倒有些意外:“哦,你早就知道?”


    任碧奴歎息了一聲,輕聲道:“唐傳奇中,任氏預測到了自己的命中的劫難,但為了所愛的男子還是毅然赴死。我也一樣。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主人的目的,但我還是來了,卻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自己。”


    柳毅似乎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抬頭道:“莫非,你已經有了自救的辦法?”


    任碧奴碧眸微眄:“有。”


    柳毅提起了一些興趣,道:“不介意說說你的計劃?”


    任碧奴笑道:“我是一個刺客,因此我自救的方法也隻有一個——就是殺掉想要殺我的人。”


    柳毅哦了一聲:“你想行刺主人?”他搖了搖頭:“或許你還不知道主人的實力。”


    任碧奴微歎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們的協助。”


    對方肯開口,真是再好不過,柳毅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又透出溫文的笑意:“什麽協助?”


    任碧奴注視著他,秀眉若顰若展,柔聲道:“傳奇中的人,都會在入門的第一天,聽主人講荊柯的故事,他是我們刺客的鼻祖。而如今,主人好比秦王,我就好比是易水荊柯,提三寸之匕首,入不測之強秦,這叫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柳毅輕輕拍了拍掌:“好一個紅顏荊柯。那你要我們作誰?秦舞陽?”


    任碧奴搖了搖頭:“秦舞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你們的用處,遠遠不止一個秦舞陽。”


    柳毅和聶隱娘幾乎同時問道:“那又是誰?”


    任碧奴微微一笑,朱唇輕啟,緩緩吐出幾個字:“樊——於——期!”


    話音未落,五頭老狐齊聲發出哀鳴,刹那間,那條漆黑的鞭影宛如鬼魅一般從她袖底脫出,向柳毅兩人橫掃而來。


    聶隱娘柳毅駭然,欲要脫身退開,卻已然不及!兩人屢經大戰,內力損耗巨大,身法本已比平常慢了許多,而鞭影的變化又實在太快,竟仿佛從五個角落同時擊出,猝不及防間,兩人已被擊中!


    月色中傳來一聲悶響,仿佛什麽東西蓬然破碎。一條淡淡的血影從兩人胸前劃過,就散得無影無蹤。


    兩人被擊得退開丈餘,好不容易站定身形。他們勉強平複著淩亂的呼吸,查看彼此的傷勢,臉色都有些沉重。這一次,他們雖然合力避過了要害,但也已經頃盡了全力,再也避不過第二鞭了!


    任碧奴低頭看著手中的九節鞭,搖了搖頭,似乎並不滿意這一鞭的效果。但瞬時,她臉上又聚起了動人的笑意:


    “困獸猶鬥,有什麽意義呢?傳奇中的每一個刺客,都應該高貴的死去,正如你們應該優雅的交出的刺青,就像當年樊於期將軍交出他的頭顱一樣。”說著,皓腕微沉,那條黑色的九節鞭又已抬起。


    柳毅緩緩站了起來:“你錯了。我們的相助比刺青更有用。”他站得很直,一襲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耀眼,他的姿勢依舊高拔出塵,臉上也看不出重傷的痕跡——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讓敵人相信他們還有利用的價值,已經是暫時求存的唯一方法。


    “你們?”任碧奴斜瞥著他們,忍不住掩口笑道:“你們連我都勝不過,去了主人麵前還不是礙手礙腳?”她又指著柳毅道:“你極力掩飾傷勢也沒有用,我非常清楚你們現在的狀況——我不用遁甲之術都能殺你們,和殺死兩條落水狗沒有什麽兩樣。”她說著,忍不住掩口笑了起來,這一笑竟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似乎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


    聶隱娘心中一沉。任氏沒有說謊,她和柳毅的傷勢都極為沉重,如今的他們,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抗的力量。


    任碧奴笑夠了,才扶著廟門站了起來,她揮手拂了拂麵前的蛛網,仿佛從空中摘去了一朵無形的花,盈盈舉步,向兩人走來:


    “傳奇中沒有懦夫,你們何不勇敢一點,像樊將軍一樣,交出無能的生命,給真正的勇士得到一個麵見秦王的機會?”


    她每逼近一步,聶隱娘的心都下沉一分,但她的目光卻更加沉靜,道:“荊柯一個人,也未必能殺得了秦王。”


    任碧奴輕輕撫摸著漆黑的鞭身,一如在撫摸著情人的肌膚,輕聲道:“或許你說得對,但我隻信我自己。從十三歲到現在,我已經殺了七十三個人,其中有十個人,都能十招之內輕易取我性命。但他們最後都死了,而我一共隻傷了三次。這不過因為,我信我自己。一切天時地利,都隻有在我的掌握下,才能變成有利的條件。否則,隻是妨礙,永遠不可能幫我。”她嫵媚如花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冷光,但瞬間又已如春水般化開:“現在,我需要你們幫我。”


    “——像死人那樣幫我。”


    柳毅和聶隱娘對視一眼,道:“我知道如何才能見到主人,你想不想聽?”


    主人神出鬼沒,能見到主人,這對於任碧奴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而隻要她動心,聶隱娘和柳毅就還有機會。


    任碧奴卻淡淡道:“不用費勁了,等我集齊了十一枚刺青,主人必定會出來見我。”她纖長的五指微微變化,五色老狐又癲狂般的繞著三人,在廟中奔跑起來,淒厲的狐鳴在夜晚聽來宛如鬼哭。


    任碧奴露出得意的笑容,她微微側首,皎潔的月光照在臉上,她的神情婉媚中竟也有些肅然:“我不會欺騙你們交出性命,請放心,到那時候,要麽我,要麽主人,都會為你們報仇的!”


    唰的一聲輕響,漆黑的鞭影破空而出!


    這一次,取向的正是兩人的咽喉。


    而此刻,聶隱娘手中已經沒有了銀針,柳毅也已沒有了珊瑚枝。他們現在唯一能作的,就是在滿天鞭影中束手待斃!


    《任氏》選譯


    長安有一人,名叫鄭六,一日騎驢過升平北門,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極為秀麗。鄭六不禁心向往之,與白衣女子搭訕,那女子也不拒絕。鄭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處,隻見房屋修正,甚是華貴。女子置酒招待鄭六,並留鄭六歇宿。女子自稱為任氏,美豔豐麗,歌笑具絕。鄭六不覺被其迷惑。任氏稱鄭六不便久留,天還未亮,就送他離開。


    鄭六見時候還太早,就坐在一家餅鋪裏休息,順便跟主人閑談著,問方才任氏所居之處是誰家的宅子。餅鋪主人卻說那宅子早就荒廢多年了。鄭六大駭,不肯相信。主人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著一位狐仙,常誘惑男子同寢。鄭六心下驚異,不敢多說什麽。


    但他對任氏的美豔卻無法相忘,過了十餘日,偶然在西市衣服鋪裏見到任氏,鄭六連聲招呼,任氏卻以扇遮麵,不肯回答。鄭六再見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賭咒,並不因她是狐妖而嫌棄,任氏這才與他相見,歡會如初。


    鄭六另外買了座宅子,與任氏同住,視之如妻室。後來鄭六因官赴任,想帶著任氏一起去,任氏卻無論如何不肯同行。堅持詢問,任氏皺眉說有個巫師說今年她西行不利。鄭六大笑,覺得這都是迷信妄言,強著任氏同行。當他們走到馬嵬時,正碰上一群獵戶。一隻蒼犬自草叢中突然竄出,任氏大驚,衣冠委地,化成狐狸狂奔,蒼犬狂叫著在後麵追趕,鄭六悔恨交加,策馬在後麵追趕,卻隻見到了任氏的屍體。


    非煙案:任氏當是《聊齋》中狐仙的原型,無論嬰寧還是青鳳,都能看出任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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