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凜冽、大地無言。


    星烈長老身子顫抖著,她忽然一腳踩在了辛鐵石的身上,尖聲道:“都是你這混賬惹出來的事,卻讓我的寶貝徒弟受苦!你倒好,躺在這裏裝死!”她狠狠踩了幾腳,辛鐵石身上的碧青色忽然消失了。看在天行劍的眼中,不禁眼角跳了幾跳。他更是約束體內的真氣,不肯有半點妄動,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星烈。


    他知道,自從二十年前,星烈經曆了一次大傷心事之後,心智就有些不正常。此後,授業於江玉樓,幾乎將她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極其寵愛。


    這次江玉樓陰差陽錯地重傷,看在她眼中,自是極為痛心,不由得就遷怒給了大仇人九華老人的徒弟。天行劍決定繼續等下去。隻要星烈相信自己真的已被她製住,他就有機會。拿到解藥的機會。


    星烈長老一字一字道:“是男人就衝上去,把我的乖徒兒奪過來!”


    江玉樓大驚,叫道:“師父,不可!”


    星烈長老怒道:“有什麽不可的?你這麽喜歡他,難道不值得他為你拚命麽?”


    江玉樓雖然生性曠達,也不禁臉上微紅,跺腳道:“師父,不可以的!”


    星烈長老道:“我說可以就可以!快!上去,否則我用傀儡劍法控製住你,也是一樣要衝上去!”辛鐵石無言,他默默地撿起地上的青陽劍,跨上兩步,對著荀無咎與江玉樓。


    山風鼓蕩,荀無咎長發飛舞,將他的臉全都掩住,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有一點點鮮血,不斷從他蒼白的下顎滴落。


    那究竟是他的血、還是他的淚?


    辛鐵石心中一陣抽痛,目光慢慢抬起,望向江玉樓。


    江玉樓目光與他一觸,急忙慌亂地移開,看著遠處的山巒。


    暗夜遙舞,山巒如醉,但江玉樓的心卻怦怦劇烈地跳著。


    ——他會怎麽想呢?


    ——他隻是將自己當成朋友,還是……


    她的心刹那間一片紊亂,不由簇擁起殘破的狐裘,好掩住這火燙的臉。


    辛鐵石的目光仿佛是最淩厲的劍法,讓她架都不敢架,隻想著躲閃。但芳心可可,又似乎是期待著這一劍。


    她眼角的餘光看著自己的衣服,忽然覺得好髒啊,可狼狽的一幕讓辛鐵石看到了,可實在是夠丟人。


    這個念頭讓她情不自禁地看了辛鐵石一眼,卻發覺他依舊怔怔地看著自己,於是急忙狼狽地躲開。她的臉就更加地紅了起來。


    辛鐵石的心中更是天翻地覆一樣。


    這是他把酒江湖,生死與共的兄弟。


    這是他執劍九華,生死相許的知己。


    她的豪武,她的曠達,她的意氣,她的懷抱,都曾在名馬與醇酒中與他消磨過,他曾經將她當成是伯牙子期一樣的知音,卻從未想過她是位紅顏。


    他盯著她,她的每一個姿態、動作他都萬分熟悉,卻又萬分陌生。


    他心中隱隱發苦,因為他知道,他失去了一個無話不說的朋友,永遠失去了。但他也可能獲得一位天長地久的良侶,問題是,他能麽?


    夜色散亂,若華的影子刹那間在他的眼前交疊,將他所有的視線全都蒙蔽住。


    那個天真爛漫的若華。


    那個嬌弱纖細的若華。


    那個失散了多年的若華。


    那個忽然相聚在死亡中的若華。


    天長地久,人生幾時?


    辛鐵石心中忽然一陣悵惘,他盯住江玉樓,目光一時收不回來。


    他知道,也許自己永遠都跨不過這道鴻溝,因為惟一度過鴻溝的橋,是若華。


    隻有某一天他找到了若華,他才能真正逾越這鴻溝。


    江玉樓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也許是山風太過淩厲吧……


    辛鐵石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目光頓下,依舊是盯在荀無咎的麵上。這是他更不願麵對的一個人。


    他實在想不到,有一天,他們三人會白刃相向,而且會以這種方式。


    就如他想不到江玉樓是個女人,會愛上他一樣,他也想不到荀無咎竟早已知道江玉樓的身份,而且會愛上她。


    生死相托的兄弟,兵戎相見。


    而現在,荀無咎用自己的生命,在守護著自己最後的堅持。


    麵對著天行劍,麵對著星烈長老,麵對著辛鐵石,刀鋒裂手,心智垂滅,但荀無咎卻絲毫不退。


    也許,這樣的人,才值得江玉樓愛吧?而自己,不過是她的一時迷惘而已。


    辛鐵石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他決定要一戰,不同的是,他要為荀無咎一戰。


    青陽劍光芒陡展,化作一道厲虹,向星烈長老卷了過來,星烈長老一愕,跟著大怒:“你這個畜生!”長袖一卷,狂風陡起,向辛鐵石轟至!


    辛鐵石不架,劍勢一轉,攻向天行劍。


    他竟然一招同戰兩大高手!


    天行劍忌憚星烈長老,不敢施展出全部武功,星烈長老狂怒喝罵,卻是全力出手。


    辛鐵石大叫道:“荀兄快走!”


    荀無咎身子一振,卻是動也不動,江玉樓大叫道:“師父,不要傷了臭石頭!”


    荀無咎臉上肌肉猛然一陣扭曲,他突然回身,一把抱起江玉樓,向山下狂奔而去。


    江玉樓大叫大嚷,但她重傷之下,又哪裏能掙脫得開?


    星烈長老縱身欲追,辛鐵石拚出全部的力氣,一柄劍施展得綿綿密密,將她身形困住。


    轉瞬之間,荀無咎就奔得不見了蹤影。


    星烈長老眼眸中猛地閃過一陣殺意,兩隻青玉般的手掌忽然變得透明,厲嘯道:“殺!”頃刻,萬般殺著狂風暴雨般向辛鐵石迫了過來。她見愛徒被人劫走,一腔怒氣全都發泄到辛鐵石的身上,決心殺之泄憤。


    星烈乃成名多年的魔教長老,這一全力出手,辛鐵石登時不支,隻覺四麵八方都是青玉般的掌影,四麵八方都是如山的勁氣!他吃力招架了兩招,真氣已幾乎潰散!


    天行劍長笑道:“星烈道兄,我們一齊合力,先殺了這奸徒吧!”


    長風陡起,他的一雙巨靈掌轟然向辛鐵石蓋了下來。


    兩人聯手之力何等峻急?辛鐵石一口鮮血噴出,全身都被這股勁力鎮住,幾乎動彈不得。


    電光石火之間,天行劍右手突然探出,一掌擊在星烈的胳膊上。


    星烈的護身真氣立即彈出,天行劍掌心微塵點點,已然沁入了她的體內。


    天行劍一聲長笑,收掌後退,得意道:“星烈道兄,你中了我的玄火金晶,我中了你的傀儡秘毒,我們何不交換解藥,彼此有益呢?”


    星烈猝然住手,惡狠狠地盯著天行劍。她的目光冷冽而凶狠,天行劍向來自稱天不怕地不怕,卻也被她看得有些心下發毛,強笑道:“我這玄火金晶乃是天外奇物,非我獨門解藥,必無人能救……”


    星烈突然尖聲打斷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方才要殺我的寶貝徒兒,你以為我不知道?當年若不是你引他來神教總壇,我又怎會受這傀儡奇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以為我不知道?”


    她的聲音慘嘶著,天行劍心下更是忐忑,強笑道:“那些都是過去了……”


    星烈長老斬釘截鐵道:“所以我絕不交換!”


    天行劍心底一顫,星烈長老長發在山風中狂舞著,襯著她容顏無比慘厲:“就算我中了玄火金晶,每天要受天火炙烤,到後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涼快一下我也不換!”


    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卻仿佛藏在她深沉目光中的尖錐,一直刺入了天行劍的心中:“我要你在傀儡真炁的侵蝕下,慢慢變成一具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能感覺,但卻就是不死的活死屍,我要你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狂烈地笑著,眼眸忽然對準了辛鐵石:“這種滋味,我也要讓你嚐!”


    她那尖銳的聲音在山穀中震響著,仿佛一把利刃,將夜色也劃成片片碎屑,刺得人一陣生痛。


    天行劍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辛鐵石慢慢爬了起來,咬牙道:“我不能死在這裏。”


    他深深吸了口氣,堅定地道:“若華還等著我去救,我不能死在這裏!”


    星烈臉一寒,仿佛天下所有的冷冽全都匯聚在了她的眸子中:“若華是誰?”


    她身上的黑袍發出了一波又一波的顫動:“你有了我的乖徒兒還不夠,竟然又要去勾搭別的女人?”


    她狂怒道:“我要殺了你!”


    看著她那漸漸變得冰藍的眸子,辛鐵石雖然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也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陣寒意。


    他辯解道:“我……我沒有愛過江玉樓,我愛的是若華!”


    他這一解釋,星烈的怒氣更增:“你是說,我的乖徒兒還比不上那個女人?”


    她慘青枯瘦的手突然探出,辛鐵石還未來得及格擋,已被她卡住脖子,提到了麵前。


    星烈眸中冰藍似乎星空一般急速旋轉著,她的怒氣如長空,如大海,迅猛地抨擊在辛鐵石身上:“你是說那個狐狸精竟然比我的乖徒兒還好?你們這幫正派的敗類,平時講什麽俠骨肝膽,一見了狐狸精,就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她越說越恨,卡住辛鐵石脖子的那隻手不住用力,辛鐵石周身真氣已失去大半,雖然出力掙紮,但哪裏能掙脫這魔教長老的控製?眼見他臉色越來越紫青,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朦朧之間,似乎見到若華那秀麗的容顏浮動在他的眼前,他忍不住流下淚來:“若華……”


    他的臉上迅速布滿了笑容,那是欣慰的、解脫的笑容,因為他終於看到若華了,在這一刻,若華並沒有死。


    星烈眼中猛然騰起一陣殺氣:“到這個時候你還惦記著狐狸精?你死定了,但我不會讓你幹幹脆脆地死的!”


    她大笑著,將辛鐵石扔在地上。山風凜冽,辛鐵石幾乎已無法動彈。


    星烈的眸子盯在了天行劍的身上,天行劍禁不住顫了顫。他深知發狂的女人有多可怕,而眼前的星烈顯然有些不太正常,被這女人纏上了,隻怕凶多吉少。見到辛鐵石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他也不禁稍有畏懼。


    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縱橫天下的武林名宿,但當年惡行被別人揭露,身上又受了傷,不禁心誌大挫,膽氣也就餒了,又如何敢與星烈相抗?當下強笑道:“星烈長老,看在咱們還有一麵之緣的份上……”


    星烈截口道:“你想不想要傀儡真炁的解藥?”


    天行劍精神一振,脫口道:“想!”


    星烈手一指,道:“那好,用你能想出來的最惡毒的方法,折磨這個畜生,隻要你能讓我滿意,我就放過你。”


    天行劍大喜,道:“就這麽簡單?”


    星烈盯著辛鐵石,緩緩點頭道:“就這麽簡單!但若你的手段不能令我滿意,那我就再戳你三四劍!”


    天行劍拚命點頭,道:“一定要你滿意!”


    隻要受罪的不是自己,天行劍倒真是不在乎。他既然能那麽絕情地對待紅雲聖母,自然是心狠手辣、無情無義到了極點的人物。漫說辛鐵石與他大有恩怨,就是自己親傳的弟子,到了此時,也必會毫不吝惜了。


    這世間,最重要的生命就是他自己。這是天行劍一生奉行的信條。


    天行劍一麵走向辛鐵石,一麵思索著如何折磨這個半死的人。要講惡毒方法,這世間還有誰能比得過他蕭出雲?


    辛鐵石艱難地挺起了身子,他的手緊緊握在青陽劍上,隻是無論他怎麽運力,劍光依舊是那麽黯淡。


    他受了太多的傷,雖然禦風訣不需動用內息,但無論力量是怎麽運轉的,必然要損耗體力,損耗精神,並未得到休息的辛鐵石,此時已成強弩之末。


    天行劍的嘴角掛著一抹冷笑。他看到了辛鐵石的手,也看到了他的劍。但他絕不在乎。如果辛鐵石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反倒會覺得無趣。刹那間四五種能夠讓人生不如死卻偏偏死不了的方法閃現在他的腦海裏,天行劍忽然覺得心情愉悅多了。


    他已忍不住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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