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璿盤膝坐在沙發上,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從骨瓷糖罐裏輕輕擰起糖球,再拋到咖啡杯裏。一顆,兩顆,三顆。她專注地看著糖球在咖啡中融化,似乎根本沒有聽對方在說什麽。


    對麵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臉色有些陰沉。正如眼鏡男所言,她全身的衣服沒有任何的特色,沒有logo,沒有圖案,甚至沒有風格。這身衣服讓她整個人就宛如投入了大海中的一滴水,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頭巾下,隱約露出黑色的波浪鬈長發,她的容貌藏在墨鏡和頭巾後,看不真切,隻覺得膚色和輪廓都比一般亞洲人更深。


    她突然停止了自我介紹:“似乎,你對我的話並不感興趣。”


    秋璿攪拌著咖啡,輕歎道:“不好意思,我對編造的故事不太感興趣,更何況,這個故事一點也不精彩。”


    來人的臉色略微變了變:“你是說我在說謊?”


    秋璿懶懶道:“你剛才說,你出生在孟買,父親是本地人,母親是英格蘭人。父親留給你一座紡織工廠,卻有一些繼承權上的麻煩,要我幫你解決。”


    秋璿悠然歎息:“若這些話是真的,你就可以走了。一座紡織工廠的繼承人,是沒有辦法付得起我的酬勞的。”


    那人臉色沉了下去:“你要多少酬勞?”


    秋璿:“看來我要補充介紹一下本事務所的規則。原則一:每個case最低委托金1000萬,定金是其一半。完成之後,我會再向你要一件小禮物,無論是什麽你都必須支付。而同時,你必須保證所有的陳述都是真實的,一旦被我發現隱瞞,委托立即中止,定金不退。”


    那人皺起了眉頭:“很苛刻的條件。”


    秋璿笑了:“物有所值,我相信,你給我的委托會更苛刻。”


    那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要看出她心底的秘密:“你怎麽知道,我能付得起這些報酬?”顯然,即便是啟動經費,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秋璿:“所以,我才說你的紡織工廠,是一個蹩腳的故事。”她端起杯子,輕輕靠在沙發上,“你雖然穿著與這個季節不符的套衫,但剛才低頭的時候,還是露出了這條項鏈。”


    那人下意識地將手放在領口,手指掩映下,隱約透出一條帶著古希臘錢幣圖案的項鏈來。


    秋璿微笑:“這條項鏈由意大利著名珠寶品牌bulgari製造,已有百年的曆史,堪稱無價之寶,平時藏在bulgari家族博物館中,隻偶爾借給女星或名流出席重要晚會。在某一年奧斯卡頒獎禮上,英倫歌手維多利亞曾看到女星姬拉麗莉佩戴這條項鏈,一見之下,深深為它的美麗傾倒,無法自拔。於是,她的丈夫,大衛·貝克漢姆委托bulgari仿造了一條一模一樣的項鏈,作為她二十三歲的生日禮物。僅僅是一條仿製品,卻價值八百萬英鎊,加之又與明星相關,頓時成為一時話題。但,很少有人知道,當時仿製了兩條。”


    秋璿輕輕抬起銀質小勺,比照著對方的領口,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眸子微微闔起:“這,便是其中之一吧。”


    那人看著秋璿,久久沉默,臉上神色隱藏在陰霾中,看不出究竟。


    突然,她輕輕拍了拍手:“不愧是弦月事務所的主人,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你。”冰冷嘴角難得地挑起一縷笑容,“隻是你猜錯了一件事。當時的確仿造了兩條,但另一條放到了bulgari博物館裏,而我這一條,是真品。”


    “那麽……”秋璿也笑了,輕輕將杯子推開,坐直了身子,


    “有什麽可以效勞的,閣下?”


    閣下,是當時對貴族的敬稱。而若是用在平民身上,對方會覺得是對自己平凡出身的一種侮辱。那人竟坦然接受。


    她輕輕摘掉墨鏡和頭巾,海波般的黑色長發披垂而下,讓她冰冷的麵容也顯得柔和起來:“你猜得不錯。我即將從父親那裏繼承的,不是紡織工廠,而是,公爵之位。”


    公爵之位。


    秋璿一笑,並沒有對這四個字表示出太多的驚訝,仿佛等到了早就期待的答案。


    眾所周知,這個世界的最高權力由三位世襲大公與九位民選公爵一起執掌。除了三位功勳卓著的大公外,每一位民選公爵,都絕非泛泛之輩——他們既是億萬民眾誠心推選出的代表,也是世界最高權力的分享者。


    這九個家族或來自於政治、經濟、科學等重要領域的領導者;或是某地區樹大根深的世家豪門;或者是世界統一前的一國之主。但都擁有敵國的財富和極高的聲望,才能在四年一度的大選中脫穎而出。


    而眼前這個女子,便是這九個公爵家族的繼承人之一。


    那人低聲道:“我的家族所在的南亞地區,在這個世界算不上多麽發達富饒,但自從這個國家建立以來,我們的公爵尊號就從未動搖過。隻因為人民信任我們。”


    秋璿點了點頭:“塔納家族已有兩百年曆史,是南亞民族經濟和精神的象征,在當地享有極高的威望。由於南亞地區人口眾多,連續19年高票當選公爵之位也就不奇怪了。”


    那人的臉色一沉,秋璿對她家族當選原因的總結,讓她感到了一種大膽的冒犯。


    好在,秋璿隨即笑道:“未來的公爵大人,塔納家族富可敵國,權傾一方,又有什麽事需要我這個小小事務所幫忙?”


    “這個委托與我的家族無關,隻來自於我本人。”她的臉色更加陰沉,“我名艾薇婭,是塔納家族的長女。因為憲法,我獲得了第一順位的繼承權。但按照我們民族的傳統,父親一直希望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弟弟華倫繼承家業。”


    秋璿聳了聳肩:“東方傳統,可以理解。”


    “然而,華倫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一直以來,隻能躲在泰姬陵附近的莊園內修養,靠著昂貴的儀器和藥物維持生機,不可能承擔起繼承家業的重任,所以,我的繼承權也才保留至今。但就在不久前,一切都改變了。


    “數月前,華倫剛剛做完一場手術,黃昏時分,他與侍者在泰姬陵散步,邂逅了一位自稱蘇妲的女人。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仿佛有魔魅之術,讓華倫對她一見傾心,並將她帶回了莊園。非常奇怪的是,從那一天起,體弱多病的弟弟竟漸漸康複起來,開始擺脫儀器和藥物的控製。不久前,他從莊園中突然失蹤,差點引起媒體騷亂,後來才知道,他隻是不辭而別,和那女人一起騎馬到數公裏以外的山區遊玩。同時,他也展現出了對振興家業的興趣與才華,幾個重要的設計草案,都得到了父親極大的讚賞。父親喜出望外,雖然還未對外公布,但我知道他已準備修改遺囑……”


    她停止了述說,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蒼白的手指在桌上握緊。


    秋璿深深看著她:“於是,你讓我幫你重新獲得繼承權?”


    她的笑容有些譏誚:“艾薇婭閣下,為了公爵之尊,你寧可讓自己的弟弟重新回到病床上嗎?”


    “住口!”艾薇婭的情緒突然失控,嘶聲打斷道,“絕不是這樣,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如果他真的能從此健康起來,我會心甘情願地將一切交給他。然而……”


    她眸子中透出森冷的光芒:“我絕對無法信任這個女人。我派人調查過她的背景,但身世、來曆、信仰……一切都是謎團,我甚至不能排除她是否來自於賤民階層!我怎能容忍她得到我弟弟的愛?又怎能容忍塔納集團的下一任繼承人,由她生育撫養!”


    秋璿淡淡地看著她,不出一言。


    艾薇婭似乎察覺了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下自己的情緒,迅速地掏出支票簽字道:“這是你要的定金。我希望在一個月後,再不要見到她和我弟弟在一起。”


    500萬的支票放在了秋璿身前的茶幾上。


    秋璿看了支票一眼,輕輕地,用塗著丹蔻的指尖,將它推了回去:


    “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委托。”


    艾薇婭怔了怔,神色變得有些嘲諷:“敢問,貴事務所接下委托的條件是什麽?正義?金錢?”


    秋璿笑了:“都不是,正義和金錢都隻是借口。事務所的原則二就是——委托人必須說服我。”


    她靠在沙發上,抱起一個抱枕,任海藻般的長發在沙發上散開:“可你現在完全不能。”


    艾薇婭冷冷看著她:“隻要你能做到,我可以把酬金加倍。”


    秋璿歎息一聲,坐直了身體,神色少有地鄭重起來:


    “艾薇婭閣下,因為戰爭的原因,我們的國家采用了特殊的貴族製度。相信您的家族便是這個製度的受益者。公爵家族享有財富、榮耀與權力,但在人格和法律上,他們與每一位公民都是平等的——也就是說,無論那個女子是誰,都不比你和你弟弟低賤。”


    她的話很輕,卻帶著不容置辯的力量。


    艾薇婭的手輕輕握緊,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怒意。


    秋璿展顏一笑,這笑容讓她恢複了漫不經心的姿態。她輕輕推開抱枕,伸了個懶腰:“艾薇婭閣下,無論您日後會不會成為公爵,我都必須提醒您,您無權懷疑一個公民的人格。”


    艾薇婭沉默良久,突然抬頭:“若她不是公民呢?”


    秋璿皺起眉頭:“我真心希望,你能忘掉那些‘東方傳統’的等級製度,在我們現在的國度,所有人都是公民。”


    艾薇婭逼視著秋璿,一字字道:“若她根本不是人呢?”


    這一次,秋璿不禁一怔。


    不是人?


    艾薇婭低下頭,眸子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傷:“我有種預感,我深愛的弟弟已經死去了。如今,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的,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秋璿看著她,緩緩道:“你有什麽證據?”


    艾薇婭極薄的嘴唇繃緊,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就在幾天前,我沒有通知侍者,悄悄走入了他的臥室。我看到,平時那些掛在他身上的儀器全都被關閉,蒙上了白布。華倫靜靜地躺著,睡得像嬰兒一般安詳。正當我滿懷喜悅,走到他身旁叫他的名字時,卻發現,無論如何都叫不醒他。仿佛有了不詳的預感,我下意識地將手放到他胸口……”


    她猝然住口,聲音微微顫抖。雖已過去了多日,但當時的恐懼還縈繞在她心上:


    “他竟然完全沒有心跳。”


    秋璿的眉頭皺了起來。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皮膚如死去一般冰涼。”艾薇婭低聲追憶著當日的情景,每一字,仿佛都帶著刻骨的痛,“那一刻,我心裏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我知道,他真的離開我了,再不會回來。然後,我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尖叫,不省人事。”


    她有些譏誚地搖了搖頭:“出乎我意料的是,當我蘇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華倫安然無恙,守在我床邊,正如多年來我守著他一樣。仿佛一切都隻是一場噩夢,我並不曾失去他。但我知道這不是夢,因為我們之間還站著一個叫做蘇妲的女人,正用碧綠色的眼睛看著我。華倫握著我的手,神情還是那麽的關切。隻有我能感到,這關切後麵的蒼白與空洞。那一刻,我的心破碎般的疼痛,因為我確信他已經死去,在我麵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靈魂,因邪惡的方式,占據了他的軀殼……”


    她看著秋璿,目中迸出刻骨的仇恨:“她就是傳說中的妖靈,殺死了我弟弟,還要將他化作傀儡,一手操控。這是怎樣的罪,我永生也不會寬恕!”


    秋璿看著她,漸漸地,眸子中春水化開:“你以為,她的目的是什麽?”


    “公爵之位。”


    艾薇婭深吸一口氣:“明年便是下一屆公爵大選之年。由於三位大公不必參與換屆選舉,可以覬覦的公爵之位便隻剩下九個,但這個世界上,擁有財富、勢力與野心的家族是那麽多。此刻任何一個決策上的失誤,都有可能造成大選最終落敗。如此危機關頭,塔納家族若由一個傀儡繼承,後果不可設想。對我,對我的人民都將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你懷疑這個女人,是競爭公爵之位的家族派來的?”


    艾薇婭點了點頭:“公爵之位極為尊崇,一旦當選,便會執掌世界的十二分之一。據我所知,世界各地有許多具備實力的家族與財團,都在不惜代價地爭奪公爵之位。他們甚至暗藏科研團隊,研發摧毀對手的秘密武器。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到底是超級間諜、妖魔,或者是人工製造的機械人,我都不能肯定。”


    間諜、妖魔、機械人……秋璿的眸子微微挑起,開始有了一絲興趣。


    突然,她展顏一笑,兩根纖長的手指將支票輕輕拎起,在空中搖晃著:“那麽,你要多長時間?”


    “我不能等太久。”艾薇婭斷然道,“父親隨時會修改繼承順位。三個月內,一定要揭穿她的陰謀。”


    她眼中透出一絲寒芒:“必要的時候,讓她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秋璿淡淡一笑:“弦月事務所原則三:我們隻用符合法律的手段替人解決麻煩。若你要找殺手公司的話,或者我介紹你去越南比較專業?”


    艾薇婭沉默片刻,冷冷道:“隨你。我要的隻是結果。”


    秋璿微笑:“三天後,主動聯係我,我會告訴你事情的進展。”她按下了桌上的傳喚鈴,“韓青主,送客。”


    艾薇婭霍然起身,從出生起,她還從未被這樣輕視過。她站在原地良久,似乎不確定該不該拂袖而去。


    秋璿卻隻是微笑著看著她,挑起一綹長發,在修長的指間纏繞著。


    良久,艾薇婭漸漸平靜下來,冷冷道:“那一切就交給你了。但請不要忘記——”她逼視著秋璿,一字字道,“我如今還是第七公爵的第一繼承人。”


    秋璿從沙發上跳起來,斂起笑容,一手撫在胸前,輕輕躬身道:“yes,mylord.”


    這與其說是一種尊重,不如說是譏誚。艾薇婭的臉色更加陰沉,似乎要極力克製,才能不發作出來。


    秋璿卻若無其事地抬起頭,微笑地看著她,春水般的眸子中似乎總有種讓人不忍生氣的力量:


    “還是,我應該敬稱為,yourgrace?”-mylord是對公爵之子或更低爵位貴族的通稱。可譯為:閣下。yourgrace:是對公爵的專屬尊稱。可譯為:公爵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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