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在赫特感覺無比艱辛,好像怎麽也走不完的路,在頌尋沉穩的步伐中,好似一下縮短,再沒了來時的黝黯漫長。


    連風也變得和緩,月光潔白,樹影搖曳。


    兩道合在一起的影子在路麵拉出了一道長線。


    996聲音中隱藏著一絲複雜,語帶忠告:“宿主不應該在任務目標身上投入太多感情。”


    頌尋搭在赫特背上的手一頓,打哈哈道:“他隻是個孩子,哄一哄不過分吧。”


    “頌尋。”996第一次稱呼他的名字,聽到這個稱呼的頌尋一陣恍惚,數不清多少日子,沒人這樣喚過他了。


    “這個世界存在錯亂情況,我給你申請了調離,換個世界吧。”


    頌尋眼中閃過驚愕,原本平穩的腳步也被這猝不及防的話打亂。


    赫特似是感應到什麽,圈著頌尋脖子的手更緊了一分,在他懷中抬起頭,臉上是深淺不一的幾道劃痕。


    眼中的緊張不加掩飾:“阿諾以後都不要離開我了,好不好?”


    頌尋垂眼看他,眼中夾雜自己所不知道的諸多情緒,羈絆而厚重:“好。”


    996氣惱:“你從前很聽我的話。”這才離開了多久。


    在曆屆的宿主中,頌尋一直是那個最聽話,最好掌控的那個,這也是996選擇他最初的原因。


    “我既然已經參與進來,就應該有始有終。”頌尋抿了抿唇,“否則那對赫特太殘忍了。”


    他打起精神:“再說執行任務哪有不出意外,一帆風順的?來都來了。”


    頌尋不否認自己有些道德泛濫了,但他的心從最初就偏離了自己的預設。


    似乎從第一次見麵,他心裏對赫特就是存在微妙的好感,所以總是忍不住心疼和縱容。


    對於赫特,頌尋沒辦法隻是將他當作一個簡單的任務目標。


    996可能是被他氣到了,不再說話。


    頌尋手裏還抱著個恨不得死勁塞他懷裏的小團子,輕歎了口氣。


    古堡門前,跟丟了赫特的一眾傭人正在聽訓。


    管家厲色:“養你們幹什麽吃的,跟個孩子也能跟丟,少爺要是出事你們誰也別想脫責,都給我領罰去。”


    一眾人被訓的不敢發出聲音,寂靜中,靠近最外側的傭人忽然驚呼:“少爺回來了!還……還有阿諾。”


    管家一愣,在看見完好無損的頌尋抱著赫特進來時,眼中閃過錯愕。


    反應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上前。


    強忍住盤問頌尋為什麽會回來,臉上擺出關切的神情,朝赫特道:“少爺以後不能再這樣亂跑了,您可急死我了。”


    赫特將窩在頌尋脖子上的腦袋抬起,突然開口:“我餓了。”


    管家立即朝著傭人吩咐:“還不上餐?”


    “管家這麽關心我的話,不應該親自服侍嗎?”


    對著赫特接近冰點的碧藍眼睛,管家自如地應下:“我這就去給您準備。”


    表麵上看,兩人依舊維係著和平。


    回想起赫特今天被氣到眼睛發紅的畫麵,眾人以為他會大鬧一場,最後卻是風平浪靜。


    頌尋將赫特放到餐椅上,直覺他要搞事情,覺得不保險。


    低聲道:“還是上樓吃吧。”


    赫特搖頭:“不要,我就在這吃。”


    管家在這時端上晚餐,見赫特不動,便靠近為他切割肉脯。


    場上氣氛莫名壓抑,底下人紛紛自危,眼睛也不敢亂晃,卻聽見餐桌那邊傳來餐具落地的碎裂聲,將眾人驚得一激靈。


    抬頭望去,無不抽了口涼氣。


    管家手持餐刀,眼中同樣是一片愕然。


    餐椅上,赫特一手捂住手背,有鮮紅的血液從指縫中溢出,滴在潔白的餐布之上,紮眼醒目。


    眾人都沒反應過來,頌尋皺眉,第一時間尋找藥箱。


    管家維持著一手拿餐刀的姿勢站在原處:“您要是還生氣直接責罰我就行,怎麽能任性弄傷自己?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為了……”


    “弄傷自己的主人,應該受到什麽責罰?”赫特打斷了他。


    管家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鐵青,在赫特的目視下,聲音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


    “鞭刑二十。”


    赫特後背靠在椅子上:“那還等什麽。”


    管家遲遲沒有動作,眼中透著絲絲縷縷的陰冷。


    “還是說,你對這個刑罰的製定不滿。”赫特無所畏懼地和他對視。


    科瑟是個極重上下階級和血統的帝國,從開創至今,仆人若使領主受傷,鞭刑二十的刑罰從始至終保留,是第一任君主就定下的規矩。


    違背者與挑釁王室權威無異。


    管家嘴角揚起一抹冷笑:“如您所願。”


    他走向大門外,停在專門責罰下人的位置。


    赫特是知道怎麽折辱人的,朝一眾人命令道:“你們,一起出去觀刑,引以為戒。”


    這對半輩子自詡高人一等的管家來說,絕對是赤裸裸的羞辱。


    頌尋替發號施令的赫特上藥。


    傷口不深,上藥後很快止住了血,赫特是留有分寸的,但這樣的方式他還是不認同。


    “上樓去吧。”


    赫特從椅子上跳下來,反手拉住他就往院子裏跑。


    原本給管家用刑的掌鞭人礙於管家的威信,心想著放放水過去,現在赫特一出來,目光還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頓時打消了想法。


    黑色的皮鞭高高揚起,伴著破風聲重重落下。


    “啪啪——”


    “啪啪——”


    “啪啪——”


    一道道落下的拍打聲聽的人發顫。


    不過三鞭,管家背上的衣服就被抽破,滲出血跡,他咬牙發出悶哼聲,身體微縮,低垂的眼裏是刻骨的怨恨。


    圍觀的傭人不自覺聯想到自己,臉色發白。


    頌尋低頭看向視線專注的赫特,皺眉:“太晚了,上樓休息去。”


    他當然不會對想置自己於死地的人不忍,隻是麵對這樣血腥暴力的場麵感到生理不適罷了。


    頌尋不明白赫特為什麽要看的這麽認真。


    麵對催促,赫特不是很情願,抬頭望向頌尋時發現他神色嚴肅,這才放棄了觀刑。


    合上房門,頌尋再忍不住:“無論怎麽樣也不該故意弄傷自己。”


    赫特垂著小腦袋靠在他腿邊,聲音低落:“對不起。”


    頌尋以為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剛欣慰一秒,就聽赫特繼續道:“我現在還沒辦法動他,但我發誓,遲早有一天我會叫他付出代價。”


    小孩眼帶凶惡:“將他扒皮抽筋,一刀刀……”


    他話還沒說完,頭上就挨了一巴掌。


    頌尋頭痛,他知道赫特的意思。


    管家是伊莎貝爾的人,如果直接辭退或是處理,會讓伊莎貝爾起疑。


    赫特可以任性,可以鬧事,但唯獨不能察覺伊莎貝爾的用心。


    但赫特今天還是衝動了,同理,管家是伊莎貝爾的人,因為這事懷恨在心,在伊莎貝爾麵前吹吹耳旁風,對赫特的處境更為不利。


    但,頌尋最煩心的還是——赫特為什麽會透著股黑化反派的氣息。


    小小年紀不想些心理健康的東西,竟然在這琢磨怎麽給人削片。


    太不可取了。


    不過赫特似乎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捂住腦袋居然還有些委屈:“阿諾為什麽要打我。”


    “打的就是你。”頌尋瞪著他,“腦子裏成天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洗澡,睡覺。”


    赫特敢怒不敢言,悻悻抱著自己的衣服進了浴室。


    等再出來時,頌尋讓他坐在床上,給他臉上和腳上的傷口都處理了一遍。


    “睡吧。”頌尋將藥放回櫃子裏,一回頭發現赫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轉睛望著自己,見他回頭,小孩拍了拍自己床邊的位置。


    可憐兮兮地小聲道:“阿諾能陪我睡覺嗎,我害怕。”


    剛才想著怎麽報複別人的時候怎麽不見害怕,頌尋腹誹,卻沒有拒絕,關了燈躺在了赫特的大床一側。


    下一秒,一團熱乎乎的丸子就滾了過來,跟個樹袋熊一樣牢牢扒在了他身上。


    如果頌尋是正常人類的話,遲早要被他勒斷氣了。


    第二天大早,赫特和頌尋重返學院。


    學院的生活還是如往常般,早起用餐上課,下課用餐就寢,一成不變。


    至於赫特,哦,他在睡覺。


    方形的課桌仿佛成了他的催眠物,新的老師和同學一輪輪的替換,他的身邊除了一個叫做阿諾的機器人,沒人可以越過那道無形的隔牆。


    人人都知道赫特喜怒無常,就連老師也不敢幹預,始終占據學院考核的末榜位置。


    科瑟沒有明顯的四季交替,始終維持著早春的涼感溫度。


    頌尋有時會不禁感慨時間的流逝,分秒間如同旋轉的羅盤,化作殘影悄然無聲飛速運行。


    又是一年考核季,頌尋背靠樹幹,在教學樓外等赫特出來。


    瘋長的樹丫如同傘麵鋪展,泛著暖意的陽光清透灑下。


    頌尋舒服地眯了眯眼,突然感到身前落下陰影。


    是剛考核完從裏麵出來的學生。


    一頭披著卷發的女生唇角上揚,溫柔地詢問:“你在等赫特嗎?”


    頌尋點頭。


    “他應該快出來了,我看見他們考場的老師在收卷。”


    “可能沒那麽快了。”隨後靠近的男同學晃悠悠地補充,“他和老師吵起來了,監考老師被他氣的麵紅耳赤,恨不得直接喊讓他退學回家。”


    那小子又惹出什麽麻煩來了。


    頌尋微微皺眉,朝著兩人說了聲謝謝,就要往教學樓裏麵去。


    男同學上前追了兩步,撓撓頭道:“赫特脾氣那麽差,一點也不好相處,要不你來我家吧,肯定比待在赫特身邊好。”


    說話的男同學是羅茲上將的小兒子,相比其他人,他的家世對赫特來說稱不上畏懼。


    雖然赫特在學院的風評不佳,但頌尋的情況卻恰恰相反,在這度過的近八年裏,大家都逐漸感受到跟在赫特身邊的阿諾是個很溫柔的機器人。


    這座學院中每人都帶著不同程度的盛氣淩人,攀比、妒忌、恭維在每個角落發生著。


    頌尋搭手過被排擠搬重物的同學,俯身給受傷的同學處理過傷口,耐心安慰哭泣的學生,聽他講完經過,就連看到教室的花枯了也會過去澆一下水。


    他的善意是平等的,帶有溫度的。不自覺讓人放下戒備,想要靠近。


    對待一群小蘿卜頭們,頌尋總是會以長者的心態幫些小忙,到最後卻沒想到會受到這麽多人的歡迎。


    他朝期待望著自己的男同學抱歉道:“不好意思,我還沒有換工作的打算。”


    “好吧,那你什麽時候想了一定要來找我。”男同學略顯失落。


    下一刻,後衣領被人猛地一拽,被大力扯地往後連退幾步,差點沒直接摔坐在地上。


    他抬頭一眼,對上居高臨下盯著他的少年,氣得紅了臉:“赫特,你不要太過分!”


    十五歲的少年身高猛躥,在半個月前頌尋的親手測量下,已經超越了一米八大關,於同齡的學生顯得更有優勢。


    骨節修長的手指攥住男同學的領口,那雙碧色的眼睛微微泛著冷綠,不悅地揚眉。


    “都開始直接和我搶人了,你說誰過分。”


    正是第二性征發育的年齡階段,赫特的聲音帶著低沉的暗啞,肩膀有了幾近成年男性的寬闊堅實,眉眼輪廓深邃,喉結凸出。


    男同學被繃緊的衣領扯得喘不上氣,竟然絲毫擺脫不開赫特的壓製。


    忙求救看向頌尋。


    “赫特。”頌尋製止道:“趕緊給我放手。”


    赫特冷颼颼看了手底下的男同學一眼,不怎麽情願地放開手。


    如果說還有誰能約束住無法無天的赫特,那麽第一個首選是他的機器人,阿諾。


    這樣的認知早已不知不覺達成共識。


    男同學彎腰扶著胸口咳嗽,原本挨在頌尋身邊的女同學被赫特一個驅逐的眼神嚇得遠離。


    “我考完了,回去吧。”


    頌尋跟著赫特並肩離開,沒走多遠還能聽到身後的議論聲。


    “真是沒有半點紳士風度,說他是薩裏元帥的兒子都沒人信。”


    “也就是仗著陛下的寵愛,有什麽出息。”


    “下個月統考畢業,就他那樣的恐怕連內城的任何一家學院都進不了,還能狂妄到哪去。”


    “趕緊畢業吧,我不想和他一個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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