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把還帶著油墨清香的報紙拍在我頭上時,我正自亂發下抬起惺鬆的睡眼來看著她。


    小樓帶著很曖昧的笑容,要我幫她寫校慶時要演的小話劇劇本。


    “為什麽找我?”我打了個“嗬欠”,伸了個懶腰,“你們文學社不是人才濟濟麽?”


    “七七你寫的比較好玩嘛。”


    “但是,我為什麽要幫你寫?”我活動著脖子,懶洋洋的問。


    “因為你需要我幫你保密昨晚王子殿下送你回家的事情啊。”


    我的頭偏在一個位置停了三秒鍾,然後歎了口氣,“有一個住處隻隔一幢樓的同學還真不是什麽好事。”


    小樓笑,“七七你發呆的樣子好像呆頭蛙。”


    “嚇?這個形容也太奇怪了一點吧?一般人的說法不是呆頭鵝麽?”


    “難道不是?”小樓伸出手來比劃,“你眼睜這麽大,嘴張這麽大,難道不像是隻青蛙?”


    “這麽說起來,”我試著做出她比劃的表情,“豈不是也很像哥斯拉?”


    小樓“卟”的一聲笑出來,“很明顯重量級不夠啊。”


    “那麽,進化後會變成哥斯拉?”


    “進化後叫做恐龍。”小樓再次用報紙拍我的頭,“你為什麽要對哥斯拉這麽執著?”


    “因為聽起來比較威風啊。”


    “因為你想轉移話題才是真的吧?”小樓板起臉來,“說,寫還是不寫?”


    “好冤枉,明明是小樓你先提青蛙的。”我偏起頭來,正看見白曉遲從我的課桌旁走過去,臉上帶著慣有的陽光般溫和的笑容。


    小樓的目光跟著我轉過去,“話說回來,你說他那樣一個鳳凰一般的貴公子,怎麽會跑來我們學校呢?”


    我笑,“你有沒有看過聊齋?”


    小樓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我說:“聊齋裏有一篇東西,說某年月日,有一條大船行至某海域,天上突然‘吧唧’掉下一條龍來,把頭擱在他們船上就睡著了。某博學人士說,這是在天上行雲布雨的龍,勞累太過,所以掉下來了。於是大家焚香禱告,然後那條龍醒了,‘咻’的一聲就不見了。由此可推。”


    小樓翻了個白眼,“說起聊齋來,我倒是覺得裏麵更常見的那一種故事比較好。”


    “是呀是呀。”我作興奮狀,“某書生於荒齋夜讀,忽有香風拂過,眼前已多了一位絕色佳人,托辭不一,總之最後肯定極盡纏綿之事,然後某日忽然泣下,‘妾乃狐仙,前受君之恩,特來相報,今緣份盡矣,請辭去。’於是飄然而去……”


    小樓伸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我不是來要你講聊齋的,不要給我轉移話題。我的劇本,你寫是不寫?”


    “嚇,不愧是小樓呢,這樣子也被你發現了?”


    “寫吧寫吧。”


    我歎息,看向後麵的白曉遲。


    他仍以我們相見最初的那個姿勢坐著,看向窗外,俊美有如天人。


    轉眼就到了周末。


    或者是那天晚上那頓飯,連王子殿下下都意識到我們的世界相隔有多遙遠;或者是因為我那句話問得太過搪突,這幾天白曉遲一直也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偶爾目光相觸,也隻淡淡點頭微笑。然後很快的移開。


    這樣比較正常。對雙方都比較好。


    我雖然這樣想,但卻仍然止不住心底某個角落,有淡淡的失落,如水麵的漣漪,輕輕的漾開來。


    縈繞不去。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連沈渡這一陣都不見人影,似乎從那次的籃球賽之後就消失了一般。


    於是我的生活再度歸於平靜。


    周六晚上吃過了飯,老爸照例坐在他的搖椅上看報紙,我洗了碗出來,打開電視,沒看幾分鍾,就覺得氣氛有點不對,轉過頭去時,發現老爸不知什麽時候已開始在看著我。


    下意識的,我心裏已開始戒備起來。


    通常我那個沒正經的老爸開始這麽認真的看著我的時候,大多沒什麽好事。


    果然,他看了一會就開了口,“七七你似乎很久沒穿裙子了吧?”


    我怔住。


    對麵那中年男人就是有這種會隨時隨地叫人怔住的本事。


    在我全心全意的提防一件事情的時候,他絕對會扯起另外一件事來說。


    這幾乎已成了規律。


    應對的方法是比他更無厘頭,但我似乎通常都做不到。


    所以我隻好乖乖的點頭,“是啊是啊,老爸你終於意識到我是女兒了麽?”


    “本來我以為是兒子的。”他笑眯眯的回答,“可是十幾歲的兒子半夜裏回來似乎是不會勞動另一個十幾歲的男生送的。”


    我翻了個白眼,閉上嘴,轉去看電視。


    古人雲,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們家似乎都占全了。


    老爸真小人。


    事情明明都過去了。


    王子殿下明明都已經回去做王子了。


    他偏偏還要再提起來說,而我自己更不爭氣,就那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


    夕陽裏的剪影,手指的溫度,以及,那個一直縈繞在舌尖的,哈根達斯的甜味。


    電視裏晃來晃去的人物都因為我的走神而變得模糊,老爸的聲音偏偏又在這種時候插進來,幽幽的說了句,“七七你越來越像你媽了。”


    我睜大了眼,反射性的轉過去看他。


    老爸已盯回他的報紙,眼微垂,嘴緊閉著,似乎從來沒有開過口。


    但是我聽得清清楚楚,他提到了我的母親。


    那個我在五六歲以後,就完全沒有了印象的母親。


    那個在一個雨天嘶叫著“和你在一起沒有光,沒有熱,沒有生命的激情”便頭也不回的甩下我們父女去追求她火熱的愛情的母親。


    我甚至記不清她的模樣。


    下意識已經撫上了自己的臉,我一直以為,我隻像老爸。


    老爸拿著那張報紙,十幾分鍾來沒有做過任何的移動,很顯然,他並沒有在閱讀。


    或者他隻是需要一個目光的焦點來回溯自己的記憶。


    比如報紙。


    比如我。


    像這種時候,是不需要有別人在場的,即便是自己的女兒,也不需要。


    所以我站起來,準備回房去睡覺。


    老爸在我關上房門的前一秒說,“明天找小樓陪你去買條裙子吧,女孩子夏天要是不穿幾次裙子的話,實在無法向著火紅的夕陽感慨火熱的青春呢。”


    我應了一聲,決定以後再也不給他看我的漫畫和動畫。


    於是第二天我約小樓去逛街,跟她說是奉旨去買裙子的。


    小樓眨著眼,用一種很不可置信的語氣說:“嚇,你爸雖然一直很喜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但這次最奇怪了。他難道才意識到你是女生麽?”


    我翻著白眼,歎了口氣,“或者,我想他隻是在想念我媽了。”


    小樓沉默了一下,拉我進路邊的一家店裏看衣服,一麵將話題帶開去。


    她一直都很好心,當她覺得那話題可能看傷害我的時候,便絕口不提,可是這次她錯了。


    母親的離去,受傷害最大的並不是我,而是老爸。


    因為我那時還小,母親對我來說,就像是路人甲一般的陌生。


    一個陌生人,怎麽可以傷害得了我。


    但老爸不一樣。


    我幾乎可以想像,在他心裏,是怎樣一段刻骨銘心黯然銷魂的愛情才能讓這十幾年來我們父女倆中間插不進任何一個女人。


    我看著試衣鏡中的自己,歎了口氣。


    如果可能的話,我寧願自己不要長這張據說越來越像某人的臉。


    逛了大半天的樣子,終於選定了一套白色上衣淺藍色印花短裙。


    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家電遊廳,小樓用胳膊撞撞我,“不去看看麽?”


    我轉過去,看著那家店張揚得有些過火的招牌。“看什麽?我現在對街機興趣不大啦。”


    小樓擺出一個很鄙夷的表情給我看,“誰叫你去打遊戲了,我說的是沈渡啊,這麽多天不見人了,你都沒想過要去看看他怎麽樣了麽?”


    她這麽一提醒,我才想起來,原來這是沈渡在打工的那家店。


    想當年我們還就是在這裏認識的。


    也不過就是幾個月沒來,似乎連這裏都已經變得陌生。


    突然就有一種自己已經老了的感覺。


    小樓又推了我一把,於是我走進去。


    櫃台後麵圓圓臉的老板居然還記得我,一見我就笑眯眯的打招呼,“七七呀,好久不見呢。”


    “嗯,是啊,沈渡呢?不在麽?”我靠到櫃台上,掃視著店裏的人。


    今天是周末,人顯然比往常多,本來就熱鬧的電遊廳愈加顯得嘈雜,但是沒有沈渡的身影。


    “那小子好幾天沒來了呢,你找他有事啊?”有著一張發麵饅頭似的臉的老板從櫃台裏繞出來,把一小袋遊戲幣扔向我,“難得來一次,拿去玩吧。”


    “不玩了,走人了,拜拜。”我接下來,順手放在櫃台上,轉過去找小樓的時候,見她正在給一個玩跳舞機的男生鼓掌。


    我走過去,吹了聲口哨。跳舞機上的男生轉過來看了我一眼,跳下來,露了個很陽光的笑容,“七七呀,好久不見呢。”


    “唔。”我應了聲,看向那邊的老板,這人是他的徒弟麽,打招呼的用詞和語氣居然絲毫不差。


    小樓看著我,“好像七七你在這裏人麵也很廣啊。”


    “是啊是啊,當年我和沈渡聯手,打遍天下無敵手呢。”我嘿嘿笑著,擺了個很神勇的poss給她看。


    小樓很不屑的哼了一聲,“別說得自己像不良少女一樣。你什麽德性,難道我還不清楚?”


    我有一種被看扁的感覺,回頭就衝老板喊了句,“老板,借我一個幣。”


    老板正忙著收錢找錢,頭也沒抬,“剛給你不要,等一下啊。”


    “我借你。”剛剛在跳舞機上的男生用大拇指彈起一個遊戲幣來,我伸手接住了,他往裏麵一偏頭,“這邊,我跟你對戰。”


    他挑的是街霸,但是很可惜,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兩邊都空的機子。於是我隨便找了台機子坐下,一麵將那枚遊戲幣放進去,一麵向小樓道:“看著啊,街機之神要複活了。”


    小樓於是擺出很認真的表情來,專注滴看著我麵前的屏幕。


    我花了一秒種來讓眼睛適應顏色豔麗得有些過份的畫麵,說起來,真是很久沒有出來玩了,我想大概是某天早上在洗臉台邊上看到的幾根白發束住了我的腳。


    有時候真的覺得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那個在我看來是像山一般屹立的老爸居然已經有了白發。


    並沒有給我太多時間發呆,屏幕上的數字跳完,對麵的人已衝了過來。


    剛開始應戰的時候有些手忙腳亂,小樓在一邊捂著嘴笑,“還真是英勇啊。”


    我瞟了她一眼,一個華麗的必殺技將對手打翻,然後接連搶攻,勝了一局。


    小樓眨了眨眼,“看不出來麽,七七你原來真的會啊。”


    “那當然。”我挑了挑眉,但話就隻說出這一句,手上便已吃緊了,畫麵上漂亮的小人一來一往的打鬥放射著華麗的光芒,沒用多久,遊戲便以我的火舞被k.o告終。


    一勝兩負,我輸給了對麵的家夥。


    那個跳舞機上的男生咦了一聲,跑去了對麵。小樓跟著跑去,我站起來的時候,正看到她指著那坐在我對麵那台機子的人,張大了嘴。


    一般來說,小樓是不太可能對除我之外的人做出這樣失禮的動作的。


    難道她認識那個人?


    難道是沈渡?


    這想法一冒出來,我的腳步便不自覺的快一倍。很快地繞過一排遊戲機,跑到對麵去看那人是誰。


    但我猜錯了,那人並不是沈渡。


    那個中等偏瘦身材的男生看到我過來,緩緩的站了起來,伸手拿下本叼在嘴裏的煙,過長的留海下麵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帶著點邪氣的笑容,“喲,花七,連秦小樓也在啊。”


    “易寒?”


    這次他沒戴眼鏡,所以我輕易的認出他來。


    怪不得小樓會有那種表情,第一次看到這個經常會在早會上被校長點名表揚的模範生的這一麵,大概所有人都會驚嚇過度吧。


    我伸手將小樓停在空中的手拉下來,向易寒笑了笑,“沒想到你玩街機也很厲害呢。”


    他也咧開嘴來笑了笑,“馬馬虎虎。”


    小樓看看他,再看看我,“原來你們兩個之前是在這裏認識的?”


    “才不是。”我看向易寒,因為他上次說那是秘密,所以我在考慮要不要將上次在天台見麵的事說出來。


    易寒回了我一個笑臉,“快十二點了呢,你們如果不用趕著回家的話,一起去吃東西吧?據說kfc新出的魚排味道很不錯呢。”


    於是,拜小樓的好奇心所賜,十幾分鍾以後,我、小樓,和易寒坐到了kfc裏。


    等不及坐穩,小樓已搶著問,“你——”


    她隻說了一個字,便已頓住了。


    這問題實在不是很好問。


    我笑著,趴到桌上,一麵吃東西,一麵看著小樓發窘的樣子。


    易寒並不太在意的樣子,笑著說:“覺得我像兩麵國的人麽?”


    小樓居然重重點下頭。


    易寒還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也沒什麽吧?哪個人沒有兩麵呢?”


    而小樓怔了怔,我笑,“隻不過易寒你表現得實在太過極端而已。”


    易寒再度露出那種邪氣的笑容來,“有什麽不好呢?”


    “說得也是。”我將頭從桌上抬起來,又靠到椅背上,“其實我覺得你現在的樣子還比較好相處一點。”


    “可是,”小樓皺著眉,“平常看慣的人,突然以另一種姿態出現,真是好不習慣啊。”


    或者是吧。


    我的頭向後仰著,看著玻璃上的倒影。


    若是讓其它人看到平日裏王子一般溫柔優雅的白曉遲在天台上踢欄杆的樣子,估計表情會比小樓看到叼著煙玩電遊的易寒更誇張吧。


    呐,你看,人就是這麽奇怪的生物吧。


    明明知道結果的,明明知道不該去想那個人的,可是卻偏偏管不住自己的思想,一有切入點立刻便轉過去了。


    比如老爸對我那已經記不清麵目的母親。


    比如東施對哈姆雷特。


    然後我就看到了哈姆雷特。


    白曉遲正從對麵街上走過去,神色匆匆,就是那樣匆匆的一瞥,我已看到他臉上並沒有平日裏溫和的顏色。


    王子殿下一臉違和感地要去哪裏?


    我皺了眉,隨便找了個借口跟小樓道別,然後就跑出kfc跟上去。


    白曉遲在中央廣場的噴泉前麵停下來,左右看了一下,然後抬起手腕來看了看表。像是在等人的樣子。我靠在一棵大樹後麵,看著他,輕輕咬了自己的唇,心懸起來。他在跟人約會麽?會是什麽人?


    一個中年男人從我身邊走過去,留著過長的頭發,卻沒有打理,亂糟糟地披下來,遮了大半的臉,身上是件不知穿了多久的襯衫,皺得不像話不說,還到處是酒漬,一股夾著酒氣和汗味的難聞氣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我不由得掩了鼻子,卻看到他徑直走到白曉遲身邊去。


    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可以看到白曉遲皺著眉,臉上是一點都沒有掩飾的嫌惡。


    我也皺了眉,王子殿下居然會有這種表情?


    那到底是什麽人?


    噴泉邊兩個人的情況似乎漸漸激烈起來,中年男人甚至揚起手來,而白曉遲就那樣板著臉不避不閃地站在那裏。那男人手揚在半空,終於沒有落下去,慢慢地收了回去,又說了句什麽,白曉遲冷笑著,沒有開口。


    然後,不歡而散。


    我看了那個中年男人一眼,繼續跟著白曉遲。


    這回沒跟多久,他便回過頭來,看著我,我來不及躲,隻得訕訕地走了過去,揚起手來打招呼,“喲,王子殿下。”


    他臉上的笑容有著尖銳的譏誚,“你都看到了吧,還這樣叫是不是太諷刺了一點?”


    我怔住,他看著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一字一字道:“那是我的父親。”


    我睜大眼,王子殿下怎麽會有那樣的父親?


    白曉遲又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麽,轉身走了。


    而我怔在那裏,猶自在那個太過衝突的畫麵裏沒有清醒過來。


    周一去學校的時候,便穿了那條裙子去。對於那些從來也沒有見過我穿裙子的同學們來說,似乎也成了新鮮的話題。這件事從另一方麵證實了,高中生活大概的確是很乏味。


    然而一堆人圍著我說來說去的時候,王子殿下坐在他的位子上,麵朝窗外出神,看也不曾看我一眼。也不知是因為被我撞見他和父親的會麵而有意避開我,還是因為我穿這條裙子真的不怎麽樣。


    於是心情一下子鬱悶起來。


    我想其實古人的話也不一定全對,比如那一句“女為悅己者容”就很應該改成“女為己悅者容”。


    我必須承認,我是真的有點蠢。


    有心思琢磨這種事情,還不如去睡覺。


    所以我在比平常更早的時候去了天台。


    天空藍得眩目。


    走出樓梯口的那個瞬間,我稍稍眯起眼,並伸手來擋了擋明亮得有些過份的太陽光,然後就看到我的風水寶地裏坐著一個人。


    很高大的男生,手裏捧著一本書,看一會,便閉上眼喃喃的念一會,然後再睜開眼來看一會。


    很像是在背書的樣子。


    但是我看了很久都不敢確定。


    因為在我的記憶裏,沈渡這兩個字和背書這兩個字是怎麽也不可能聯係在一起的。


    但這個人毫無疑問的是那個據說已經失蹤很久的沈渡。


    因為他在背書的間隙裏看了我一眼,然後反射性的便將手裏的書藏到身後去,揚起另一隻手來打招呼,“七七。”


    “嗯。”我應了聲,緩緩踱過去,“你在這裏做什麽?”


    “沒做什麽,也就是坐坐。”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七七你似乎比平時要早呢。”


    “嗯。”我走到他身邊,打了大大一個“嗬欠”,“今天比較困。”


    “是嗎?”他將放在身後的手稍微移了移,表情有些不自在的樣子。我湊過去看,“嚇,學長你有黑眼圈呢,這幾天沒睡好麽?”


    “也沒有啦。”他偏開臉避開我,一麵試圖轉移話題,“七七你今天穿了裙子呢。”


    “是啊是啊。”我稍稍轉了一個圈,“好不好看?”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鍾,用鼻子哼了一聲,“裙子還不錯啦,不過你還真是不適合穿裙子。”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在他身邊坐下,雙手疊在腦後,緩緩的躺了下去,“很不自在呢,總是覺得小腿涼涼的。”


    “喂,”他叫了聲,“穿裙子的時候不要這麽隨隨便便躺下去啊。”


    我翻了個白眼給他看,“難道還要請示匯報過之後才可以躺?”


    “七七——”他側過身來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曬太久的關係,臉色似乎稍微有些紅。“你——”


    “我怎麽了?”我稍稍偏起頭,有一點不解,這家夥平常都不是這麽吞吞吐吐的人啊。


    他輕輕的歎了口氣,聲音跟著低下去,低得有如蚊呐,“你到底有沒有把我……”


    後麵的幾個字我根本沒有聽清,於是撐起一半身體來,追問:“你說什麽?”


    他豎起眉毛來,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難道沒有人教過你女孩子應該——”


    吼到這裏的時候,他自己先怔了一下,眉眼柔和下來,“抱歉……”


    我家的情況,他是知道的。


    或者我家裏的確是沒有人可以教我女孩子應該怎麽樣。


    “沒什麽。”我笑笑,抬眼看向藍天,“我有時候會想,她現在在哪裏,有沒有偶爾想起過自己曾經有一個女兒……”


    說到最後幾個字,突然有種酸楚從心底泛上來。


    抽了抽鼻子,我深吸了口氣,輕輕的笑出聲來,“其實我有時候,也很想要有個媽媽呢。”


    沈渡靜靜的看了我很久,突然伸手攬過我的身子,將我的頭按在自己腿上,“你不是上來睡覺的嗎?睡吧,大腿借你當枕頭好了。”


    他的動作絕對夠不上溫柔這兩個字,一慣的雷厲風行,我的頭靠到他身上還愣了半晌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這家夥,大概永遠都學不會怎麽安慰人吧。


    但是他放在我肩頭的手很溫暖,比太陽光還要溫暖,暖意緩緩從他寬大的手掌裏滲過來,透著一種可以讓人安心的力量,仿佛他的手心就是世上最安全最溫暖的地方。


    於是我將自己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頭枕在他腿上,望著他烏黑的眼,微笑,“可是這枕頭似乎太硬了的樣子啊。”


    他哼了一聲,別開臉去,繼續拿出那本書來看。


    我正要閉上眼的時候,眼角瞟到一開始被他藏起來的那本書,不由怔了怔,“嚇?《單詞速記九百句》?沈渡你躲在這裏背單詞?”


    他整張臉都藏在書後麵,聲音有些含糊,“嗯,以前欠的太多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這麽說來,黑眼圈也是晚上太用功念書的原因?”


    他挑起一條眉來,有些不耐煩,“七七你要睡覺就快點去睡啦,吵來吵去的我沒辦法背呢。”


    “唔。”我乖乖的躺回去,卻還是忍不住小小聲的問了一句,“真不像你呢,怎麽就突然想起來要念書了?”


    他將書拿開一點,看了我一眼,過了一會才輕輕的回答:“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高考了,再混下去的話,就沒有辦法向某個人承諾將來了呀。”


    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眼睛沒有看我,也沒有在看書,而是看向遠處虛空中的某一點。很溫柔的眼神,陽光般柔和,春水般柔和,連帶他整個人都似乎因這個眼神而籠上了某種光彩。


    很帥。


    原來沈渡有時候真的是很帥啊,難怪有那麽多女生迷了呢。


    我這樣想著,閉上了眼。


    像是怕驚動我一般,沈渡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沒怎麽動過,隻偶爾抬起手來看看書,輕輕的念幾句單詞。


    說實話,他的英文真的很爛,可是聲音很好聽,尤其是像這樣耳語般的低喃,稍稍有些啞,帶著種磁性的顫動,如法師的魔咒一般。


    我便在這聲音裏安眠,直到聽到另一個聲音插進來。


    那聲音如清晨拂過樹梢的風一般清越,輕輕笑道:“拚錯了啊,是stimte,s-t-i-m-u-l-a-t-e.”


    我反射性地彈起來,然後就看到白曉遲從樓梯口那裏走過來。


    沈渡手中的書被我突然的動作撞得掉到地上,他一麵伸手撿起來,一麵活動了一下雙腿,瞳仁轉到眼角瞟了我一眼,顏色是沉甸甸的黑。


    但是居然很意外的沒有開口罵我,隻將書翻到他剛剛背的那一條看了看,“嗯,真的是拚錯了呢。”


    “是吧,還有在讀的時候,最後一個音不要念那麽重。”白曉遲笑著,走過來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點到沈渡的書上,用很標準的美式口語示範了一次給他聽。


    而沈渡居然聽得很認真,還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沒錯,就是這樣的。”白曉遲到這時才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像平常一樣,輕輕點了點頭,給了個禮貌的微笑。


    “白曉遲。”沈渡抓了抓頭,稍有些扭捏的問,“你英文看來很好的樣子啊。”


    “馬馬虎虎啦。因為小時候跟家母在紐約呆過一陣,所以多少會幾句。”


    “是麽,那你有空教我麽?”


    我怔住,有點不敢相信的看著沈渡。那個混世魔王一般的家夥,居然放下身段向一個比自己低一年級的學弟請教?


    而後者居然沒有拒絕,微笑著點下頭,爽快的答應。“好啊。”


    然後兩個人便湊在一起,一教一學,有模有樣的開始補習。


    我突然就覺得自己很多餘。


    所以遲疑了一會,便悄悄的離開。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聽到白曉遲的聲音叫了句,“七七。”


    轉過頭來,看到他水晶般透明的眸子裏帶著笑,柔柔的說:“你穿裙子的時候,很漂亮。”


    原來他看到了。


    即使是禮貌性的稱讚也好,這一句話,令我心裏有一種淡淡的喜悅,緩緩地蕩開去,直至四肢百骸。


    我深吸了口氣,回了他一個笑容,“謝謝。”


    他笑,揚了揚手,便繼續回到沈渡的書裏去。


    於是我走下樓梯。


    決定將這套裙子永遠地珍藏起來。


    過了幾天的晚上,才洗過澡準備睡覺,就接到沈渡的電話,在那邊說希望我幫他去借小樓的化學筆記。


    我打著“嗬欠”問,“你自己為什麽不去?”


    他在那邊遲疑了一會,然後吼了一句“叫你去,去就是了,哪那麽多話,我過一會到你們樓下來拿。”就放了電話。


    我握著話筒,怔了半晌。


    這家夥吃錯了藥麽,為這種事情居然也發火。


    放下電話來,跟老爸說了聲去小樓那裏,便出了門。


    夜空暗藍,群星閃爍,明天大概又是一個豔陽天。


    小樓開門看到我的時候,有些意外。“嚇,七七,這麽晚有什麽事麽?”


    我伸出手,“化學筆記。”


    小樓眨了眨眼,伸手來摸我的額頭,“七七你沒發燒吧,今天是吹哪門子風啊,你居然會三更半夜穿著睡衣氣喘籲籲的跑來跟我借化學筆記?明天有測驗麽?”


    我翻了個白眼,打開她的手,走進門,熟門熟路的走去小樓房間,倒在她床上,“不是我要,是沈渡要的。”


    “哦。”她從書包裏找了化學筆記出來,遞給我,又在我伸手去拿的時候抽回去。


    我乏力的歎了口氣,“小樓……”


    “你答應我的劇本幾時給我?”小樓笑眯眯的,將那薄薄的一本卷起來,握在手心裏,斜眼看著我。


    我重新趴回她床上,“我哪有答應?”


    她笑,“現在答應也不遲啊,離校慶還有兩星期,來得及的。”


    “好吧。”我伸出手,咬牙切齒的,“你真小人。”


    她將那本子在我手掌上輕輕碰了一下,又縮回去,反而整個人湊過來,“附贈一條小道消息吧?”


    我皺起眉,“嗯?什麽小道消息?”


    她笑,“王子殿下這幾天午休都不見人影呢,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不是。”我伸手將那本化學筆記搶過來,免得這家夥一時想起什麽來再往上加條件,我答應寫那個劇本就已經很虧了。


    “咦。”小樓怔了怔,“我有一次明明看到他悄悄往天台那裏去了啊,難道七七你不是在那裏睡覺的?”


    “早就挪地方了。”我輕輕歎了口氣,說起來那還真是個睡覺的最佳地點啊,可是,有兩個男生在那裏嘰哩呱啦的說英文,我怎麽可能還睡得著。


    小樓繼續發怔,“那麽他和誰在一起?”


    “沈渡吧。”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準備走人。


    “嚇。”小樓顯然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又露出一種很曖昧的笑容,“你說王子殿下這些天都和沈渡在一起?唔,細想起來其實也很合適呢。是吧,像沈渡那樣帥氣的男生和白曉遲那種漂亮的男生……”


    我翻了個白眼,拿她的筆記拍她的頭,“同人女真可怕,收起你那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啦,王子殿下在給山賊補英文啦。”


    小樓睜大了眼,我想這時候若往她嘴裏塞個雞蛋她一定能毫不費力的吞下去。


    過了半晌那個驚嚇過度的女生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補英文又借化學筆記,難道山賊想改邪歸正了?”


    “誰知道。”


    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一眼,那個開始認真念書的山賊似乎已經在我家樓下來回踱步了。於是我向小樓告辭,留她慢慢去想山賊為什麽突然間變了性,自己則向那個今晚火氣似乎特別大的山賊走去。


    他老遠的看到我,迎了過來,卻在距我幾步的地方站住了,愣了半晌就開始大笑,笑得捂著肚子彎下腰去。


    我走過去,板著臉,將小樓的化學筆記拍在他頭上,“笑什麽?呐,化學筆記。”


    他好不容易直起腰來,接過筆記去,一張嘴卻還是沒有合攏來,“七七,原來你是穿這種睡衣的啊。”


    我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眼,我的睡衣是純綿的,短袖,七分褲,白底,青蛙和荷葉的圖案,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啊。


    他指著我胸口的大青蛙頭,笑得愈囂張,“你還是跟這樣的衣服比較相配,以後不要再穿什麽裙子了啊。”


    “可是有人說很漂亮啊。”


    他的笑容幾乎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的一瞬間收起來,手裏捏著那本筆記本,一言不發的看著我。


    我被他那樣看得極不自在,抽腳就想往家裏跑。“呐,學長,筆記幫你借來啦,我回去睡覺了,拜拜。”


    “等一下。”他一伸手就將我攔下來。


    “嗯?”我抬起頭,正對上他夜色般漆黑,卻星辰般明亮的眼,那雙眼裏眼波流動著,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一般,末了卻隻輕輕的問了句:“你最近都沒上天台睡覺了麽?”


    “嗯。換地方了啊。”我點頭,“你們很吵啊。”


    “那個……”他稍稍垂下眼,吸了口氣才接著說,“你的王子殿下似乎誤會我們了,你沒有去解釋麽?”


    “我的?”我笑笑,有些自嘲的味道,“白曉遲是所有人的王子啊,可是獨獨不是我的。再說了,我們有什麽好被誤會的?”


    “是麽?那麽想必是那天中午我的腿上突然長了刺。”


    沈渡此刻輕輕的聲音才像是刺。


    尖銳而鋒利。


    我從不知道,他居然還會這樣子說話。而且,他分明是很認真的在說這句話,和以往任何一次的玩笑都不一樣。


    用那樣子受傷的語氣,用那樣悲傷的眼神。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輕輕的咬了自己的下唇,不知所措。


    他靜了半晌,甩了甩頭,眼睛看向別處。“抱歉,我大概沒什麽立場來指責你的,可是——”


    他依然沒有看我,但聲音卻低下去,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裏傳來,“我沒辦法不介意你那個動作啊。我認識的花七,一向是從容淡定的啊……”


    他沒有往下說,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一向天塌下來都不會多走一步的花七,居然會為了一個人遠遠傳來的聲音就驚跳起來。


    連我自己都沒辦法不介意吧。


    我看著他,心裏像是堵了塊什麽,壓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卻偏偏張不了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了,你上去吧,不早了。”沈渡深吸了口氣,轉過來很勉強的向我笑了笑,“拜拜。”


    “拜拜。”我如釋重負般,以最快的速度逃回家去。


    過了很久,我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口往下看時,那個高高大大的男生分明還在那裏,倚在路燈的柱子上,間或往這邊看上一眼,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臉,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感覺他的眼睛定是黯得嚇人。


    我拉上窗簾,關上燈,將自己裹在毯子裏。


    第一次覺得,沈渡果然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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