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川的街道,和我們那裏不一樣。這裏到處都是旅遊城市的痕跡,店鋪林立,遊人眾多,華麗而喧鬧。


    而這些我完全沒有心思去多看,隻跟著沈渡走,心裏在努力回想,希望能夠找到那個人的記憶,哪怕隻有一小段。但是,我的腦海中,一片茫然。


    坐公車的時候,剛好碰上上班高峰期,擠得不得了,我已盡量靠邊站了,還是被新擁上來的人擠得幾乎要摔倒。


    沈渡伸出一隻手來攬住我的肩,將我往他身邊帶了帶,稍微皺著眉,並沒有多說話。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發現他眼裏有很重的血絲,於是問:“學長你幾時到得晴川?”


    “今天淩晨。”


    “一夜沒睡嗎?”


    “在車上打了個噸兒。”


    我輕輕歎了口氣,“其實,你沒必要那麽著急……”


    這麽急,似乎一下子就要將過去十幾年的光陰都堆在眼前一樣。連我自己,都沒有做好要見那個人的準備呢。


    他屈起中指來彈了我一下,“我來也來了,你還廢話什麽?”


    我垂下頭,就聽到他輕輕地解釋,“昨天得到消息時,我也沒有想太多,就是覺得應該盡快告訴你,加上機會湊巧,你自己也在晴川,所以……”他也輕輕歎了口氣,“就這麽跑來了。”


    我沒再多問,抓緊了扶手,看著公交車在我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心裏開始想象終點的樣子。


    我的母親,現在到底過著怎麽樣的生活呢?


    沈渡領著我下車,找人問了路,然後轉車,下車,過地道,終於停下來。


    我抬起頭,看向前麵早已斑駁的牌子,上麵寫著“夕輝區水產市場”。


    沈渡重重的握了我的手,看著我,輕輕地問:“就是這裏了,你確定要去?”


    我重重點下頭,“我自然要去我想要親口問問她,當年為什麽要離開我們為什麽十幾年來對我不聞不問,為什麽——”


    “七七。”沈渡皺著眉,打斷我說話。


    我歎了口氣,或者我並不是想要質問她什麽,或者我隻是想要看一看她的臉,那張十幾年來,我醒時夢裏從來就沒有清楚看過的媽媽的臉。


    “好,走吧。”沈渡看著我平靜下來,領著我大步走進水產市場。


    即使是這樣的夏日,地麵仍是潮濕的,空氣裏彌漫著水產產品特有的那種腥臭,路邊間或堆著一堆死魚,引了無數的蒼蠅在上麵嗡嗡的飛。


    我忍不住掩了鼻子,連沈渡都皺起了眉,一麵對著兩邊店麵的門牌,一麵已停下了腳步。


    我跟著停下來。


    對麵那個攤位的女主人正在熟練的將顧客指定的那條魚從水池裏抓出來。


    我怔了怔,不用再介紹了,老爸說的沒錯,我長得愈來愈像我的母親了。


    對麵的女人係著這裏似乎每個人都係的皮圍裙,頭發隨意的用個夾子夾在腦後,有幾縷沒有夾到的,就垂在耳畔,隨著她的動作晃動,更細碎一點的頭發則被汗打濕,黏在臉上。她抓好了魚,順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手上一片魚鱗沾上去,和著零星露出來的白發,明晃晃地刺眼。


    我下意識的抓緊沈渡的手


    縱然額頭眼角已有了皺紋,縱然臉上的肌肉都已鬆弛下垂,縱然看起來已經飽經風霜,可是那樣的眉眼,那樣的笑容,我想,我每天在鏡子裏看到的,都是她年輕時候的臉。


    我看到她稱好了魚,然後去鱗,剖腹,將內髒挖出來,然後用水洗淨,動作行雲流水半熟練,顯然每天也不知道要做幾百次幾千次,連她的手指都被水泡得變了顏色。


    沈渡伸過手來,抱緊我戰栗的身體,輕輕地叫我的名字;“七七?”


    我要進了自己的唇,抬頭看向他。


    沈渡烏黑的眼睛裏映出我的影子,蒼白的臉,微紅的眼圈。他微笑著,拍拍我的背,“去吧。”


    於是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走到那攤位旁邊,那兩個字在喉嚨裏醞釀了半天,始終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忙著幫客人剖魚,並沒抬頭,眼角的餘光看到我,笑著說了句:“那邊的小姐您要點什麽?請稍微等一下。”


    就是這個聲音,就算是有些蒼老有些沙啞,我也能聽出來,這就是多年前,曾經在我床前輕輕吟唱的聲音。


    許多的回憶刹那間被點燃。


    眼淚在那一瞬間滑落下來,我看著對麵的婦人,張開了嘴。


    “媽媽。”


    稚嫩的童音在我身後響起,我怔住,回頭,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揮舞著一張紙,歡快的越過我,跑到她身邊,仰起一張朝陽般的笑臉,“媽媽,這次的測驗我又得了100分呢。”


    “是嗎?”她把客人的魚裝好,洗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接過那男孩子手裏的試卷來看了看,然後溫柔地揉了揉孩子的頭,微笑,“恩,小亮你真是厲害呢,以後也要努力呀。”


    “恩。”男孩子用力地點下頭,因為得到母親的誇獎而神采飛揚。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容,如冬日裏的暖陽,讓人從心底往外,每一個細胞每一個毛孔都無比舒暢。


    連帶這樣的環境,空氣裏的異味,髒亂的魚鱗都似乎因為那母性的溫柔而不複存在,唯餘一片聖潔的光彩。


    那樣幸福的笑容,隻有媽媽才能有的吧。


    我臉上還掛著淚,卻忍不住要微笑,然後退回沈渡的身邊,遠遠地看著那邊的母子。


    沈渡看著我,“這就夠了麽?”


    我點頭,向他微笑,“恩,夠了,不要打擾她。我們回去吧。”


    沈渡不再說話,轉身就往外走。


    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輕輕地說:“再見了,媽媽。”


    我想,我對媽媽的好奇心到此為止了。不論她和老爸發生過什麽,不論她是為什麽離開我們的,不論她現在過的是怎麽樣的生活,我的媽媽——眼前浮現出那個幸福的笑容來——我的媽媽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呢。


    從那個水產市場出來,沈渡便要直接去火車站。


    我怔了一下,“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麽?多一個人又不是載不了。”


    他笑了笑,“明天又模擬考,我不趕今天的車回去就來不及了。”


    於是我送他去車站,一路上盤算著,要怎麽跟他道謝,結果一直到火車站也沒能說出口。他去買了票,然後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拍我的頭,“時間比較緊,我就不送你回晴川一中了,你自己記得路吧?”


    “恩,”我點點頭,“謝謝你。”


    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拍下來。


    我驚叫,閃開,“沈渡你想謀殺呀?”


    他抬起眼來看著我,瞳仁是死寂的黑色,聲音低低的,帶著點自嘲,“如果我在你心裏已經生疏到要說謝謝的地步了,那還不如殺了我比較痛快點。”


    我怔住。他已經大步向檢票口走去了。我追過去,“沈渡。”


    他轉過來看著我,眼神凶惡,“七七你給我站住。”


    於是我不自覺便已停下腳步,看著他,“沈渡……”


    “就到這裏。”他說,眼睛依然是沉甸甸的黑色,“我不想你送我走,你給我背過身去。”


    我咬緊了牙,身體卻乖乖地依著他的意思,轉了過去。


    “你那樣子看著我,我怎麽可能走得了?”


    他最後一句話傳過來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的眼淚滑下來,掉在帆布的鞋麵上,緩緩浸進去,滲成顏色較深的一團。我想我明白葉薰衣昨天晚上的眼神代表了什麽。車站的廣播在一遍又一遍地喊,開往a城方向去的k193次列車很快就要開車了,請買好車票的旅客到第四候車室檢票進站上車。於是我的淚愈加泛濫。現在已不是我舍不舍得的問題。是沈渡他,不要我了。潔白的紙巾遞過來,我抬起眼,看到白曉遲眉目如畫的臉。


    我深吸了口氣,接過紙巾擦了擦眼淚,“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看著我,溫柔地微笑,“我今天上午一直都跟在你們後麵。”


    “嚇!”我眨了眨眼,“我怎麽都不知道?”


    “因為你們都太專注了,七七你隻注意你要見的那個人,而沈渡隻注意你。”他在我身邊坐下來,“我很嫉妒。他認識你比我早,他知道你要什麽,他知道他應該為你做什麽,而我隻能跟在你們後麵,一句話都插不上。”


    我偏過臉去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葉薰衣來,那個和沈渡離開時有著一樣眼神的女孩子。我輕輕歎息,問:“葉薰衣呢?”


    “回去了。”他說,語氣平淡。


    “唔,你沒留她麽?”


    “沒有。”


    “真無情。”


    白曉遲看著我,笑了笑,“我若對她太過溫柔的話,對我們兩個來說,豈不是太殘忍?”


    我垂下頭,“可是,她那樣喜歡你……”


    “是呢,他那樣喜歡你。”白曉遲伸過手來,握住我的,“可是我還是舍不得放手。”


    我怔了怔。白曉遲看定我,很認真地說:“或者沈渡說得沒錯,這種事情是不存在輸贏的,如果你真正選擇的人不是我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但是,在那之前,叫我不戰而逃地退出,我做不到。”


    我看著他,半晌無言。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笑了笑,“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搖頭,“不是,你很勇敢。”


    至少比我勇敢。我也笑了笑,轉過頭去,看著候車室外麵的晴空萬裏。“白曉遲,我們去玩吧?”


    他怔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微笑,“去哪裏?”


    “難得來一趟晴川,我們去看海吧?”白曉遲牽著我的手,從候車室裏走出去,“好的,我們去看海。”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緊緊的。我沒有他那麽勇敢,所以,我能抓緊的也隻有在晴川的這些時光。既然必須走向早已決定的結局,那麽這一點點的幸福,請讓我抓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我趴在車窗上,睜大了眼。雖然還沒有到,但周圍已看不到多少高樓大廈,放眼望去,便是一片柔和舒適的藍色。海水無邊無際的蔚藍連著天空無邊無際的蔚藍,那樣澄淨,那樣透明,天空的雲彩輕輕滑過,留下如煙似絮的痕跡。我看呆了,看得出了神,一直到白曉遲啦我下車,都張著嘴合不攏。這片海灘上的人並不多,稀稀疏疏撐著幾把大陽傘,那邊的海浪裏又幾個間或浮上來的遊泳的人影,遠一點的礁石上,坐著幾個海釣的人,而更遠的地方,又海鳥的影子忽地飛起,直衝到大海和藍天的交界處。


    向前走了幾步,腳下便已是軟軟的細沙,我很新奇地跑了幾步,又跳了幾步,然後蹲下來,掬起一捧沙,看它們從我的指縫裏滑落下去,剩下一些細碎得幾乎要分不清的顆粒黏在我手上,在陽光下折射著淡金色的光芒。我跑到白曉遲身邊,將手伸出來給他看,“你看你看,我的手鍍上金了。”白曉遲笑出聲來,“七七你好象小孩子一樣。”


    “可是真的很有趣呀,和學校田徑場的沙坑完全不一樣嘛。”我笑著,張開雙臂向著大海跑過去。白曉遲跟上來,一麵叫著我的名字:“七七,不要跑太快呀。”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腳已接觸到緩緩湧上來的海水,風迎麵吹來,空氣裏是海邊特有的鹹鹹的潮味。我索性脫了鞋襪,卷起褲腳,試探性地走到海水裏。海水隨著風一起一伏,輕輕地拍著我的腳踝,腳下的細沙從趾縫裏緩緩地擠上來。一切的感覺都是那樣的新鮮和舒適。


    我在水裏又跑了幾步,踩出很響的水聲,浪花四下裏濺開來,跟在我身邊的白曉遲抬起手來擋,一麵皺著眉叫,“七七,你的衣服都濺濕了。”


    “有什麽關係。”我笑著,跑開去,“白曉遲,我們來賽跑,輸的人請晚飯。”


    “想請我吃飯你可以直說呀。”白曉遲怔了一下,然後就追上來。我想我很久沒有這樣跑過了,開心地,放鬆地,無憂無慮得就像個小孩。他應該也是,老遠都能聽到我們開懷的笑聲。在我要跑向那邊的礁石時,白曉遲一把拉過我,“七七。”


    他像是在匆忙中用了很大的力氣,我被他拽得一個踉蹌,整個人栽在他懷裏。我站穩了身子,揉著撞痛的右肩,皺眉,“不用這麽大力氣吧?”


    白曉遲稍稍低下頭,拖著我就往另一個方向走,“我們不要去那邊了吧。”


    “為什——”我一麵問,一麵向那邊看去,那個“麽”硬生生咽了下去。那邊礁石的陰影裏麵,又一對情侶,正在忘我地擁吻。


    我稍稍紅了臉,跟著白曉遲往回走,他卻偏偏又停了一下,“還有,七七,你最好上岸去先把衣服曬幹吧。”


    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全身都幾乎要濕透了,褲子是牛仔褲倒還沒什麽,上身穿的是件白色t恤,被打濕之後整個貼在身體上,連內衣的輪廓也清晰可見。我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甩開白曉遲的手,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是並沒有找到,這樣的沙灘上並沒有什麽可以作為屏障的。不過,既然是海邊的沙灘,人家穿比基尼走來走去都可以啦,我這樣也不算什麽吧。這樣說服著自己,我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上岸,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一張臉紅得發燙。白曉遲跟過來,在我麵前蹲下來,“那邊好象有家商店,要不要幹脆去買件衣服來換上?”


    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那邊似乎是有家小店,掛著一些泳圈之類的東西,我皺起眉,“那裏回有衣服賣麽?”


    “有啊。”白曉遲點頭,賊賊地笑,“有比基尼泳裝呀。”


    這家夥分明是在取笑我。我咬著牙,捶了他一拳,別開一張大概已經比番茄還要紅的臉,不敢再看他。而他則笑翻在地上,捂著肚子打滾,“呀,七七,你還真是可愛。”


    我決定不再理他,坐在沙灘上,抱著自己的膝蓋,看向大海的那一端。太陽已有些偏西了,雲彩的顏色也漸漸豐富了起來,海麵上更是被映出一片又一片、一層又一層粼粼的金光。原來大海真的是如此美麗。我輕輕歎息,隨著從身邊拂過的風,哼起記憶裏斷斷續續的旋律。那是媽媽在哄幼小的我睡覺時經常哼唱的曲子。


    “很好聽呢,”白曉遲不知幾時已坐到我身側,聽到我哼唱,輕輕地問了句,“這是什麽曲子?”


    “恩?”我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然後看回大海,“我不知道,小時侯我媽媽哄我睡覺的時候常常唱的,但是我隻記得這麽多,而且完全不記得歌詞了。”


    “是麽?”他靜了一下,然後試探性地問,“今天沈渡帶你去見的那個人是……”


    “我的媽媽。”我接上去,笑,“是不是很溫柔?”


    “恩。”他笑了笑,然後倒在沙灘上,“真的是很溫柔的媽媽呢,我小的時候給我媽看100分的考卷,她連笑都不會對我笑,更別提為我唱歌,為我打氣了。她隻會一味要求我做得更好一點,但是我拿第一也好,鋼琴過級也好,隻略一點頭就過去了,我有時候甚至在想,我要是變壞的話,她臉上的表情會不會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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