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仰眼神一下沉下來,明堂頓了下,繼續道:“他顯露出的是樹根,同你一樣的梨樹樹根,你們密切相關難舍難分,他把你捆在憲城……”他看到棠仰緊繃著嘴唇,手不知何時握緊了,白生生的指節隱隱發著抖。明堂鐵了心,垂眼說,“而隻需讓你以為那個傷害著身邊人的是你自己,趕走他們就足夠了。”他終是沒忍心將那個名字付之於口,這場無妄之災,從頭到尾的源頭,無法改變,仍舊是他。“為什麽呢?”在須臾裏,棠仰抬頭盯著明堂,眼裏湧起了水津津的、巨大的茫然。他困惑不已地蹙眉,念念說:“為什麽,我造了什麽孽呢……”明堂心裏一緊,伸手抱住棠仰在他背上輕輕撫了下,低聲道:“別怕,我們會知道的。”棠仰騰地伸手摟住明堂,把頭埋在他肩頭喃喃道:“為什麽呢,憑什麽就是我?我做錯了什麽,憑什麽是我,我許了那麽那麽多願啊……”明堂心中也像有隻手在捏著,喘不上氣,正待要開口,方春雪從門縫間擠了進來,看清屋內情形後,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說道:“出來看看?發現了東西,在中門梅姨”她說話還有點顛三倒四的,話音未落就閃身遁走。明堂默不作聲,許久棠仰才鬆開手坐直,低聲道:“去看看吧。”“恩。”明堂點頭,牽著他慢慢往中門而去。中門下,梅利坐在門檻上,手裏攥著個石塊兒,正在看信箋。檀郎和方春雪站在旁邊,見兩人過來,春雪指指頭上,解釋說:“梅姨剛才從這兒走過,掉下來的。”明堂實在不想再問梅利怎麽又到處亂走了,隻淡淡道:“寫了什麽?”“你倆看吧。”梅利嘴角耷拉著,也不站起,把信箋舉起來說。明堂接了和棠仰湊在一起大致看過,胸中更加百感交集。第一張信箋寫的是一張借壽單。姨母病重,茲盧氏晚輩盧晏、有求必應廟發願借壽三年予斯,孝行感天,堪請諸神。兩人隻大致一掃便知暗藏馬腳,單上借壽三年,卻根本沒能指名道姓到底予給了誰,再聯想到棚屋時盧晏瘋言瘋語和盧林盧晏白事同辦,大抵這三年壽,其實是借給了盧三水。兩人繼續看下一張,筆跡與前張相同,應該都是盧三妹所寫。她大致記敘了盧晏帶著盧林死後不足七日便找了回來,身懷妖異邪力,逼她捆竅立堂還債。立堂後,盧家長兄盧首金最厭鬼神之說,大發雷霆,同老四盧雙炎一起砸了堂子,盧晏怒極,同盧林在家中鬧了半月,盧四忍無可忍,請了師娘過來清理家宅。兩人落了什麽下場,眾人有目共睹。信箋最後,盧三妹字字千鈞寫道:三水髫年酷愛玄方詭事,所作所為,自知皆是報應。今擘箋以敘,唯願有緣人過此門時石移信墜,念茲在茲,因果不虛!閱罷,明堂棠仰對望一眼,兜兜轉轉,除了盧家全家都夠慘的,竟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方春雪和檀郎見三人臉上風雲變幻,也接了信箋看起來。春雪磕磕絆絆地讀完了,衝檀郎低聲道:“這樣一家子冤親債主,不知還有沒有來生了。”檀郎點頭,問梅利說:“梅姨,信……”梅利站起來拿過信就團住了石頭,飛快地一揚胳膊扔回了中門上。四人還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抬頭。她煞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轉身朝外走道:“等下一個有緣人吧。”離開盧家大宅,五人打道回府,直到坐上了往憲城去的車,諸位仍是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他們仿佛沒人明白這次跑來璧城究竟為了什麽,又做了什麽。渾身上下像是凝著層沉甸甸的浮嵐。身後,九折途被車輪寸寸輾過;遠處,那城原也未晴,濃雲滾動。欲來的山雨正落下第一滴,整個憲城南煙籠罩。第88章 第十六樁往事白露自己坐在石階上。他撇嘴時,那條黑線的胎記會皺起來,像是結痂成疤的傷痕,瞧著怪極了。他對著黑漆漆的暗道發呆,暗道的盡頭似乎倒著什麽東西,看不太清楚。片刻,身後傳來了腳步聲。白露回頭,見身著染衣的僧人氣定神閑地走進來,他拿腳背點了下他,意思是叫他挪開點位置,白露沒動,隻說:“還沒來?”僧人沒什麽反應,見白露不動,幹脆席地而坐,答說:“再等等。”白露最厭他這副萬事從容的樣子,冷哼一聲道:“她沒什麽耐心,快不耐煩了。”“我知道,”僧人抱起胳膊,兩人背對背,誰也看不見對方的臉。“催也沒用,對吧?”白露不答,盯著向下延伸的石階繼續發呆。幽暗的盡頭看久了有些眼暈,他剛閉上眼,有個模糊的聲音語調不善,“還沒來?”他一個激靈睜開眼,那模糊不清的聲音是從暗道裏傳出來的。白露不由地把腳縮回來了一階,轉頭衝僧人道:“安圓,你聽到了吧?”安圓笑眯眯地半回過身子,對著暗道裏說:“再等等。”不知又過多久,身後再度傳來了腳步聲。那聲音很輕,卻像是踏在白露心裏,他不由地懸了心。兩人坐在廢墟中間,身後再沒了遮擋的東西,這讓他更加不安,甚至沒有回頭。白露聽見安圓站了起來,他定了定心神,也跟著起身。那腳步聲的主人已經快要走到兩人身前,每靠近一步白露眉心就深深擰起,屏住了呼吸。那人慢步走到了眼前,白露感到自己快喘不上氣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半步,被那人敏感地注意到了,問說:“你退什麽?”白露抿起了嘴,下一刻,適才那模糊的聲音嘲笑道:“他退什麽,你自己聞不到嗎?”模糊的聲音本來在暗道盡頭,此時卻一下子像是近在咫尺。然而並沒有再出現第四個人,隻是一個飄忽不定、難辨方位的聲音。那人聽罷蹙了下眉,但很快就舒展了,置若罔聞,再度問說:“有幾副可用?”“三十二副,”安圓立刻答了,“還有些單隻的倒是也可,隻是不知”“太少了。”那人打斷道,“把你藏起來的拿出來。”安圓笑笑,挪開身子露出自己擋住的暗道。黑暗中那聲音又靠近了些,說:“你留在這裏,別回憲城。”“把你藏起來的拿出來。”那人隻是垂著兩手,對著暗道重複說。暗道中的聲音也毫不退讓,答說:“你留下。”那人閉上眼緩緩道:“我的身體爛成什麽樣子了,你不知道嗎?”她說著,掀開袖子,白生生的手臂上竟然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潰爛傷口,頓時腐臭逼人,偏偏又混雜了一股及其濃烈的香味,叫人胃裏陣陣翻江倒海。白露伸手捂住了鼻子,又往後退了半步。暗道內沉默下來,半晌也沒有應答。那人等了會兒不見反應,似乎終於忍無可忍,旋身走向廢墟之外。那裏躺著一具女人的屍首,落滿了嗡嗡的蠅蟲。她徑直過去彎腰,單手就拎起了屍首。那人看起來隻是十六七歲的模樣,身材嬌小、臉也清秀單純,卻能一手拎起屍首,毫不費力地晃了晃,走回暗道前道:“我一忍再忍,不是要你得寸進尺。”暗道內,那聲音淡淡道:“她說了不該說的話。”“該不該說,是我來判斷,不是你。”那人溫聲打斷了,眯縫著眼睛衝暗道內歪頭一笑。“那知女根本沒用我的符咒,你把它殺了,是壞了規矩。”“它說了不該說的話。”聲音重複念說。那人鬆手,將屍首擲在地上,“這是我的信徒,你殺了他,是不仁不義。”聲音好似也惱了,陰森地說:“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壞我的規矩,殺我的信徒,背著我搞那些小動作”她緩緩睜開雙眼,靛青色的眼仁兒像是一對寶珠,散發著幽幽的光澤。“棠止,你是當我不知道嗎?”“有什麽區別!我殺的那些人和你要我殺的那些人、和你在符咒上下閉口咒燒死的那些人不都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嗎?有什麽區別,你告訴我有什麽區別!織女沒用黃符咒你便沒法直接找到它,你又比我有用在哪兒?你就是個妖怪,你和我有什麽區別!”那聲音驀地尖利異常,終於隱隱能聽出似乎是個女聲。暗道縫隙中驟然伸出了無數根須,虯結成團倏地擰到了那人眼前。“憑什麽不能殺,我就要殺,礙我的眼,我自然就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