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倆第一次,一起做的紙獻。以後每年都拍照片,做個影集。“完了,走吧。”白準打個哈欠,到他午睡的時間了,這巡城可要巡一天呢,等到夜裏才是他要忙的時候。白準一回家,紮進彈簧床就不起來了,一直睡到天完全暗下來,巡城隊伍敲鑼打鼓的將神像抬回城隍廟暖閣裏。他才懶洋洋從彈簧床上爬起來,坐著竹輪椅滾到霍震燁床前,拿竹條推一推他:“出門了。”他們開車到南郊,霍震燁還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是哪兒?”“南郊厲鬼壇。”建城之初,四方都設厲鬼壇,城隍每歲三巡,就是賑濟厲鬼,保一方太平。如今這年月,租界裏一種日子,老城裏又是另一種日子,連城隍爺也進不了租界了。白準在路邊設祭壇,擺上香爐,點上長香,時不時撒出一把紙錢。“這是在祭什麽?”霍震燁舉目四顧,前麵是荒路,後麵是樹林,連蟲鳴鳥叫聲都沒有,空曠冷清,夜霧彌漫。白準唇角微挑,從袖中倒出兩枚古錢,遞到霍震燁的手上:“那就讓你開開眼。”霍震燁接過古錢不明所以,開元通寶,算是值錢,也不至於到讓他開眼的地步。等他看白準凝望遠方,他又低頭看手裏的古錢,好像明白了什麽,把古錢舉到眼前,從錢孔中看了出去。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南郊荒路上,熱熱鬧鬧走著一長隊的人。紅白燈籠搖曳而來,最前麵八個頭大身細的鬼麵人,抬著一頂大金轎緩緩行在路的正中,青麵小鬼敲鑼打鼓跑在前麵,獠牙惡鬼舉牌搖旗跟在後麵。“城隍出巡,萬鬼來朝。”霍震燁取下古錢,眼前依舊是朗月清樹,四周依舊荒無人煙,隻是夜霧更濃了幾分。他再次舉起錢幣,眼前景色又變,神明大轎越靠越近,牛頭馬麵用鐵鏈拘住惡鬼,緩緩跟在金轎後麵。他這才知道白準說的,晚上更熱鬧是什麽意思。白準紮的紙獻白天就已經燒化敬神了,此時卻出現在隊伍中間,隻是不用人抬,神像自己走動。等金轎抬到麵前,白準一把拋出黃紙冥幣,在小香爐中上了一樁香:“你也上一柱。”霍震燁按他說的點香,再抬頭時,他看見隊伍裏有幾張熟麵孔。喜紅如願穿上了新旗袍,她手裏拿著根長綢帶,帶子係在喬少爺的脖子上,翩然婀娜的走在隊中。周裁縫拿著剪刀站在她身邊,兩隻眼珠瞪在她身上,刀尖對準了她的脖子。宋瑛牽著個小孩,笑盈盈跟在隊伍的後麵,這回她終於找到兒子了。白準將做好的紙紮燒化,看隊伍從眼前走過,亡魂收到東西,歡歡喜喜跟在鬼差身後。等這支隊伍消失在厲鬼壇的盡頭,白準的長香也燒完了。霍震燁把那那兩枚古錢還給白準。“送給你了。”回程路上,白準就在車後座睡著了,霍震燁把西裝外套蓋在他身上,一邊開車一邊把玩那對古銅錢,像小孩子得了望遠鏡,時不時拿起一隻放到眼前。從古錢孔裏看出去,長街上處處都是蹲在街邊搶吃供飯的野鬼,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赤著腳搶飯吃。被霍震燁一看,紛紛扭頭站起,青白著臉往汽車邊圍繞過來。白準在後座翻了個身,輕輕咳嗽一聲,野鬼麵麵相覷,四散嚇退。“開你的車,別胡亂招惹東西。”回家已經夜深,開門就見桌上擺了七八隻點心盒子,全都貼著紅紙,紙盒裏裝著壽桃包,每隻包子不過巴掌大,捏成壽桃的形狀,桃尖沾一點紅,下麵襯著麵蒸綠葉。七張帖子,張張都是賀壽的。除了三門的韓珠送了一籃鮮桃子來,餘下的都是冷點心,白準有些餓了,但壽桃包已經冷了,不香軟了,他吃不下去。霍震燁拿起一張些祝壽帖:“今天你過生日?你怎麽不告訴我?”白準餓著肚子進了堂屋:“這有什麽好說的。”中元節,又不是什麽好日子。霍震燁叉著腰在屋裏想辦法,現在都已經半夜了,到哪兒給他買生日蛋糕?要早知道他過生日,怎麽會這麽冷清。他到廚房轉了一圈,冰箱裏有蛋有菜還有一把掛麵,勉強能做一碗長壽麵。白準在香案前擺上黃紙,紙上寫著他自己的名字,點起一支長香,就見那香飛快燃燒,香灰“簌簌”落下,很快就燒去半截。白準凝神看著這支長香,指結緊扣。這是他的命香,每歲生日點一次,看看今年的是不是比去年的長。這,就是七門的生意,捉厲鬼,換陽壽。香沒點完,先聞見屋中濃濃的麻油香味,霍震燁端著碗進來了,他靠在門框邊:“爛了點,但還能看出來是麵條。”一碗麵,兩根小青菜,一個荷包蛋,滴上幾滴麻油。白準掀睫看他,師父走後,就沒有人給他煮過長壽麵了。霍震燁以為他嫌棄這麵太寡淡,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拿不出手:“要不然,你吃一口?意思一下算過生日,明天咱們補過,看戲吃飯?”白準坐到桌前,伸手接過去,筷子尖一挑,挑起一根麵條,雖然爛,可竟沒斷,一長根吃進嘴裏。案前爐中的線香,火花一跳,白準回身望去,那本來燒得極快的香,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