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章仍垂著頭。明戈忍著疑惑道:“你還好麽?”雲章點點頭,低聲問:“我睡了多久?”“今日是第十日。”明戈掌中雲章的手很不自然。“我雖沉睡,”雲章猶豫道,“但有時能聽到聲音,就像你那時一樣。”明戈一怔,琢磨此時他異樣的反應,聯係前後諸事,忙解釋道:“你聽我說,雲團剛一被抓,我就派了妖衛前去追尋,但梧華隱藏了氣息和行跡,他們最終跟丟了。我將他們召回來大半,隻留少部分繼續尋找,並非不想救雲團,而是仔細分析之後,發現此事並不簡單。你想,梧華實力本不如梧真,但那日展露出的可怕力量卻遠非梧真可比,我猜測他是練了某種特殊的功法,或是背後另有高手,為了避免更大的傷亡,我們不能貿然行動,城中也必須保證足夠的防禦。但我絕非不顧雲團,而是確信他此時並無危險,因為梧華去而複返,偷襲你不得手,便抓走雲團,那絕不是泄憤——畢竟他若想殺雲團實在易如反掌。所以,他要麽是為了引我們前去,要麽就是還有別的打算。”雲章眉頭一皺,明戈將他的手握緊,再道:“梧華不知去向,身上的怨魔之氣又如斯強大,我們對付這些沒有經驗,所以我派了幽冥去找風玹,等他來了,商量好對策再救雲團,必定萬無一失。”雲章不為所動,明戈有些急了,從懷中掏出一枚流轉五彩的寶珠,雲章看到寶珠,失落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顫動。這反應讓明戈亦喜亦憂,他壓抑著內心的酸楚道:“天見珠,上回大戰中它摔壞了,如今看不到影像,但可以感知。這些天我幾乎時時刻刻感知雲團,他的生命力很強很清晰,他還好好活著,也沒有受傷,這足以證明梧華不會傷害他,所以……”“我明白。”雲章低著頭道,“我固然心急,想立刻救回雲團,但也知道不能衝動,你做的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不是怪你這個。”明戈一愣。雲章抿了抿嘴,揪住衣袖悶聲道:“我聽到你要給我打胎,如果我不醒,孩子就保不住了,所以我拚命地醒過來,我……”明戈恍然大悟,再試圖解釋:“你別急,你聽全了嗎?我是說……”“聽全了。”雲章有點委屈地點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還是忍不住地生氣,最初我甚至不會描述那種感受,因為我沒有生過氣,從來沒有,就連飲下你的龍津也隻是驚愕討厭,不是生氣。還有在溯術身邊的時候,我糾結、失落、難過,但我從來沒有像方才那般生過氣,玄龍,我……”雲章曆來不太會表達情緒,總是想到哪裏說到哪裏,然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此情此景之下,那句比較頓時令明戈如坐針氈,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不如溯術麽?他一直覺得過去隻是過去,當年雲章對溯術的感情甚是懵懂,尚且不能與愛意直接等同,所以他不在意,也無須在意,可真論起來,他又的確不可能那般大方。一時間,明戈有點泄氣,有點頹喪,竟也不知該說什麽。他們首次沉默相對,氣氛漸漸尷尬。許久,妖衛求見,說幽冥從魔界傳來消息,明戈立刻抓住這救命稻草,起身將雲章看了片刻,道:“那我先去去。”雲章似乎也鬆了口氣,點點頭,雙掌捧著天見珠遞上,眼神十分誠懇。明戈隻覺得那珠子十分刺眼,轉身低聲道:“這原本就是你的玩物,你收著吧。”雲章意外地抬頭,心中有點慌張——玄龍的語氣明顯不對。明戈走向門口,又道:“已經修過了,它很快就能複原,到時就能得知雲團的全部情形了。”雲章著急地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努力地想要說話,可惜嘴巴沒那麽快,什麽都沒來得及說,明戈就離開了。他頓時又苦悶又遺憾,隻好默默反省:玄龍生氣了,是因為他方才……一時不慎又提了溯術?他茫然糾結,覺得枯坐無益,便下床走動,偶然瞧見桌上放著一本字書。他疑惑地翻閱起來——此書被明戈專門帶回寢殿,還折了不少角,定不簡單,可是一本字書能有什麽特別?打開折角的書頁,部分單字以金筆圈化,然所圈之字間毫無關聯,單看字義倒是挺好。雲章迷迷蒙蒙地翻了一陣,忽然腦中一閃,心中先是暖融融的,跟著鼻尖就泛了酸。這的的確確是玄龍會做的事。他放下書,低頭,伸指戳了戳玄色薄衫下平坦的腹部——這動作他做過許多次,但這回是實打實有意義的。他與玄龍有了孩兒,不過是剛剛有,玄龍便急不可耐地給孩兒選名字。他選了很多,一定是等著他倆再一同確定。那些都是很好的字。雲章微笑起來。又不由地苦下臉。玄龍那麽好,但他方才卻讓玄龍生氣了。他不會哄人,再見到玄龍,都不知從何說起。雲章鬱悶地趴在桌上,側頭枕上一臂,另一臂搭上桌,纖長的手指在桌麵上勾勾點點,無意識地刻畫明戈的形象。“王妃殿下,膳房求見。”正神遊的雲章趕緊坐正,將衣服頭發整一整,道聲“進來”。殿門開,熱騰騰的氣息飄了進來。妖侍們手捧托盤,魚貫而入,托盤上置精致的小盤小碗小盅,一一擺上桌,濃鬱香味充盈滿殿。雲章起身後撤數步,定睛一看,微驚:竟是人界的佳肴!“王妃殿下,此乃帝尊吩咐,請您慢用。”領頭的妖侍躬身。雲章不解,“玄……帝尊方才不是去議事了?”領頭的妖侍再將身子躬下一點,“此宴席乃是帝尊於大婚儀典前吩咐膳房學習的,預備於巡城之後奉於王妃,恰逢鳳君作亂王妃昏迷,便耽擱了。方才聞聽王妃蘇醒,膳房再不敢偷閑,立刻做了來。”雲章怔愣。妖衛又道:“膳房首次學習人界膳食,恐怕做得不好,請王妃千萬擔待。”桌麵被菜肴鋪滿,有在東來客棧吃過的清蒸鱖魚、白玉蝦仁羹、鹵汁牛肉、涼拌筍絲、菊花酒,有在蘇亭葦府上吃過的精致果點,還有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但單是瞧著聞著就很美味的菜色。目光逡巡,角落有一隻精致小盅,赫然裝著明戈曾買給他的五顏六色又味美耐嚼的頂級鳥食!妖侍告退,雲章立在殿內,攤出手掌默念法訣,青色錦袋現於掌心,鬆開袋口,裏麵還有上回沒吃完的鳥食。不是不好吃,而是舍不得。心頭百轉千回,雲章深深吸了口氣,一時懵然,一時豁然,如今終於迷失在肆意交匯的酒菜香氣中。從前他是仙,如今他是噬獸,都無需吃煙火食,但換言之,無論多少煙火食亦都不在話下。這一大桌給他細嚼慢咽認真品味,也隻需大約半個時辰。雲章端端正正地坐下,手持金筷,從最近的清蒸鱖魚開始,一筷一口,依次序向左右及前方展開,一輪之後再來一輪,間或若有所思暗暗點頭,仿佛視察軍隊的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