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屏終於沒忍住,看著鄭氏,冷笑一聲,“這爐鼎裏麵加入了特製的染料,最先觸碰的時候不會有反應,但是稍作片刻,手上沾到染料的地方就會發紅。秦公子和秦老夫人都用手觸碰到了爐鼎裏麵,而秦二奶奶,或許是因為心虛,好像並沒有將手伸到下麵——”


    鄭氏沉默的站在那裏。


    她四肢纖細,隻有腹部高聳,一雙眼睛凹陷,十分瘦弱。


    弱不勝衣。


    周庭芳笑吟吟的望著鄭氏。


    語氣淡淡,卻咄咄逼人。


    “秦二奶奶…為何不攤開手掌讓大家看看?”


    鄭氏不做聲。


    屋內陰沉,她穿那身煙霞色對領褙子,陽光晦暗,她的臉籠在一層光暈之中。


    她沒有動作。


    隻是垂著腦袋,一雙眼睛木木的盯著自己的鞋麵。


    周庭芳巋然不動,也不催促,隻是靜靜等待。


    屋內的氣氛,登時變得令人窒息。


    秦老夫人忽然上前,一把扯過鄭氏藏在背後的雙手。


    ——手指纖細,潔白無瑕!


    秦老夫人捂住胸口,險些兩眼一黑,跌倒在地。


    秦少遊眼疾手快的扶住自己的母親,不可思議的盯著鄭氏,聲音幾乎在發顫,“梅娘……當真是你?”


    許久。


    鄭氏輕柔一笑。


    她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仰頭,那雙眸子換上殘忍的天真。


    “沒錯。”鄭氏悠然的坐在椅子裏,臉上無半分懼意,“是我。”


    “你為何——”


    “為何?”鄭氏低低輕笑,眸光流轉,“問得好。其實我也想問問夫君為何。”


    “為何你明明對周氏情根深種,卻還要迎娶我。”


    鄭氏看向秦老夫人,眉梢一挑,目光了然,“我知道。你娶我,不過是為了子嗣。不,確切來說,是為了她周氏的子嗣。”


    秦老夫人險些哭暈過去,“梅娘啊,你到底在說些什麽啊——”


    “母親何必在我麵前演戲,秦家為何娶我,我心知肚明。我從嫁進秦家那一天就知道,我不過是娶來給秦家開枝散葉的。其實這也沒什麽,生產之事,每個女子都要經曆。”


    鄭氏淒淒的笑,“夫君的一顆心都撲在周氏身上,即使周氏已經去了秦府別院,他每日還是要去周氏的院子裏坐著。他的房間裏,掛著的都是周氏的畫像。甚至床笫之間,他喊的也是周氏的名字。”


    鄭氏眼淚潸然落下。


    周庭芳卻是一愣。


    錦屏咬牙不語,隻是臉色微紅,擔憂的望著周庭芳的背影。


    “夫君對我沒有情愛,我認了。畢竟周家勢大,我惹不起那周氏。夫君…我讓給她!我不和她爭!可是——”


    鄭氏忽然笑得淒厲,仿佛驟然化身惡鬼,“她為什麽還要搶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我的!!!憑什麽,她是個殘疾,自己生不了,就要來搶我的孩子??”


    秦少遊麵色蒼白,滿臉不可思議,雙手發抖。


    “可我…我…從不曾勉強你!”


    “你是不曾勉強我。可你一直試圖說服我,強權壓迫我,讓我不敢發聲不敢反抗。”鄭氏仰著頭,眼淚清清涼涼的滑入衣襟,“夫君,我看到過…你給駙馬爺寫信,說要將我的孩子過給周氏。你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的處境?周家勢大,駙馬隻需要招招手,便能輕而易舉的將孩子從我身邊奪走——”


    秦少遊怒容滿麵,“那你為何當時不說?”


    “我怎麽說?”鄭氏淒然一笑,“你們秦家…尚且要仰仗周家鼻息。而我爹不過是落魄的老秀才,家中無權無勢,你讓我怎麽敢說?!”


    鄭氏那目光淒涼的劃過秦少遊和秦老夫人的臉,“你們為了討好周家,不惜拿我作伐子,逼著我和我的孩子骨肉分離,可曾想過我心中的恨?!難道隻有她周氏是個活生生的人,我便是路邊的阿貓阿狗嗎?”


    鄭氏目光哀婉,看著秦少遊。


    仿佛癡戀的少女。


    “更何況…她身上藏著那麽大的秘密——”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秦少遊抬手,狠狠打了鄭氏一巴掌。


    這一巴掌用盡了力氣,打得鄭氏珠翠落地、長發盡散,唇角溢血,


    “你這毒婦!這件事和周氏有什麽關係,是我!一直都是我逼著你!你殺她做什麽,你來殺我啊!”


    鄭氏艱難的坐起身來,一隻手始終護著自己的肚子,另一隻手卻輕輕捋了一下額前散開的頭發。


    此情此景,她的形容絲毫不亂。


    即使東窗事發,她卻依然如此鎮定。


    “殺了你…”鄭氏癡癡的笑,神色嘲諷,“那我不成了寡婦?我和孩子以後怎麽辦,要去依靠誰?”


    而秦老夫人卻臉色一變,“梅娘…你…你……”


    順著秦老夫人的視線望過去,卻看見鄭氏下麵的衣裙已經被血染透。


    一股娟娟細流,無聲從她底下流出。


    滴答滴答。


    鄭氏麵色蒼白,額前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原來她方才的狠辣,竟然全是裝的。


    她死死瞪著秦少遊,一字一句,氣若遊絲,“你記著…若是這孩子有任何的閃失,都是你這歹毒的父親造成的!”


    秦老夫人卻已經著急忙慌的去叫人,“翠萍,快來!少奶奶要生了!穩婆呢!大夫呢!把他們全都給我叫過來——”


    而沈知卻已經站起來。


    他一拍手。


    十幾個侍衛如潮水般湧入,將這個房間裏裏外外都圍了起來。


    秦老夫人著急得直掉眼淚,“趙大人,你這是何意?鄭氏就算有天大的罪過,可她此刻就要生產——”


    “秦老夫人說話真可笑。口口聲聲鄭氏要生產,我倒想問了——”


    沈知語氣冷冷,負手而立。


    眉目冷若冰雪。


    “她鄭氏懷的是我的孩子嗎?”


    屋內人全部呆住!


    周庭芳低咳一聲,暗中拉扯著沈知的衣袖。


    沈知卻不依,毫不留情的扯開衣袖,並用手撣了撣她摸過的衣裳一角。


    再剜她一眼。


    周庭芳低咳一聲,“鄭氏可以先走。其他人先留下。”


    很快有丫鬟扶著大汗淋漓的鄭氏下去。


    秦少遊一臉惶惶,整個人頹然的坐回椅子裏,雙手緊緊抓住扶手,整個人好似經曆了巨大打擊一般,竟站不起來。


    秦老夫人流著淚,喃喃的說著:“怎會是她,她一向可是最懂事聽話的呀……”


    沈知冷眼望著秦少遊。


    心中越發不喜此人。


    秦少遊遇事懦弱,毫無主見,看似深情,實則無情。


    幸好。他早已經將周庭芳的骨灰帶走!


    省得懷恩在地底下還要受秦家的閑氣!


    “鄭氏買凶殺害周氏一案,證據確鑿。”沈知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秦少遊。


    他欣賞著秦少遊的痛苦和掙紮。


    “此案真相,我會一一告知周家。至於周家覺得你們二人是否也牽涉其中,自有周家人自己來判定。鄭氏…我是一定要帶走的!”


    ——噗通。


    秦少遊竟然直接跪在地上。


    他臉色赤紅,似乎天人交戰後方才艱難啟齒:“趙大人!這件事都是我的過錯,是我將鄭氏逼到殺人的境地,真正的凶手是我,而不是鄭氏!鄭氏正在生產,一隻腳踏進了鬼門鬼,還請趙大人開恩,饒鄭氏一死!”


    秦老夫人連忙拽著秦少遊的衣襟痛罵道:“兒啊,你糊塗啊!這件事與你有什麽幹係,是鄭氏睚眥必報心狠手辣,是她買凶殺人,是她殺害了周氏,與我們秦家有什麽關係!”


    “母親,無論怎麽說,她是腹中孩兒的骨肉!將她交給周家,這無異於是要她的命。兒怎麽能做不出這樣六親不認狠心絕情的事——”


    “趙大人。”秦少遊竟跪在沈知腳下,重重磕頭,“還請趙大人行個方便,此事本就沒有經過衙門,如何判決不過是周秦兩家決斷。鄭氏有罪,卻也為我生下孩子。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實在不想再次將她逼上絕路——”


    周庭芳的心,是麻麻的。


    上一世做秦大奶奶的時候,她一直很清醒和冷靜。


    她從未想過和秦少遊會產生任何夫妻之情。


    與其說他們是夫妻,不如說他們是利益一致的戰友。


    可是看著秦少遊如此為了鄭氏,這般委曲求全,這般伏低做小,她心裏卻不是滋味。


    她竟然…羨慕鄭氏。


    周庭芳看起來什麽都有,卻什麽都沒有。


    可鄭氏有夫君、有孩子,好過她總是孑然一身。


    “鄭氏錯了。”沈知高高在上,眼底生出一抹荒涼,“她竟然嫉恨周氏。周氏有什麽呢?她身體殘缺,周家人將她丟在秦府後不管不問。她看似有個愛她的丈夫,可她的丈夫卻為殺她的凶手下跪求情。秦少遊——”


    沈知低低的笑,臉上分不清是嘲弄還是悲傷。


    “你看看那桌上,她的牌位還在,你卻為凶手求情。你…當真是半點都配不上周庭芳。”


    沈知忽然心如刀絞。


    他以為,知道秦少遊和周庭芳夫妻貌合神離,自己會感到開心。


    可事實卻是,他很痛心。


    他替周庭芳不值,替周庭芳委屈。


    他很想問問周庭芳,當時為什麽會點頭同意這門婚事。


    當時的周庭芳……就絕望至此嗎?


    不反抗、不掙紮,就這麽接受命運的安排。


    那個如陽光一般明媚熾烈的女子,那個曾說“始知我命不由天”一身反骨的女子,那個以“論順逆,不論成敗;論萬世,不論一生”滿懷豪情的女子。


    她在雙腿盡斷那一刻,應該就已經死了吧。


    死在西北雲州的雪堆裏。


    寂寥無聲。


    無人可知,


    嫁給秦少遊的,不過是一具苟延殘喘的軀殼罷了——


    若是他早些發現,又怎會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死在異鄉!


    秦少遊惶惶大笑,“是,我是配不上庭芳。可逝者已矣,活著的人能如何?難道我要逼鄭氏去死嗎?親手殺了枕邊人嗎?親手逼死我孩子的親娘嗎?趙大人,我已經對不起周氏,難道還要再對不起鄭氏嗎?”


    錦屏氣得眼淚直掉,她下唇咬出血,捂著胸口,“你的意思是讓凶手逍遙法外?”


    “等她生下孩子後,我會一紙休書將她休棄!我不會再讓她留在秦家!這孩子我依然記在庭芳的名下,讓她死後不至於沒有香火供奉。這一生我絕對不會再娶!周氏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妻子!我想……周家會同意的!”


    秦老夫人瞪大眼睛,哭出聲來,“少遊,何至於此?為了一個鄭氏,不值得啊……”


    “好。”


    沈知竟然應了一聲。


    這讓周庭芳和錦屏都頗感意外。


    周庭芳望他一眼,隻看見他堅毅緊繃的下顎。


    “秦公子,看在你算條好漢的份兒上,鄭氏的事情我便不摻和,你自己去和周家說。”


    沈知竟還體貼的側開身子,“鄭氏正在生產,一隻腳踏進鬼門關,這樣重要的時候,鄭氏需要你在身邊。上蒼有好生之德,鄭氏罪大惡極,可稚子無辜,你還是先過去處理好鄭氏生產之事,剩下的事情我們和秦老夫人談。”


    秦少遊大為意外,卻一臉感動之色,“多謝趙大人體諒。”


    秦老夫人一邊擦眼淚,一邊催促著秦少遊,“你快去,如今什麽都沒有讓我孫兒平安出世重要!”


    秦少遊提著衣擺,腳步匆匆,立刻往鄭氏的院子裏趕。


    他一臉急色,出門的時候,被門檻勾得一個踉蹌,卻也不管不顧。


    哪裏還有往日半分溫和爾雅的模樣。


    秦老夫人擦幹眼淚坐了起來。


    哪知,下一刻,她卻坐不住了。


    沈知捧著茶盞,目不斜視,語氣淡淡,好似在說今天外頭的天氣。


    “鄭氏…我會將她提到外麵去殺。不會讓秦少遊知道。”


    秦老夫人的臉一下蒼白如紙!


    “秦家和鄭氏,隻能活一個。”沈知輕輕放下茶杯,手指骨節分明,猶如蔥玉,他說這話的時候慢條斯理,語氣平淡,可卻讓秦老夫人的後背一陣發涼。


    “秦老夫人,你選一個。要兒子,還是要兒媳。”


    秦老夫人心口直跳,盯著沈知的眼,說話的時候聲音尖細,卻有一絲顫抖的恐懼。


    “你…你…好大的膽子,敢在我秦家拿人!我兒子好歹有功名在身,我秦家也非普通人戶,你敢——”


    “敢不敢的,試試不就知道了?”


    那男子說這話的時候,白衣如雪,一如他的眉眼。


    他斜斜一睨,眼底風雪已至。


    “秦老夫人,你該慶幸…今日是鄭氏殺的人。若此事跟秦家有關,我保證…明天你秦家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你…你……”秦老夫人捂著胸口,提著的那口氣終於全部泄了幹淨。


    看著那矜貴懶散的男子,秦老夫人心中隻留恐懼和不安,“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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