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搖頭,“不曾。聽孟大夫說周兄弟這痛古怪得很。沒有外傷,沒有舊患,但每逢陰雨或嚴寒天氣,便會疼痛劇烈。或許是心病所致。”


    “心病?”沈知喃喃自語,蒼白的臉上浮起點點嘲弄,“他這種人能有什麽心病?”


    沈知慢吞吞的從桌上的荷包裏掏出一枚銅錢。


    隨後用拇指和食指銜住。


    他雙眼微微眯起,手腕用力。


    銅錢從他手指之間以雷電之勢飛出。


    ——嗖。


    錦屏麵前的燈一下就熄滅了。


    那枚銅錢正中油芯。


    錦屏花容失色,丟掉燈籠,隨後無措的望向周庭芳。


    周庭芳回眸。


    看見二樓的沈知依靠在窗邊。


    他麵色蒼白,斜斜依靠,衣裳單薄,有種病態的嬌媚。


    年少沈郎初見時,似笑東風三兩枝。


    沈知麵無表情,可周庭芳卻看見他眼底深處的得意。


    幼稚。


    她心裏罵了一句。


    “沈世子。”周庭芳聲音沙啞,不緊不慢,“背後陰人,算不得英雄好漢吧。”


    沈知忽而麵色一頓。


    恍惚間,他又聽到了周庭芳的聲音。


    ——沈老六,背後陰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那一年在國子監。


    也是這樣的寒冬臘月。


    外麵大雪紛紛,天地一片銀裝素裹。


    他起得早,想去演武場練槍法,哪知一推開窗才發現,國子監裏有人比他更早。


    不必想,這人一定是周修遠。


    隻見風雨廊院中,有一瘦弱的身影。


    他長身如鬆,身影若竹,立於台階之上。


    一手捧著書,另一隻手腕上綁著一條細繩,下麵綴著石子。


    冰天雪地裏,他就這般一邊看書,一邊鍛煉手腕力量。


    周修遠能寫一手好字,與他多年勤學苦練密不可分。


    周修遠向來是個專注的人。


    沈知便每次都拿小石子逗弄她。


    有時候是打掉她的燈籠燈芯。


    有時候是打翻她手裏的書。


    有時候是飛濺起地上的雪花。


    每次看周庭芳先是驚慌失措,然後勃然大怒的模樣,他都覺得分外可愛。


    ——沈老六,背後陰人,算什麽英雄好漢?


    ——沈老六,你到底幾歲?


    ——沈老六,你有種你就別跑。


    當時小叔還沒有被選中過繼當皇帝,他也不是沈世子。


    因此周庭芳總是堂而皇之的叫他“老六”。


    因此周庭芳去哪裏打架或是陰人都會帶上他。


    直到後來,他變成了炙手可熱的沈世子。


    國子監的舊友們漸漸和他疏遠,也包括周庭芳。


    記憶一波一波襲來。


    望著底下那明明五官毫不相像,偏漸漸讓他分不清的周方,這一刻,沈知裏臉上恍恍惚惚,不可思議。


    “你…剛才說什麽?”


    他的臉色陰沉得嚇人。


    眸子裏好似醞釀著狂風暴雨。


    “你…再說一遍。”


    周庭芳不知自己哪裏又惹到這人,蹙眉道:“沈世子,大半夜的不睡覺,就為了戲弄我妹妹?”


    “幼稚、無聊!”


    周庭芳說完,晃晃悠悠的站了起來。


    吹了一會子寒風,雙腿疼痛緩解,但是身上卻凍成冰,臉頰也凍得麻麻的。


    錦屏連忙上前扶她。


    沈知看著她的腿,又看著錦屏那一臉關切的模樣。


    腦子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要炸開一般。


    是夢嗎?


    為什麽他越來越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周方還是周庭芳?


    周方會說和周庭芳一模一樣的話。


    周方會寫和周庭芳一模一樣的字。


    周庭芳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他的言談舉止、一顰一笑,像極了舊人風姿。


    沈知覺得自己一定是迷幻了,腦子裏才會瘋了一般長出某種不可置信的念頭。


    會不會……


    也許……


    一想到某種可能,沈知無法自控,“周方!”


    聲音沙啞,卻陰沉。


    帶著某種急切和緊張。


    二樓的窗口半開著,沈知身披錦裘,長發披散,立於窗邊。


    他的胸脯微微起伏。


    一雙眸子幽深如海。


    他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鳶肩公子二十餘,齒編貝,唇激朱。麵如凝脂,眼如點漆。衣袍飄飛,青絲如瀑,宛若神仙中人。


    可惜,這一刻,神仙卻墜入了凡塵。


    他的聲音裏有不可察的顫抖。


    “你到底是誰——”


    風雪止住了。


    天地盈盈。


    今夜,沒有月亮。


    周庭芳抬頭,眼睛微眯。


    巋然不動。


    青年男子的臉上滿是疑惑。


    隨後一聲輕笑。


    “我當然是周方。沈世子是睡糊塗了?”


    沈知呼吸急促,臉色隱隱泛青。他抓著欄杆的手,青筋飽起,頸下血管根根分明。


    “那首詩…到底是誰寫的?”


    “哪一首?”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既不是我,也不是他。是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


    周庭芳仰頭,看著沈知。


    “沈世子今夜是怎麽了?”


    沈知沉默。


    他隻是死死的看著樓下的周方。


    兩個人遙遙相隔。


    遊廊將她半張臉遮住,他隻看到他的下顎。


    他看不清周方的臉,隻能聽到他說話的聲音。


    有些低沉,有些沙啞。


    宛如大病初愈。


    可不是她。


    這一瞬,沈知的理智忽然回歸。


    不是她啊。


    縱有兩分神似,卻終究不是她。


    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清醒。


    他到底要怎麽讓自己相信,她真的死了。


    他親手挖出她的骸骨,請仵作為她驗屍,親自用一把火將她燒成灰,親眼將她埋葬在那湖邊。


    他參與了她整個消亡的過程。


    天地之間,再沒有她這一個人。


    死了,便是死了。


    人死,燈滅。


    沈知捂著胸口,隻覺得心髒一陣一陣收縮的疼,連帶著五髒六腑都火燒火燎的痛了起來。


    長久以來壓抑克製的情感,仿佛此刻全都冒了出來。


    從前相處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年少時小心藏著的愛戀,從此以後,再也無法說出口。


    沈知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他咳得雙目赤紅,仿佛要吐出血來。


    原來她…是真的走了啊……


    “大半夜不睡覺,勾引我男人,看本姑奶奶怎麽收拾你!”


    萬籟俱寂的驛站,忽然傳來一聲少女的嬌喝。


    緊接著,一支冷箭從蕭雲珠的房間破空而出。


    “錚”的一聲。


    離弦之箭,石破天驚。


    空氣裏仿佛被割裂的冒出滋滋的火花。


    蕭雲珠的箭,速度極快!


    朝著底下的周庭芳而去!


    冷冽的空氣裏,陡然變得殺意凜凜!


    沈知臉色一變。


    而錦屏腦袋登時是一片空白,竟瞬間起身直接朝周庭芳撲了過去。


    來不及多想!


    這一次,她一定要護住姑娘!


    她絕對不會讓姑娘再死一次!!


    而周庭芳愣愣的呆在那裏。


    她想起了上一世——


    一直冷箭,從橋邊灌木叢而來,直射中她的太陽穴。


    她記得瀕死前的疼痛和絕望。


    中箭後那幾秒,或許身體死了,但腦細胞卻還在垂死活躍。她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跌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河水倒灌,進入鼻腔,再流入肺腑。


    窒息。


    陰冷。


    黑暗。


    這便是死亡的感覺。


    重來一次,她依舊如同上一次,呆呆的愣在那裏,身體仿佛僵住了一般無能為力。


    原來,死亡的經驗,並非能在下一次死亡派上用場。


    “嗖”的一聲。


    周庭芳被慣性帶得微微往後仰身。


    那一支箭從他頭頂而過,穿透她的發髻,將她的頭發打散。


    周庭芳瞬間披頭散發。


    長發飛揚。


    驚心動魄。


    周庭芳扭頭,才發現那支箭被紮進身後的柱子裏。


    可見蕭雲珠功力深厚。


    “蕭雲珠!你大膽!”


    沈知一聲厲喝,臉色蒼白若鬼,眼中陰雲密布。


    蕭雲珠的窗戶大開。


    她穿一件中衣,外麵罩著朱紅羅綺錦袍,襯得她人比花嬌。隻不過此刻她張開手臂,拉滿弓,對準底下的周庭芳。


    “哼,我早知道你對世子沒安好心。你這不男不女的東西,大半夜的不睡覺,不就是想引起世子爺的注意力嗎。姑奶奶我成全你!”


    蕭雲珠搭弓射箭。


    眼睛一眯。


    手指一鬆。


    第二支箭,直直朝著周庭芳麵門而去。


    顯然是要取她性命!


    “周方!”


    沈知抬手,抓起腰間的玉佩,隨手便扔了出去。


    ——叮。


    一聲清脆的聲音。


    玉佩在空中直直撞上那箭簇,瞬間碎裂。


    而那支箭也改變了方向,險險的擦過周庭芳的麵頰。


    “咚”一聲,插入泥地至少方寸。


    蕭雲珠這臂力,當真是驚人!


    沈知已經從二樓飛身而下,隨後穩穩落在周方麵前。


    周庭芳隻覺得麵前的微光被完全遮擋,抬眸,看見沈知那長身玉立的背影。


    他就站在她的麵前。


    周庭芳緩過神來,臉上回過血來,拍了拍緊緊抱著她腰部的錦屏。


    “錦屏。沒事了,別怕。”


    這一開口,周庭芳才覺自己聲音幹啞得不成樣子。


    錦屏緊張得雙手發抖,好不容易鬆開她,抬頭,嘴巴抿得緊緊的。


    眼眶卻紅了。


    很是委屈的模樣。


    “蕭雲珠,你瘋了是嗎?”


    沈知長身立在周庭芳跟前,聲音低沉,一字一句。


    聲音很輕。


    卻讓人頭皮發麻。


    “或許你蕭家…是要和我沈家…為敵?”


    蕭雲珠麵色一頓,眼底明顯有一抹慌亂。


    她雖胡鬧,卻也知利害。


    沈知…姓沈。


    大魏朝天子也姓沈。


    這天下,是沈家的。


    可到底年輕氣盛,蕭雲珠哪裏肯在心上人麵前落了下風,“哼,本小姐箭術百發百中,從不失手。若是真想要他狗命,他現在早就死透了!”


    周庭芳站起身來,拍拍沈知的肩膀。


    男子臉上並無慌張,反而笑吟吟的。


    “蕭小姐說得對。她跟我鬧著玩呢,不是真心想殺我的。”


    “對!你看他都承認了!我本就是同他鬧著玩的!”蕭雲珠扔了弓箭,麵上露出委屈的模樣,跺了跺腳,“偏你還護著他!”


    “這個人來曆不明,又不男不女,宮裏的小黃門怕是都比他陽剛!你竟為了這麽個狗東西凶我!”


    蕭雲珠越想越委屈,眼眶一紅,掉下串串小珍珠來。


    “京都裏的傳聞果然不假。沈知,你當真是個斷袖!”


    ——啪!


    說完。


    蕭雲珠關上了窗戶。


    聲音大得,整個驛站都在搖晃。


    關上門的蕭雲珠,背靠牆壁,立刻擦幹眼淚。


    身邊丫頭秋齊心疼得得不了。


    自家小姐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眾星捧月,要什麽東西得不到,偏沈世子從前不解風情也就罷了,今晚竟然還為了個清秀的書童這般不留情麵的對待小姐!


    秋齊正要安慰兩句,哪知蕭雲珠那邊已經擦幹了眼淚,拍著自己胸脯,一臉的後怕道:“好險好險,沈知剛才差點就提刀來砍我了——”


    秋齊愣住了。


    合著自家小姐鬧剛才那麽一出,是慫了?


    蕭雲珠蘭花指一翹,略微整理了自己耳邊的碎發,“哼,本小姐才沒那麽蠢。那沈知當真是好惹的啊?秋齊,我剛才這招以進為退的戰術不錯吧?”


    秋齊衝蕭雲珠豎大拇指。


    “小姐您猶如戰神降臨。就是老爺來了都要誇您一句有大將之才。”


    蕭雲珠滿意一笑,可一想到剛才沈知護著那瘦弱男子的模樣,心裏又是一陣火燒火燎。


    該死。


    現在她不僅得防著長得漂亮的丫頭,還得防著清秀斯文的年輕男子?


    蕭雲珠關上窗後,雪地之上,隻剩下了沈知、周庭芳、錦屏。


    剛才蕭雲珠那一嗓子“沈知是斷袖”,讓空氣中顯露出幾分尷尬來。


    沈知轉過身來。


    他站在雪地之上,衣似蒼山之雪,目如洱海而青。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周庭芳。


    經過剛才蕭雲珠那麽一插科打諢,沈知先前那傷感的心緒已煙消雲散。


    眼前這人,發髻被那一支箭射穿,頭發就這麽披散著。


    他的頭發柔順幽黑,青絲如瀑,甚至帶著一種清新冷冽的香氣。


    他穿得很厚實,外麵罩一件厚重的棉服,襯得他整個人更是瘦瘦小小。


    許是受了寒,又受了驚,他那張巴掌大的臉微微泛白,如珠如玉。


    那雙眼睛,卻依然沉穩,如冰之清,如玉之柔。


    仿佛看一眼,便有一種將人拖到深淵的魔力。


    “蕭雲珠行事向來無法無天,她說的話,你不要在意。”


    周庭芳唇角一勾,頗有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感覺。


    “哪一句?”


    沈知低咳一聲,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


    周庭芳便繼續道:“是說沈世子是斷袖那一句嗎?”


    不等沈知回答,周庭芳揮手,“放心。無論沈世子取向如何,都不關我的事情。我們是為周大人報仇這同一個目標而走到一起。沈世子今夜護我,也定然是看在周大人的份上。我亦不會多想。”


    沈知總覺得聽著這話,很不是滋味。


    周方…不會是誤以為他心悅他吧?


    沈知有口難言。


    無論解釋與否,都會越描越黑。


    索性閉口不談。


    錦屏見此,連忙打岔。她彎腰撿起地上碎了的玉佩,卻無論如何都拚湊不出完整的模樣,“世子爺。多謝剛才出手救我兄長。隻是…這玉佩……”


    “不妨事。”沈知大手一揮,“讓你兄長賠我便是。”


    錦屏:“……”


    周庭芳:“……”


    這廝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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