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王妃雙手抱胸,秀眉緊蹙,剛才還氣勢洶洶,卻又一下服了軟。


    “你跟為娘說,你是不是沒看上晏家娘子?”竇王妃歎氣,“傻孩子,你要沒看上,你可以給為娘使眼色啊。說起來那晏家娘子,你娘我也沒看上。病病歪歪的便也罷了,這孩子在佛門中常期修行,性子也修得左了。你別說,為娘看見那孩子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說話之前都得掂一掂,總覺得說重了說多了,人家嫌我是個大俗人。”


    沈知微微一笑,暖如三月春風,“母妃,此事不急。”


    “如何不急?”竇王妃氣得又沉了臉,“你如今二十又二,人家同你這般大年紀,孩子都好幾個了!之前你和許婉清退婚之事在京都鬧得沸沸揚揚,你若再不成婚,那流言蜚語還不知道要流傳到何時呢!”


    一說這件事,竇王妃就頭疼。


    京都那些流言,她如何不知。


    隻能做鴕鳥,裝作不知罷了。


    “母親莫急。我是說——”沈知抓著竇王妃的手,語氣一頓,喉頭滾了一下,“我已經有心儀之人。”


    竇王妃“啊”了一聲。


    燈火下的沈知,眼若秋水,耳朵尖尖一片紅。


    竇王妃驚得半晌合不攏嘴。


    她這兒子…是萬年老鐵樹開花了?


    難怪今日沈知看起來心情很好。


    “當真?”竇王妃驚得險些站了起來,“是哪一家的姑娘。”


    沈知道:“母親切莫聲張。我還不知她是什麽想法。”


    竇王妃知他一向藏得住心事,可此刻也如百爪撓心,“娘知道。娘藏得住秘密。你快給為娘說說,是哪家的姑娘,長什麽樣子,脾氣秉性如何?”


    “母親當真想見?”沈知眼睛眯起,笑得如狐狸。


    “自然。”


    “眼下還不方便。”沈知低低的笑,眼底一片狡黠,“母親與其操心這個,不如操心操心王世子。今日王世子落水,我們又在相國寺內,無論如何都得去探望一番。對了,太後娘娘還認了一個義孫女——”


    竇王妃何其敏銳,一下驚呼,“你不會是看上那位——”


    “母親。”沈知按住她的手,沉聲說道,“她是個寡婦。”


    “寡婦——”


    竇王妃臉上難掩失望。


    那就一定不是這位小娘子了。


    自家兒子再不濟,也不至於滿京都的清白姑娘不要,反而看上一個寡婦。


    竇王妃連連歎息,卻沒注意到沈知唇角那一閃而過的笑意。


    “母妃,周小娘子冊封的聖旨很快會下來。她初來乍到京都,又是太後娘娘那邊的人,您可多走動做幫襯一些。借此緩和和太後娘娘之間的關係。”


    竇王妃已經興趣怏怏,“知道。”


    年關之前,冊封周庭芳的聖旨下來。


    如她所料,太後娘娘求了陛下明旨,封她為“柔嘉”縣主。賜京都宅院一座、黃金百兩、奴仆十二人、並良田百畝,金銀瓷器若幹。


    封賞不可謂不豐厚。


    京都的貴婦紛紛猜想,這位柔嘉縣主到底是何方神聖。


    據說,她救了王世子。


    據說,她是個年輕寡婦。


    據說,她很得太後歡心。


    據說,她住進了太後的慈寧殿。


    深宮之中,人脈無處不在,有些人家早早的就將周庭芳的底細摸了個清清楚楚。


    於是,有人歎道:不過是個鄉下人家的窮苦娘子,年輕喪夫,初到京都,毫無根基和人脈。


    她就是無意闖入京都這攤渾水的魚兒罷了。


    有人背後不屑又嫉妒,如今什麽阿貓阿狗也能出入皇宮。


    當事人卻無知無覺。


    年關將近,太後以“陪伴王世子”的理由將周庭芳接入慈寧宮中生活,等內侍省的誥命禮服做好,周庭芳還要穿上禮服向陛下謝恩,並去各個宮中拜會,如此才算禮成。


    更何況京都的落腳庭院還在收拾。


    因此無論外麵如何風言風語,今年這個年,周庭芳注定要在皇宮城牆內度過。


    大年三十這一天,皇宮慣例要舉辦家宴。


    三十家宴,隻有皇後和各宮嬪妃、皇子公主出席。


    初二大宴,便有群臣百官陪宴。


    三十這天,天黑得早,京都裏洋洋灑灑一場雪,整個皇宮一片銀裝素裹,紅牆金瓦、莊重恢弘。


    可謂是碎玉散朱城。


    滿庭芳若雪。


    雪後,周庭芳和施明澈兩人身披厚厚的大氅,手裏抱著暖手爐,前後七八個宮婢和太監簇擁著,緩緩向著中和殿出發。


    周庭芳在後宮被滋潤了幾日,臉上養出血肉,皮膚也滋出水嫩的光澤,如今她是錦衣狐裘,款款而行,一派閑適。


    而施明澈也再不似從前那般麵黃肌瘦。


    甚至有些許康健的紅潤。


    兩個人完美詮釋了八個字。


    人模狗樣。


    狗仗人勢。


    施明澈仗太後娘娘的勢,她周庭芳仗施明澈的勢。


    施明澈擔心周庭芳第一次麵見陛下,生怕她出什麽錯,在去往中和殿的路上,一直嘀嘀咕咕的交代著。


    “見了陛下要下跪請安,要說陛下萬安。見禮的時候不可抬頭,不可直視天顏。不必害怕,陛下是個溫和敦厚之人,你又是太後新收的義孫,隻要你別發瘋,陛下一定會表現出喜歡你的樣子。”


    “但你也別得意。陛下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皇後性子溫婉,對後輩們多是和顏悅色。你初次覲見,皇後娘娘一定會賞賜東西給你。你別著急忙慌的收下,記得謙卑推辭一番。省得別人覺得你沒見過世麵。”


    “幾個公主皇子都平易近人,你隻跟他們規矩請安後就回到位置上,你就挨著我坐,他們也不會為難你我。”


    “隻有那個安永公主……”小小少年臉部皺成一團,“按理說她是我表姐,我不該說她壞話,但……你最好離她遠點。她瘋瘋癲癲的,遇到誰都得咬上兩口。”


    施明澈語氣一頓,唉聲歎氣,“若她真向你發難,你也別計較,忍忍就過去了。她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她本該是天之驕女的公主,不料舅舅病死,舅母也跟著去了,外祖父又過繼了陛下,一夜之間她從天之驕女變成了京都城裏最敏感最尷尬的存在——”


    說到這裏,施明澈聲音更低。


    對於這個古怪的表姐,施明澈甚至生出同病相憐之感。


    “京都城內的人都是拜高踩低。誰也不敢得罪新帝,即使明麵上表姐有皇祖母護著,但暗地裏一定沒少受冷落。我小時候…好歹還有母妃護著,可她…從小到大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因此才養成了刁鑽刻薄的性子。”


    “若她真的出言不遜——”施明澈拉著周庭芳的袖子,少年眼睛亮晶晶的,似乎一定要向她尋個承諾,“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別跟她一般計較好不好。”


    周庭芳甩開衣袖,冷笑一聲,“你把我周芳看做什麽人了?我是那種欺負小姑娘的人嗎?”


    施明澈心中暗道:別說欺負小姑娘,周芳發起脾氣來,路邊的狗都要被踹兩腳。


    更別提周芳這個人,心眼比針眼還小。


    即使明麵上吃了虧,她一定也要從別的地方討回來。


    不過他心中這樣想著,麵上不顯,反而笑眯眯的給她扣上一頂大帽子:“我知道阿姐最是體貼良善。一定不會計較這種細枝末葉的小事。”


    周庭芳摸著額頭,漫不經心,“我盡量不計較。”


    施明澈擦了擦汗。


    盡量不計較。


    那也……行。


    一入席麵,滿堂華彩,十幾張小幾依次擺放,屋內人已經各自落座,皆是熟人熟臉。


    上輩子,周庭芳跟他們所有人打過交道。


    隻不過那個時候她在翰林院當編纂,官位低,不曾入過這種席麵。


    周庭芳和施明澈幾乎是一入內,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施明澈下意識的拉住她的手,仰頭道:“你要是害怕,你就抓住我的衣袖。你不必逞強,害怕你便說出來,我不會笑話你的——”


    施明澈卻看見周庭芳定定的望著某個地方發呆。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施明澈隻看見沈玉蘭和周修遠夫婦二人。


    沈玉蘭一身鵝黃色撒花煙羅衫,頭上插著一支金絲攢花簪子,顯得華貴又端莊。


    站在她身邊的年輕男子一襲石青色寶相花刻絲錦袍,頂上配一支簡單到極致的碧玉小冠,麵如敷粉,唇若施脂。


    兩個人站在那裏,可謂是珠聯璧合佳偶天成。


    那便是周修遠嗎。


    竟生得如此俏麗。


    難怪京都的小娘子們為他癡狂。


    施明澈心知周修遠和周庭芳之間似有恩怨,見周庭芳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他,連忙將她衣袖一扯。


    周庭芳立刻抽回視線。


    她臉上一抹淡淡的笑,似有嘲諷。


    時隔兩年,她再見到周修遠,心中竟是說不出的荒謬。


    曾幾何時,她頂著他的臉和名字生活。


    如今,周修遠卻又要一輩子活在她的陰影之下。


    不知…周修遠感受是否與她相同?


    “表弟。”沈玉蘭卻率先走了過來,衝著施明澈微微福身。


    施明澈連忙還禮,一臉乖順,“公主。”


    沈玉蘭望向周庭芳,笑吟吟道:“這位便是柔嘉縣主吧?”


    周庭芳眉頭微蹙。


    沈玉蘭……這張臉好生眼熟。


    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說來奇怪,按理說周庭芳在翰林院呆了兩三年,其他皇子公主等後宮眾人都曾見過,唯有這個安樂公主是個例外。


    她深居簡出,幾乎從不出門,她和這位公主便從未見過。


    不過她一個外臣,不曾見過安樂公主,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隻是今日這一瞥之下,周庭芳才發現此人似曾相識。


    見周庭芳發呆,施明澈連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周庭芳連忙還禮:“見過安樂公主。”


    一側的周修遠也走了過來,站在安樂公主身後,衝她抱拳,算是行禮。


    周庭芳回之一禮。


    斂眸。


    麵色無異。


    倒是安樂公主顯得很是熱情,上來便牽著她的手說道:“早聽說皇祖母在相國寺裏收了個義孫,又封你做柔嘉縣主,我們這一大群人可都好奇得不得了。都想瞧瞧你長什麽模樣。今日一見,周姐姐果然是淡然素雅,甚得我心。”


    周庭芳笑道:“公主謬讚。臣女蒲柳之姿,幸得太後不棄,今日才有幸能和諸位娘娘、皇子公主共聚一堂。這都是臣女的福氣。”


    周庭芳說話不卑不亢,聲音不緊不慢,絲毫不見初次入宮的惶恐緊張,中和殿眾人都忍不住高看她一眼。


    能被太後娘娘寵信的人,自然有兩分本事。


    三公主沈玉嬌探過頭來,她人如其名,模樣嬌憨,又嬌又媚,杏眸裏滿是好奇,“聽說你在相國寺救了落水的王世子,是真的嗎?”


    施明澈笑著回道:“三表姐,自然是真的!”


    三公主滿是欽佩,“周娘子當真厲害!”


    沈玉蘭笑笑,“我瞧周娘子和我年紀相仿,以後你我可得經常走動。聽說皇祖母在京都賜了一座庭院給你,周娘子或許還不知道,你那庭院離我的公主府可不遠!走幾步路也就到了!”


    周庭芳心頭一驚,下意識的掃了旁邊沉默賠笑的周修遠一眼。


    太後賞賜給她的庭院竟然緊挨著沈玉蘭的公主府?


    那豈不是周修遠有風吹草動,她第一時間就能知曉?


    怎會如此巧合?


    周庭芳不相信巧合。


    所謂巧合,大多都是人為。


    難不成是沈知那邊——


    周庭芳斂了神色,隨後笑道:“如此說起來,臣女還真是和公主有緣。”


    “可不是這個理。等你那邊一切收拾妥當,可得請我過去坐坐。”


    “那是自然。隻要公主不嫌棄我那地方簡陋便好。”


    一側的沈玉嬌笑道:“非也,非也。周娘子這話可說得不對,皇祖母對我們小輩最是大方,給你的東西也一定是最好的,不可能簡陋!”


    沈玉蘭也掩唇一笑,“是這個理。我也要去看看,看皇祖母有沒有偷偷給你寶貝——”


    而周修遠全程如同陪襯。


    在一眾皇親貴胄之中,周修遠一直沉默寡言,做一個稱職的背景板。


    他神色緊繃,笑容僵硬,顯然與這裏格格不入。


    是啊。


    耗子鑽進了貓窩裏,周修遠如何不怕。


    這滿屋子的人,或許隻有周庭芳才懂周修遠此時此刻的恐懼和不安。


    就如她從前那十幾年,恐懼不安哪一日東窗事發,牽連全家。


    如今這份恐懼,如擊鼓傳花一般,傳到了周修遠手裏。


    輪到你了。


    周修遠。


    是否你現在也是汗流浹背?


    這一刻,周庭芳仿佛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的欣賞著周修遠那份不可言說的如履薄冰。


    一切不動聲色。


    周庭芳抽回視線,臉上帶笑,“若是諸位殿下不嫌棄,臣女必當掃榻相待。”


    沈玉蘭越看周庭芳便越是喜歡。


    先前聽說太後娘娘封了個什麽柔嘉縣主,她還以為是哪裏來的江湖騙子。


    哪知今日一見,周庭芳落落大方,行止有度,說話也是不卑不亢。


    難怪能入太後娘娘的眼。


    這滿屋子都是人精。


    周庭芳既是太後娘娘的人,那他們這群從宣州來的皇子公主,自然免不了要和周庭芳交好。


    “可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周娘子也別光站著,等會子皇祖母和父皇母後便要來了,趕快入席。”


    沈玉蘭提醒一句,剛鬆開周庭芳的手,冷不丁有道身影剛好從他們二人中間而過,蠻橫的撞開兩人,徑直往前走去。


    沈玉蘭被那人撞得險些一個趔趄,還好身邊的周修遠眼疾手快扶住她。


    周修遠蹙眉,“安永郡主!”


    安永郡主個子瘦瘦高高,穿一身絳紫浣花錦紋夾襖,下身搭配粉紫散花裙,耳墜東海八寶白玉珍珠,脖子上懸著金絲攢珠五鳳瓔珞,頭上一支瑪瑙花枝珠玉步搖。


    一身的珠光寶氣,富貴逼人。


    她一雙淩厲的丹鳳眼,眸光微閃,掃過周庭芳和沈玉蘭。


    她挑眉,扯唇一笑,“皇祖母和陛下都快到中和殿門口了,你們還杵在門口坐什麽。”


    那雙厲眼,隨後又落到周庭芳的臉上。


    她掩唇一笑,上下打量她一番,語氣十分不善:“你就是……那個周家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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