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內侍省緊趕慢趕著在周庭芳搬出皇宮時送來了品級禮服。


    紵絲綾羅的大袖衫,上麵繡著金繡雲霞翟文,配著鈒花金墜子,花樣極為繁複錯雜。


    同時,她的縣主別院也已經修葺完成。


    那是一處占地約幾十畝的庭院,據說是某個前朝罪臣留下的,裏裏外外翻新一圈後便到了周庭芳手裏。


    大魏朝的京都寸土寸金,周庭芳能得到這樣的落腳地,自然少不了沈知和施明澈暗中使力。


    正月十八,周庭芳廣發請帖,邀請所有京都貴婦齊聚一堂。


    太後娘娘如今退出紛爭,早已不在執掌權力,隻一門心思虔誠禮佛。


    後宮的各大宴會,慈恩太後也是甚少出席。


    可太後老人家的麵子,誰都得買。


    一大早,她門前的那條名為羅雀街的長街便是門庭若市,各家馬車前後擁堵了兩三裏地,才陸陸續續到了周庭芳的庭院前。


    “這位是中書舍人之女汪明月。”


    “那位穿水青色長裙的是銀青光祿大夫的長女劉珍娘。”


    周庭芳今日身著水綠色對襟褙子,裏麵罩一件翠竹綠的絹絲夾襖,頭發一絲不苟的梳起,耳墜翡翠珠子,整個人顯得分外素雅端莊。


    她站在竇王妃身邊,聽著竇王妃輕聲在耳邊提點著,時不時微微屈伸,迎客、行禮。


    “公主們想必你都見過了。據說家宴那一日,你可沒給安永郡主好臉色。”竇王妃拿羅帕輕捂嘴,“這不,她人已經到了。”


    周庭芳笑得無奈,“王妃娘娘,傳聞當不得真。為何大家不傳我那日對著安永郡主好一頓溜須拍馬,隻求她放我一馬。”


    竇王妃嗤嗤的笑,卻拉著周庭芳上前見客。


    安永郡主在一眾丫鬟的引領下進屋,隻衝周庭芳微抬下顎,算是打過招呼。


    一如既往的高傲。


    “聽說你今日搞了個什麽詩會。你才讀過幾本書,認識幾個字?就敢學人家以文會友。你好歹是皇祖母認的義孫,可別丟了她老人家的臉!”


    周庭芳連忙道是,得了訓斥也不惱,反而笑眯眯說道:“我知道郡主是關心我。請郡主放心,我不會給太後娘娘丟人的。”


    “誰關心你了!”安永郡主眉頭一擰,語氣生硬,恨恨的瞥她一眼,“你初來乍到,不懂京都水深水淺,當心待會被人拆了吞吃下腹。”


    周庭芳很配合的拍了拍胸脯。


    臉上笑容卻不改。


    安永郡主低咳一聲,很不耐的衝她招手。


    兩個人微微側過,安永郡主的丫頭才塞過來一張紙條。


    “這是我命人抄的關於春夏秋冬、鬆蘭竹雪的詩句,你趕緊背下來,至少可以應付一二。”安永郡主皺眉,十分嫌棄,“你愣著做什麽,你不會…不認識字吧?”


    周庭芳笑著將那紙條收起來,“多謝郡主。”


    見她收了東西,安寧郡主麵色稍緩。


    “不必。你是皇祖母的人,自然與我一體,我隻是怕丟了我自己個兒的顏麵!”


    說罷,那人拂袖而去。


    周庭芳微微挑眉。


    竇王妃笑吟吟的看著兩人,半晌才道:“都說安永郡主性格囂張跋扈,方才一見,才知她倒也並非蠻橫之人。”


    周庭芳笑道:“傳聞大多不實。人嘛,總得自己親自接觸了才能判斷。我倒覺得安永郡主是個坦率真誠之人。沒有什麽心計。是非分明,非黑即白。這種人,難道不是最容易相處的嗎。”


    竇王妃直笑,“我瞧柔嘉縣主也是如此。”


    周庭芳扶著她往裏麵去,“這次宴會,還要多謝王妃娘娘施以援手。若隻有我一人,是斷做不來這些迎來送往之事。”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兒郎們總覺得掌管後院是一件輕鬆的差事,卻不知這裏麵卻也有一門很深的學問。就說今日,哪家與哪家不對付,得錯開位置入座。管事的下人們各懷心思,你得隨時盯著,防止他們偷懶耍滑,誤了大事。婦人們還得豎著耳朵,多聽聽別家的是非,才能做好夫君的耳目。”


    竇王妃抓著周庭芳的手,不知怎的,倒是越瞧越喜歡。


    這位周娘子雖說出自寒門,但為人處世得體大氣,如今日這幫大場合,說話做事也是滴水不漏,頗有手腕。


    更何況,周娘子即使麵對公主皇子,也不見一點卑躬屈膝。


    可見這位周娘子,是個經得住事的。


    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娘子是個寡婦。


    若她不是寡婦,就憑著“柔嘉縣主”這個身份,她也不是不能考慮讓她嫁進勤王府。


    可惜啊。


    自家兒子那強骨頭,她看好周小娘子,又有什麽用?


    “其實…主要原因是我有私心。”竇王妃低低的笑,此刻客人也來得差不多,兩個人並排往主廳裏麵去,“我那兒子,你也知道的,沈知。如今二十又二,還是孑然一身。京都裏的人都笑話我辦了無數宴會,也沒相到合適的兒媳。今兒個就借郡主的寶地,再相一回。”


    竇王妃聲音壓得更低,“說起來不怕周娘子笑話。今日,我那兒子也來了。我好說歹說才讓他過來相看小娘子,到時候你們前廳做詩會,我那兒子就在對岸遙遙相看。周娘子…你可別介意……我這也是沒法子。”


    周庭芳唇角一勾,一想到沈知被竇王妃逼婚就覺得好笑。


    “不會。本就是辛苦王妃幫忙,若是今日還能成全世子爺好事,那我也算是功德無量。話說起來,沈世子這樣的年紀,尋常男子怕是都生兒育女做父親了,怎的偏偏他被耽誤了呢。”


    竇王妃一提起這件事,便隻能唉聲歎氣,“誰知道呢。好不容易定了許家的姑娘,偏前年他不知犯了什麽軸,好端端的非要退婚。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雖說咱們家做足了賠禮道歉的禮數,可到底耽誤了人家許姑娘。這京都裏的人都說我那兒子薄情寡性,又有一些見不得人好的東西在背後嚼舌根子,這來來去去的,婚事也就一直耽擱。”


    “王妃不必著急。沈世子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這性情和才情都是京都城裏出了名的好。再者說,好事多磨,興許沈世子的姻緣已經在路上了呢。”


    “哎喲。”竇王妃笑得慈眉善目,“周娘子說話我愛聽。對呀,好事多磨,好飯不怕晚,隻要我兒建功立業,何愁沒有好姑娘待嫁。”


    竇王妃腳步止住,麵色猶疑,周庭芳順著她視線看過去,隻看到一個身著月白色素麵細葛布直裰,手裏捧著湯婆子的年輕婦人。


    竟是個容貌出眾的女子。


    身邊立刻有丫鬟輕聲在她耳邊說道:“那位就是觀文殿大學士的女兒許婉清。如今已是鎮南王府的側妃。”


    周庭芳自然認得許婉清。


    許婉清不僅和沈知有過婚約,甚至和她也有過一段緣分。


    許大人曾希望他做許家的女婿,還曾悄悄安排她和許婉清相看。


    她到現在還記得許姑娘的容顏。


    那真是擔得起京都絕色四個字。


    周庭芳連忙挽著竇王妃的手,笑著從另一個方向走去,“王妃娘娘,別耽誤了時辰,咱們快些進去。”


    竇王妃麵色略顯尷尬,很快抽回視線。


    兩個人剛行至花廳,翠兒便急急來稟,“郡主,上陽李家少家主親自來送禮,您可要過去瞅瞅?”


    “上陽郡的李家?”竇王妃連忙放開周庭芳的手,“那你可得去看看。早聽說那位少家主這次要來京都參加春闈,此前一直潛心讀書,甚少見他出來走動。如今定是聽說你剛得了冊封,特意來給你賀喜呢。”


    周庭芳滿心抗拒,猶猶豫豫,“我記得李家家主…年紀與我相仿,我和他孤單寡女…會不會……”


    竇王妃笑道:“不至於。這大庭廣眾的,這麽多雙眼睛看著,誰敢亂傳!”


    “可這滿屋子的客人——”


    竇王妃很是熱情,“無妨。周娘子快去,我替你先招呼著。”


    周庭芳無奈,隻能迎著頭皮去迎客。


    李觀棋啊。


    還有個沈知。


    周庭芳頭大。


    果然,在一處拱橋上見到了李觀棋。


    他身上一件石青色杭綢直綴,外麵擁著一件白色的狐皮大氅,身形如柳葉濯濯,長身玉立,容顏矜貴,顯然精神頭很好。


    他聽見動靜,扭頭便看見一身穿青色長裙褙子的周庭芳緩步而來。


    李觀棋眼底,難掩一抹驚豔。


    他快步走去。


    “老師——”


    不過這一次,他的語氣帶了一絲揶揄。


    周庭芳隻能笑著討饒,“李公子見笑。之前是為了生計,不得不出此下策。個中苦衷,還望見諒。”


    “哪裏,哪裏。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認了你做老師,那柔嘉縣主便一輩子是我老師。老師不必和學生如此生疏。”


    周庭芳唇角抖抖。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那怎麽不叫一聲父親來聽聽。


    不過周庭芳如今人在京都,不敢造次,隻能福身行禮,“李公子才富五車,年輕有為,馬上又要參加春闈,可別再拿這種玩笑話來取笑我。叫旁人聽了,定要笑我不知天高地厚。”


    李觀棋上下打量她一眼,隨後笑道:“老師回了京都,好似換了一個人,再無從前有趣。”


    “李公子。此處人多眼雜,不如你還是叫我周娘子吧。”


    “周娘子?”李觀棋低笑一聲,從善如流,“所以,老師當真是豐縣葫蘆巷裏的寡婦?”


    “如假包換。當時事從權急,因此換作男裝示人。在西北的時候,也並非要刻意隱瞞。”


    李觀棋若有所思,“隻是我沒問,周娘子便不說。是這個意思嗎?”


    周庭芳笑得尷尬,“李公子今日來找我,不會專程是為了來拆穿我的吧?”


    “自然有事。來給周娘子送禮。”李觀棋見周庭芳盯著自己身後看,笑道,“禮品已經送到門房登記造冊。”


    “那李公子要留下嗎?”


    “你今日宴請的大多都是女眷,我一外男,還是不去湊熱鬧了。”


    李觀棋隻覺得周庭芳稱呼他“李公子”總覺得後背一陣陣的發涼。


    倒不如從前那一聲又一聲帶著揶揄的“乖徒”。


    “周娘子來了京都許久,也不來見我,隻好我來見你。所謂山不見人,我來見山。”


    周庭芳隻能連忙告罪,“實在是對你不住。我來了京都以後,便一直忙著自己的事情。本來是該早早登門拜訪,這一耽誤,便到了現在。”


    李觀棋笑,“周娘子…莫不是忙著幫秦大奶奶報仇?”


    周庭芳斂了笑容,壓低聲音,卻瞬間明白,“你見過王世子了?”


    李觀棋但笑不語,半晌才道:“這京都水深,周娘子獨身一人,若不依靠大樹,怕是寸步難行。”


    周庭芳抱胸不語。


    “就是不知…上陽郡的李家能不能入周娘子的眼?”


    周庭芳歎氣。


    “我要做的事情很危險。無論是哪棵大樹…估計都靠不住。再者,這是我的事情。我不希望將任何人牽扯進來。”


    “好吧。”李觀棋無奈聳肩,“隻要周娘子不是成心躲著我便是。”


    “怎會。”


    剛說完這話,便聽得門房遠遠的報。


    “朝廷正二品威武大將軍之幼女,蕭雲珠姑娘到——”


    蕭雲珠?


    她怎麽來了?


    周庭芳瞬間眉頭緊皺。


    對了。


    她不熟悉京都裏豪門大戶的女眷名單,因此大部分帖子都是經竇王妃之手發出。


    蕭家作為武將之首,收到邀約是理所應當之事。


    “這柔嘉縣主的院落好生小氣!還沒我閨房大呢——”


    遠遠的,就聽見蕭雲珠嬌滴滴的埋怨聲。


    周庭芳隻能往一側躲。


    李觀棋隻察覺到衣袖一動,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拉扯,隨後定在周庭芳麵前。


    周庭芳完全躲在他身後。


    李觀棋身形高大,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


    “哎,這個柔嘉縣主人呢,怎麽也不親自出來接待?這就是她待客的禮儀?聽說她是個小門小戶出來的,還是個寡婦,怪不得行事作風如此上不得台麵!”


    旁邊另一道聲音傳來,“你小點聲,當心被她聽到!”


    “聽到就聽到!大不了跟我打一架!本小姐正愁好幾日沒活動手腳呢——”


    兩個姑娘嘀嘀咕咕著往正堂走去。


    周庭芳呼出一口氣來。


    李觀棋少見她如被貓捉的老鼠般,不覺好笑,胸脯起伏,笑聲爽朗,引來眾人側目。


    “周娘子…你招惹蕭小姐了?難道你不知她是京都裏出了名的野馬,除了那位沈世子,沒幾個人能降得住她。”


    周庭芳慢吞吞的從角落裏鑽出來,擦擦額頭的汗,“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向來都是與人為善,實在是有時候情勢逼人。”


    李觀棋一臉幸災樂禍,“周娘子,你躲得了一時,躲不了永遠。等會到了正堂,你要如何麵對蕭小姐?依蕭小姐的脾氣,極有可能當場鬧起來。”


    周庭芳歎一口氣。


    小娘子眉頭緊皺,一臉憂愁。


    眼中霧蒙蒙的。


    當真是我見猶憐。


    弄得李觀棋心裏有些癢癢的。


    “所以啊。周娘子,太後娘娘這棵大樹還不夠堅固。你還得找一個……”


    周庭芳淡淡瞥他一眼。


    “你說王世子?”


    李觀棋含笑搖頭,“當然不是。”


    “沈知?”


    “不是。”


    周庭芳嗬嗬一笑,“那可就沒人了。”


    李觀棋知她故意逗弄自己,臉上笑意更甚,“周娘子何必顧左右而言他。我李微之身強體健、武德充沛、前途無限,為何不依靠與我?”


    周庭芳點頭,“你說得對。下次一定。”


    李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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