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來巋然不動,眸色低沉。


    他全然看不透眼下這局麵。


    他唯一知道的是,風雨欲來。


    “京都城內關於你的流言紛紛,已有不少人懷疑你是在西北被鬼神附身。懷恩啊,我們這回…麻煩大了——”


    周修遠一臉驚恐,六神無主,“父親…我們該怎麽辦?如果真是沈知,我們…豈不是死定了?完了,完了!”


    而林大卻已經折返回來。


    “老爺。那張廚娘已經於一刻鍾前離開周府!”


    周春來擰眉,“張廚娘身邊不是有人一直監視著,怎會讓她輕易逃脫?!”


    林大誠惶誠恐,“許是…有外頭人接應?”


    周春來險些一個踉蹌。


    周修遠卻很是不解,“父親,這個張廚娘怎麽了?一個廚娘,走了便走了,如何要緊?”


    周春來捂著胸口,語氣平靜,卻透著一股陰沉。


    “張廚娘的男人就是羅老漢。”


    “羅老漢……”周修遠倒抽一口涼氣,“就是那個——”


    周春來立刻抓緊周修遠的衣袖。


    周修遠的聲音戛然而止。


    屋內還有外人在。


    周春來看向林大,“你去豐縣走一趟。給我查個人。”


    “誰?”


    “柔嘉縣主。我要盡快掌握她的消息,越詳細越好。管她是人是鬼,這次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攔我的路!”


    等那林大遠去,周修遠才害怕的問:“父親,如果沈知真的知道那件事…我們會如何?”


    “怕什麽。”周春來冷聲一笑,“人又不是我們殺的。”


    “可沈知不會放過我們的!”


    周春來扭頭,眸色陰鷙,語氣平靜,帶著一種詭異的狂妄。


    “誰說…皇帝的親侄子…就殺不得?”


    周修遠一怔,後退半步,滿臉驚色,盯著周春來猶如盯著一頭猛獸怪物。


    父親…竟然對沈知起了殺心!


    “父親…你瘋了…那可是沈知!”


    周春來上前,緊緊拽著周修遠的手腕,又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他伸手,整理好周修遠的衣衫,猶如慈父。


    “記住,你天生蠢笨,性子綿軟,這些事情你做不來,我對你也沒有其他期望。你隻需要做好一件事。”


    周修遠木木的接口,“做好沈玉蘭的駙馬—盡快和她生下孩子—”


    周春來滿意一笑,聲音滲人,“孺子可教。去吧,早些回去,好好哄哄公主殿下。畢竟以後她才是我們周家最大的靠山。”


    周修遠腳步虛浮,猶如提線木偶般走了出去。


    晚風沙沙,風吹樹搖。


    那書房仿佛籠罩在一層永不消退的陰雲之中。


    周修遠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從前是周庭芳,現在是沈玉蘭,父親永遠隻愛有價值的人。


    周修遠心中沉沉,仿佛無法喘息,失魂落魄的回到公主府。


    他回到公主府第一件事便是徑直去了錦屏的房間。


    錦屏已經入睡,屋內隻餘一盞燈火,服侍的丫鬟見周修遠來探望錦屏,又是驚愕又是歡喜。


    驚愕的是錦屏自從進入公主府後,駙馬爺一次也沒踏足過這院落。


    歡喜的是駙馬爺回心轉意,終於肯來看錦夫人一眼。


    那丫鬟跟著錦屏幾個月,自然也有了兩分真心,此刻更是替錦屏欣喜,哪知周修遠隻是揮了揮手,“去外麵守著。別讓其他人進來。”


    那丫鬟歡喜轉為不安。


    駙馬爺屏退左右,莫不是要寵幸錦夫人?


    可錦夫人如今傷重不能挪動,這如何承歡?


    無視丫鬟變幻莫測的臉色,周修遠踏入錦屏房內。


    幾乎是瞬間,錦屏便睜開雙眼。


    她趴在床上,疼痛本就讓她無法入睡,一聽到周修遠的聲音,她就立刻醒來。


    真是稀奇。


    周修遠這是良心發現來探傷了?


    錦屏雖然是周修遠名義上的妾室,可兩個人實則隻見過寥寥數麵,說過的話更是一個手指頭就能掰過來。


    如今周修遠忽而登門造訪,錦屏心中五味雜陳。


    再一湊近,隱約聞到一股酒氣。


    周修遠喝酒了?


    再看到周修遠那緋紅的臉頰,以及搖搖晃晃的坐姿,錦屏麵露厭棄,“駙馬。奴婢受傷無法起身,恕不能向駙馬行禮問安。”


    “無妨。”周修遠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我也是鬼使神差的忽然走到這裏。”


    夜,很安靜。


    屋內一男一女,燈火幽幽,本是曖昧極致的氛圍,偏偏屋內氛圍冷若冰霜。


    仇人見麵。


    分外眼紅。


    “跟我講講她的事。”周修遠開口便是如此一句,“不拘什麽,隨意講講。”


    錦屏一愣。


    講姑娘的事情做什麽?


    “比如她喜歡什麽,討厭什麽。”


    錦屏壓下心中的厭惡,冷聲說道:“駙馬和姑娘一對龍鳳雙生,理應是世上關係最為緊密之人,駙馬難道不了解我家姑娘?”


    “不了解。”周修遠低低一笑,“我和她…你知道的…相看兩生厭…說兩句話便要動起手……”


    錦屏冷笑,“不是每次都是駙馬蓄意毆打我們姑娘嗎?您是男子,力氣本就比女子大,可駙馬什麽時候讓過我們姑娘一回?”


    周修遠眸光泠泠的看向她,“錦屏,你這話有失偏頗。你是她的丫鬟,自然向著她說話。你隻看到我打她,卻看不到她是怎麽揍我的。你想想,她自幼便是一肚子的壞水,這世上誰人能欺負得了她啊?她打不過我,會咬我、掐我、揪我,甚至拿繡花針紮我,偏我有苦難言,即使找爹娘告狀也找不到傷口。”


    “那是你活該!”錦屏怒聲而向,“她是個姑娘,天下哪有你這樣下狠手的兄長!別家兄長都是護著自家妹妹,隻有你,將自家妹妹視作血仇。”


    “那是其他家沒攤上周庭芳那樣的妹妹!你真以為周庭芳是吃素的,我打她哪一次討得了好?她哪一次沒有事後報複回來?這樣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偏又聰明好學,還一輩子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的妹妹,誰會想要!”


    “所以你就殺了她!!”


    終於——


    錦屏嘶聲力竭的吼出了這句話。


    周修遠手指卷曲,摳著手心,麵色卻很平靜。


    “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想過要殺她。”


    “我再恨她…她…也是我這世上唯一的妹妹。”


    錦屏嗤笑一聲,“虛偽。”


    周修遠被她逼急,驀地站起身來,身影惡狠狠的壓了過來,“你一個奴才,也敢瞧不起我這個主子!我就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父親瞧不起我,她瞧不起我,如今連一個奴才也敢瞧不起我!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這輩子怎麽都比不上她,難道…全世界不如她的人都得去死嗎?!”


    “駙馬不必衝著我惱羞成怒。至少你還活著!可姑娘呢——”


    錦屏抬眸,眸色清亮,咄咄逼人,仿佛夾雜著無數的憤怒和委屈。


    “若沒有姑娘,你有什麽資格當駙馬?你能過上現在這樣呼奴喚婢的生活?你怕是現在還在北邊那苦寒之地,生生世世做泥腿子!”


    “我們姑娘冬日冷水沃麵,天還黑著,她就得上學趕路。北方的冬天那般冷,路上全是冰淩子,姑娘走得鞋襪裏都是冰!”


    “而你,你在幹什麽?!你在家裏呼呼大睡,醒來便有老夫人將早餐端到床上。你醒了便和鄉下那幫孩子們一起去招貓逗狗,玩得滿頭大汗才肯回家。”


    “你一看書就假裝肚子疼,老爺打過你多少回你數過沒有?如今嫉妒我們大人六元及第,當時可是你求著我們姑娘幫你讀書練字!”


    “改換門庭…光宗耀祖…這些本該是你周修遠的責任!可是因為你的膽小怯弱,貪圖享樂,生生讓我們姑娘扛起來!”


    “我們姑娘…這輩子過過幾天好日子啊?偏偏你們還不放過她,卸磨殺驢不說,還將她像是累贅一般扔到秦家!你可知道,姑娘雙腿盡斷,嫁去秦家要忍受多少流言和白眼!她時常夜半醒來呆坐哭泣,就那麽睜著眼睛等著天亮——”


    周修遠似被踩中痛處,一下跳了起來,“胡說!秦家的婚事是她自己點頭同意的,我們沒人逼迫她!”


    “沒人逼迫她,她怎麽可能同意這門婚事!定然是連你們也嫌棄她,姑娘何等聰明,怎麽可能察覺不到你們的心思!她答應嫁去秦家,分明就是存了死誌!”


    “我怎麽知道?!你問她去!”


    “那大公子今日來找我做什麽?為了炫耀?可我們姑娘已經死了,你要炫耀…找錯了人。”


    周修遠自嘲,“我有什麽值得炫耀的?我這一輩子一事無成…永遠活在她的陰影之下,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周懷恩,你以為我就快活?”


    錦屏卻笑,“大公子還不夠快活?周老夫人疼你到骨子裏,讀書科舉都有姑娘代勞,自姑娘考中童生後家境漸漸好轉,你什麽都不需要做,便能過上錦衣玉食呼奴喚婢的生活——”


    周修遠臉色淡淡,語氣平靜,“是啊。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我該滿足才是。”


    他的背影那般單薄,好似有什麽東西重重的壓在他的肩頭,讓他即使坐著,也習慣性的蜷曲雙肩,讓自己盡量縮成一團,好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低低一笑,聲音聽來蒼涼,“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麽樣的生活。這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本就是他們強塞給我的。我又做錯什麽了呢?就因為我沒她聰明,沒她會讀書,就得被父親送去寺廟遠離至親,一去便是十年——”


    錦屏聞言默然,輕輕咬唇。


    半晌。


    那女子的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幽幽響起。


    “很久之前,姑娘跟我講過一個笑話。”


    “她說,從前有家讀書人,生了一對雙生子。父親望子成龍,送兩個兒子去讀書。為了激勵他們考上進士,就讓他們相互競爭。書院裏每月月考,誰考得好,接下來的那一個月裏就隻允許誰上桌吃飯,剩下的另外一個兒子隻能在廚房吃剩飯剩菜。甚至新衣、零嘴、筆墨紙硯也隻會緊著那考得更好的一人用。”


    周修遠沉默的聽著。


    仿佛要從這個故事中窺出他和周庭芳的身影。


    “如那位父親所願,兄弟倆相互比拚你追我趕,最後雙雙考中進士。”


    周修遠忍不住問:“那然後呢?”


    “考中進士後,兩兄弟同朝為官。自然是…將對方視作一生之敵…爭得你死我活,甚至恨不得喝對方的血,鞭打對方的屍體,將對方挫骨揚灰。”


    周修遠麵色發白。


    幽暗的光線之中,他坐在那裏,肩線繃直。


    好半晌,周修遠才喃喃開口:“所以…我和她都是父親手裏的提線木偶。你想說,我該恨的是父親,而不是她。”


    “這個故事,端看大公子怎樣解讀。”


    周修遠緊緊捏著衣袍衣角,那雙冷冷的眼睛看向錦屏,“這個故事…她怎麽看?”


    “姑娘講完哈哈大笑。”


    “她笑什麽?”


    “不知道。”


    周修遠斂了眸色,愣在那裏。


    周庭芳笑什麽呢。


    這個故事有什麽好笑的呢。


    或許是她從這個故事裏也感同身受,因而發出嘲笑?


    周修遠對周庭芳從不了解,印象裏隻記得她是個比天下男子還要陰狠歹毒的人,誰沾上她,準沒好下場。


    可是錦屏嘴裏的那個人,似乎也有可愛和無奈的一麵。


    提線木偶嗎。


    是啊。


    他和周庭芳都是父親手裏的傀儡罷了。


    父親不會理會他們之間的明爭暗鬥。


    都說河蚌相爭漁翁得利,那麽父親就是這個漁翁。


    周修遠起身,緩步朝著門外走去,走到門邊忽而回頭。


    長風灌進,吹起那人的衣袂,他的臉色籠在一片陰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她…恨…我嗎。”


    錦屏搖搖頭。


    “姑娘曾說過,大公子雖不善詩書,於做生意一事上卻頗有天賦。你六歲時候就知道去村頭修築河堤的勞工群裏賣糖水,一個夏天就掙半兩銀子,可見大公子聰穎機智不同常人。”


    “她說,若沒有她,大公子也一樣能把日子過得很好。”


    “她還說。她不知道你和她…到底哪個更可憐。”


    “我想…她從不曾恨過你。”


    周修遠聞言,先是不可思議,隨後不知怎的,眼眶竟然一紅。


    他愣愣的站在那裏,好似人呆了傻了般。


    忽而,周修遠仰天大笑出門而去。


    笑聲分外蒼涼。


    “沒想到,這個世上…知我者…唯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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