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還是嫉妒他,憎恨他。“別說傻話了。當召喚巫師不一直是你的夢想麽。”迦南垂下眼睛,掩飾自己的表情。鹿鳴大大咧咧地一把摟住迦南的肩膀,“那也是你的夢想啊!我們說好了,將來一起當大巫!”“……可是隻有一個人能當上巫謝啊。”“咱們就給他開個先例唄!”迦南笑著搖搖頭。大巫的什麽的,對他來說早已是如前生般遙遠的夢想了。如此燦爛的夢想,估計也隻有鹿鳴這樣簡單的人能夠一直堅信著吧。登上玄龜車的時候,迦南看到了海洹和薩洛兩人。海洹看了一眼鹿鳴就上了車,而薩洛則對他笑笑,揮了揮手,然後又跟鹿鳴打了聲招呼。“那個叫薩洛的怎麽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你覺不覺得他很陰險?”鹿鳴低聲在迦南耳邊說道。迦南不置可否,“笑還不好嘛?跟海洹不是正好互補?”“感覺他最近總是跟你打招呼找你說話什麽的,我覺得你還是離他遠點兒吧。誰知道他心裏在琢磨什麽……”迦南心裏冷哼一聲,是啊,遠離所有人,他便隻有鹿鳴一個“朋友”了。畢竟他不像鹿鳴,可以跟誰都當鐵哥們。玄龜車離開港口,駛入巫溪,一路遊向密林。車廂裏窗戶都打開了,河麵上清涼的風穿梭來去,初升的朝陽染紅了一江碧水,幾隻野鶴漫步在河邊的沼澤裏,一派安然景象。過了一會兒,海洹忽然走過來跟鹿鳴說,“我有話跟你說。”鹿鳴表情很怪,有點不情願,卻又有幾分期待般的別扭樣子。海洹沒有等他回答,兀自走向了車廂比較僻靜的角落。鹿鳴躊躇了一會兒,看了迦南一眼,“我過去一下啊。”然後也起身走了過去。迦南看著他們兩人在角落裏低聲交談著什麽,海洹冷凝的麵容上,竟然現出了幾分類似溫柔的神色,而鹿鳴的臉蛋竟然隱約泛紅,似乎有些……害羞?迦南不得不在腦中想象他們在說什麽。這些日子鹿鳴和海洹似乎私下裏時常有來往,雖然都是從隻言片語中泄露的,但他相信兩人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他看著海洹蒼白的麵容,心中隱隱作痛。好討厭……兩個人都好討厭……“心裏不舒服了?”低緩流入耳道的氣息,令得迦南打了個冷戰。他一回頭,卻不知薩洛什麽時候坐到了他身邊。兩個人距離太近,迦南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你有事麽?”“真是冷淡啊。”薩洛淺褐色的瞳孔映出他由於剛才心裏的秘密被揭穿而顯得有幾分驚慌的臉,“之前給你的東西,還沒有用嗎?”迦南抿抿嘴唇,“還沒想好要怎麽用……”“真是固執啊……”薩洛微微挑起眉頭,“希望我沒有看錯人。”說完他便站起身,回去自己原來的座位上了。那天放學之後,青夷要迦南留一下,說是有話要跟他說。迦南忐忑地坐在軟墊上,青夷關上修煉場的大門,然後緩步走到他麵前,坐下來。帶著幾分魅色的眼睛深深凝視著他。迦南有不好的預感。“迦南,你是個好學生,也很努力。”這話一開頭,迦南就猜到了青夷接下來會說什麽。“師父,請再給我一段時間!”迦南慌忙說道,“我想我已經有進展了!”青夷歎了口氣,看著少年急切的樣子,心中不忍,卻也不得不狠下心來。畢竟這一次她已經給了他將近一個學期的時間了。眼看一年都要過了,迦南連最簡單的都還沒有抓到,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還會連其他學徒的進度一起拖慢。“迦南,不當巫師不代表你就是個失敗者。你不要太執著了。”青夷用盡量和緩的語氣說道,“再這樣下去,也不過是浪費時間而已。”迦南眉頭緊緊皺起,鼻頭發紅,手死死攥起。“師父……我可以的……每個人都有巫力的,我查過資料,巫力就跟鮫人的神力和羽人的靈力一樣,每個人都有的。既然有巫力就一定有辦法的……請再給我一段時間……”“我已經給了你一學期的時間了。”青夷有些不耐起來,她原本就是個急性子,迦南如此不開竅已經令她有些火大了,“就算每個人都有巫力,但巫力也分多少,也不是你想用就能用的。迦南,不要再浪費時間,你現在還年輕,還有很多種活法可以選擇,一條路走不通就要換一條,像你這樣鑽牛角尖隻不過是給自己也給別人找麻煩罷了。”給別人找麻煩麽……他已經很努力了,可為什麽即便如此還是被人這樣說?迦南想不通,自己怎麽就成了麻煩。“明天不用來上學了。你父親那邊,我會親自上門去解釋。”青夷說完,就站起身離開了,隻剩下迦南一個人茫然地坐在修煉場裏。已經入冬了,雖然巫鹹族這裏四季如春,到了冬日天也黑得早了些,隻剩下一縷金紅色的霞光從山影後溢出來,從明淨的窗戶中透射而過。滿地的樹影婆娑,宛如散落滿地的寂寥。迦南呆坐了一會兒,像個失了魂的木頭人。然後他動了動手,把那塊琥珀從兜裏拿了出來。如果用了它,就真的沒有回頭路了。一旦被發現,不但再也當不了巫師,連家也失去了。迦南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拿定了主意。他背起書包,快步走出修煉場。在自己的屋子裏看書的青夷看著他經過窗口,垂頭喪氣的樣子,便隻當他已經放棄了。微微歎了口氣,便關上了窗。迦南看她的窗戶關上了,便轉變了自己的方向,向林木深處走去。他照舊來到那顆無花果樹下,這些日子來他每日都會來這裏捕捉靈獸,所以法陣都是現成的。巨大的樹蔭遮蔽了僅存的餘光,唯有點點的螢火蟲在樹冠和草叢間托著幽咽的藍色光線飛過,宛如漫天彌散的星鬥。就著螢火蟲的微光,他雙手托著那塊琥珀,舉到與額頭齊平的地方。據說額頭那裏是靈魂與自然界相連的地方,因此將靈石舉在額頭附近,可以增強靈魂與另外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充斥著鬼神靈力的世界的聯係。他用著這樣的姿勢進入冥想狀態。意識逐漸沉澱,最初是一直盤繞心中的煩躁憤怒和悲傷漸次消散,然後記憶逐步模糊溶解。他感覺自己仿佛掉進了一片無邊的碧海,溫暖的海水從四麵八方擁擠過來,浸沒了他全身上下。頭發隨著海潮飄舞,四肢不再需要任何力量,就這樣仿佛被遺棄一般一直下沉著,頭頂那屬於人世、屬於我執的粼動光芒越來越遙遠。身下龐然無際的黑暗裏,仿佛傳來遠古海妖的歌聲,渺渺茫茫,蕩滌一切靈魂上殘存的塵埃。一時間,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舒張開了,眼前模糊的碧色忽然逐漸分開,出現在麵前的是無窮無盡的宇宙。他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他自己仿佛已經變成了那片宇宙,沒有盡頭,存在而又不存在著。這大概就是人出生時最初的感覺,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眼見的一切都是自身的一部分。是饑餓和痛苦的感覺令人意識到自己並非這個世界,而是被這個世界掌控的,喜怒哀樂都不由自身的可悲個體,自此才開始有了自我的意識,才開始明白“我”不過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中的一個。多麽可悲,“我”竟然是以痛苦為基礎架構的。恍惚中,迦南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在雪地裏蜷縮成一團,像是找不到家的小貓一樣瑟瑟發抖。他皮膚被凍得青紫,臉上生著一雙清澈碧綠的眸子,隻不過此刻目光渙散,似乎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那少年的麵容看著十分熟悉,卻又說不出是哪裏熟悉。也不知怎麽的,迦南感覺自己進入了那少年的身體。說是進入了,他卻又知道自己不過是個旁觀者,透過當事人的眼睛在看著這世界,感受著他近乎麻木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