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一撈,灰擰成的蛛絲樣的細線登時將斷裂的髖骨拉著飛向了他。  ——  葬坑外沿,楊午聽完陸辰的案情描述,神色不由凝重了一點:“我聽你們說的,這事好像是魔族在背後操縱,然後我們妖族有人跟著他們魔族混了,但是他們圖啥子呢,魔頭報仇,千年不晚?”  陸辰不像他們那麽命長,對千年前的大戰隻有一個故事性的印象,既不是很了解,更沒法真情實感,被問了隻能搖頭。  杜含章卻是見識過魔族屠戮現場的人,不可置否道:“也有可能,不過他們圖什麽,不就是你們接下來要查的事嗎?”  “嘿,你倒是會打算盤,一句話就把我們跟防異辦綁到一起去了,”楊午哂笑著說,“得,我們查,那你幹嘛?”  杜含章攤了下手,做良民狀:“我就遵紀守法,誠實納稅,盡量不給和諧社會添麻煩。”  陸辰聞言覺得大材小用,楊午卻隻覺得他不要臉。  別人不清楚,楊午還是曉得的,這位良民當年以一己之力給防異辦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一度被列為三界的高危人物,就這還有臉說遵紀守法。  楊午嗤笑著說:“骨妖這個事,我回頭去追一追,看是不是我們妖聯所的登記工作沒做好。然後那個什麽瑤瑤,隻要她在這山裏,我也可以幫你們找。但是這個墓,要是沒有合法手續,我不能再讓你們繼續挖了。”  “普通人不知道,所以這次就算了,但你們防異辦肯定知道,第七峰是我們主任他爸開靈竅之前,紮根的地方,有沒有什麽靈王墓啊葬的我不清楚,但這裏相當於是我們主任的老家,希望你們能給出一點基本的尊重,挖坑之前敲個門兒,可以吧?”  杜含章是覺得可以,可作為古早前的局外人,他隻能說:“可不可以看防異辦,你看我幹什麽?”  楊午跟他說習慣了,一時沒能改過來,“哦”了一聲才去看陸辰。  陸辰這崗位是個典型的背鍋崗,坑不是他讓考古隊挖的,可妖聯所的“商量”還得他來接,好在他已經習慣了,點著頭說:“行,我知道了,這個事我會跟我們領導反映。”  為了人員的安全,領導一般也會讚成這個提議。  楊午拿到了人這邊的承諾,自己也打算加強巡邏和布防,礙於考古隊還有個姑娘下落不明,雙方很快暫時結束了對話,開始協同找人。  妖族巡山,看山林範圍內有沒有目標女性,防異辦則負責詳問考古隊“瑤瑤”的言行舉止。  至於杜含章,他跟上了楊午,邊走邊問道:“老楊,靈王墓到底在不在這個山上?”  楊午看了眼自己入睡的兒子,接著用一種文盲的表情去看他:“你覺得我像是知道這個的人嗎?”  “像啊,”杜含章揶揄道,“傳說矜孤族長的四方印裏,藏著能夠接起昆侖天梯的秘密,天梯一旦接起來了,人妖鬼魔就都能飛升,到天墉城裏去當神仙。修行界的夢想有可能就在靈王墓裏,狼族老仙,法力無邊,你不想嗎?”  傳說天墉城是五千年絕地天通之前,神族居住的天穹,其與地脈相連的昆侖天梯是地上生靈的飛升通道。  楊午看傻子似的看著他說:“你這種人,純粹就是沒養過孩子,不懂什麽叫心力交瘁。”  “我現在就隻想把我兒子好好地養大,什麽四方印和法力無邊?都是些啥啊,能折現換海景房嗎?不是我說,這麽迷信和不勞而獲的詞兒,你一文化人是怎麽說得出口的?”  杜含章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一個癡迷買房的妖怪抨擊迷信,可見時代確實變了。  隻是變來變去,人心、妖心、鬼心乃至於魔心,本性裏的東西基本都流傳下來了。  世上既有楊午這種緊跟時代的妖怪,也有耆老那種執迷過去的邪祟,並且類似的差異會永遠延續。  楊午說他不知情,杜含章隻能自力更生:“想到了就說了,迷信的是人,跟詞兒沒關係,你也不要有偏見,文化人裏也不缺迷信的。你不知道靈王墓就算了,那我自己過來查,但是沒有防異辦的公函給你,你看行嗎?”  “我看不行,”楊午斜眼看他,“你就真的不來嗎?”  杜含章笑笑不說話,楊午心知肚明,對於有能力的人,阻攔式的藩籬和規則就是用來跨越的。  楊午知道“不行”也沒用,也就不說傷感情的話,碰上遠處有人喊他,頓了頓,透露道:“我們主任,我也不清楚他常年窩在哪兒,但你要是挖他的山頭還碰見他了,別硬剛,趕緊溜,我感覺你是打不過他。”  道上都說,妖聯主任段君秀是個千年以上的半妖,父親是銀杏樹妖,母親是人,他很神秘,很少露麵,但半妖能夠當妖王,以及妖聯所能運轉得井井有條,都能說明他是個厲害角色。  杜含章承蒙關照,點頭表示同意和領情:“好,但我沒見過你們主任,就是碰到了,我也認不出來。”  楊午本來打算讓他看大佬的氣場,但段君秀看著跟個人沒兩樣,楊午隻能繼續泄密,嘀咕道:“那你看衣服吧,他衣服領口上基本都有藍色的銀杏樹葉子。”  “行,”杜含章擼了把他兒子的小腦袋,“知道了,謝謝。”  楊午怕他把小狼整醒了,一把掀開他的手,轉身走了,杜含章和他背道而馳,去了葬坑。  樹上的餘亦勤看他們散夥了,連忙飄下來,和過來的杜含章擦肩而過,迅速趕上了楊午。  他問楊午下禿鷲的消息,楊午看著他,滿臉都寫著“哪兒那麽快”,餘亦勤知道他妖族是這種尿性,氣都生不起來,轉頭看見吳揚也跑了過來。  “哥,我問了蜥仔,他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  即陸陶和楊午的交談之後,又經過他的補充,餘亦勤差不多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吳揚身上還有楊午派的找人任務,說完後一展雙臂,化成烏鴉飛進了林子裏。  餘亦勤也準備離開,但看見杜含章在葬坑裏搗鼓,在原地頓了幾秒,跟著也過去了。  他跳進坑裏,看見杜含章蹲在地上,切豆腐似的往結實的陳土裏插了塊木簡。  這種類型的叫安息符,杜含章鬆開手指,聽見了背後的腳步聲,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餘亦勤。  這人身上有種常年在祭品堆裏熏出來的氣味,和寺廟的香火有點像,但是淡上很多,這時隨風飄了過來。  餘亦勤走到他旁邊站定,過來的路上斜著看見了他的側臉,有一瞬感覺他的神情似乎有點悲哀。  杜含章的心情卻不是悲哀,他隻是有點矛盾。  雖然周圍都是骨化的白骨,看起來也都是一個樣,無從分辨誰是誰,但是杜含章感覺得到,這裏不是矜孤族人的埋骨地,因為血肉和衣服會腐蝕殆盡,石頭卻不會。  矜孤族人喜歡在辮子上穿一些小玉琮狀的他山石,石頭上還有雕有蒼鸞刻印,杜含章在這坑裏沒看到那種珠石,一顆也沒有。  他心裏有點失望,卻又詭異地鬆了口氣,後者就是他矛盾的原因,好像是在慶幸什麽一樣。  杜含章不想多想,立刻轉開注意力,偏頭視線往上看,說:“找我?”  “嗯。”餘亦勤說著,將撿到的髖骨遞給了他。  杜含章記性不差,看見那印花就開始眯眼,想了幾秒,腦子裏登時浮起了之前他用來兜骨頭的那件袍子。  既然印在骨頭上,出處已然不用問,杜含章雙手接過來,湊近了一些打量了幾眼,又用手指刮了下印記,發現染料已經滲到了骨頭裏。  這種染料好巧不巧,他生前不務正業,見過不少,杜含章放低了髖骨,去看餘亦勤:“這個你從哪兒找到的?”  餘亦勤側過身,朝坑中的位置指了一下:“那邊。”  杜含章順著指向,看見了一塊有個凹陷的泥印,他走過去蹲下左右看了看,在其他骸骨上卻找不到類似的印花了。  “這和那個耆老身上的袍子花紋一樣,”他懂得多,餘亦勤也不吝嗇向人請教,說,“那個耆老也是一把骨頭架子,你覺得他和這個坑有聯係嗎?”  杜含章結合楊午給的信息,想了想莫名感覺自己說是置身事外,但好像又正一點一點,被背後的人有意無意地扯進渾水裏,因為耆老怎麽看,都和這個葬坑脫不了幹係。  “有,他可能就是從這個葬坑裏出去的,並且在這些人裏麵,還算是身份比較尊貴的人。”  線索隻有那塊花紋,餘亦勤看不出來,隻能繼續問:“從哪裏能看出他身份尊貴?”  杜含章將手中骨頭上的花紋翻了個角度,讓他能更容易看見:“因為這種沾在東西上就很難洗掉的染料,叫脂衣奈。這種染料非常名貴,能夠染出當時最純正的藍色,隻有當時能夠得到禦賜的貴族才用得起。”  好吧,就算是貴族詐屍了,雖然那老頭看著還不如杜含章有貴氣。  餘亦勤瞥向角落裏那幾個空掉的泥印說:“如果他是從這裏出去的,那為什麽隻有他和那幾個能出去,剩下的人都還躺在這裏?”  “也許是因為他比較尊貴”這種理由,人死之後就用不上了,因為人間的貨幣在鬼界用不了,所以按照靈異小說的套路,大家拚的應該是怨氣。  但幽都的存在卻又證明,鬼界也一個有秩序的世界,怨恨並不能憑空暴增某隻鬼的力量,隻有修煉和吞噬可以,而後者在幽都嚴令禁止。  所以某具骸骨能夠被魔族挑中,進而賜予魔元“複生”,那它一定還有其他的特征。  是什麽杜含章現在沒法猜,但那些泥印他越看越覺得,像是出自一大兩小的三具屍骨。  而耆老加上工地上那兩個生樁,也是三具……  這些泥印越看越聯想越多,杜含章突然轉頭,衝右前方揚聲道:“陸辰。”  陸辰遠遠地“誒”了一聲,接著聽他問道:“你問一下考古隊,他們有沒有清理過屍骨?”  考古隊已經護送出去了,陸辰給隨行的隊員打了個電話,很快茫然地喊道:“他們說還沒開始,怎麽了?”  杜含章霎時和餘亦勤對視了一眼:“你說,梅半裏井裏的那兩個生樁,有沒有可能是那個耆老從這裏拿過去,頂替‘死人’用的?”  這話讓餘亦勤猛然產生了一種感覺,自己已經逐漸在接近古春曉了。第19章 腐味  “頂替什麽?死人?”  餘亦勤還沒說話,陸辰的聲音先插了進來。  他給隊員安排完任務,回頭一看這倆在坑裏嘀嘀咕咕,又是蹲下又是起立的,陸辰還以為他們這是發現了什麽,跑過來麻利地跳進了坑裏:“你們在說什麽?”  因為“無可奉告”的事,餘亦勤對他有點小意見,既然杜含章在,餘亦勤就沒吭聲,讓他們朋友自己交流。  可杜含章要說清楚,就得拿那塊髖骨說事。  陸辰的記性不如他們,看見了印花表示一臉茫然,直到杜含章說到了耆老才恍然大悟,伸手要去拿那塊髖骨拍照,好傳回去給遲雁核實。  隻是他的手才伸出去,餘亦勤眼觀八方,立刻伸手攔了一下,對陸辰說:“你看可以,拍照也行,但是東西不能帶走。”  陸辰不知道是他撿的,覺得他這個姿態有點高傲,眉心不自覺皺出了紋路:“為什麽?”  杜含章明顯感覺他們之間的氣氛緊張了起來,出來打圓場說:“因為這是他發現的。”  陸辰噎了一秒,一時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他發現這個人的磁場確實有點清奇,就梅半裏那個案子來說,這也是他發現的,那也是他發現的,偏偏他還不是人,防異辦嚴格來說管不著。  現在這人不樂意了,不想上交關鍵物證,陸辰根本沒辦法拿人的法治來壓他,隻能借聯盟來施壓。  但幽都肯定護著鬼,餘亦勤也沒說要藏私,他隻要將東西交到無常分局,再提一個不願意和防異辦共享的附加條件,到時候防異辦想借調這塊髖骨,還得隔著分局找他協商。  因為之前是真沒想到,他這麽能找線索,陸辰隱約有點後悔,但心裏更多的是啼笑皆非。  “不用這樣吧?”他笑著說,“咱們目標一樣,都是想快點破案,這麽弄不是平白浪費時間嗎?”  “你們的時間是時間,我的也是。”餘亦勤冷淡道,“而且我也不會浪費時間,這個我會馬上交到無常分局,檢測完了你們要用一個報告的事,大家都方便。”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有點意有所指的意思:“起碼比我從你們那兒問後續方便。”  陸辰感覺自己算是把他得罪了,不過反過來說,這人沒有揣著就走,還答應給他拍照,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也不算是個特別小氣和情緒化的人。  辦裏的規矩在這裏,陸辰也沒意願給他開天窗,歎了口氣,破罐子破摔地說:“行行行,我隻看,隻拍照,給我吧。”  餘亦勤這才撤開手,讓陸辰將髖骨拿走了。  可惜陸辰不是杜含章,什麽名堂也沒看出來,拿手機前從各個角度拍了照,發給遲雁就開始打電話。  旁邊被晾著的兩個也沒閑著,重新續上了之前未完的話題。  餘亦勤:“其實我之前一看到這些泥印,就覺得跟梅半裏井壁上的那半個有點像。”  說著他隔空抓來一片比他頭還大的樹葉,蹲下去墊在地上,撿了根斷裂的指骨放在了上麵,折疊樹葉將它包裹了起來:“防異辦不是有鑒氣師嗎?把這個拿回去火化了,跟生樁的骨灰做對比,氣息要是差不多,這個猜測就是對的。”  杜含章“嗯”了一聲:“還有這些泥印,也可以拓印下來,拿回去和梅半裏的泥印和耆老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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