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說,杜含章已經看見了那雙眼睛。  隻見通道出口的那隻手上,手心裏突然飛出了一根霧氣擰的繩索,它的一端飛出來,蛛絲一樣粘在了球上,拽著它往霧氣裏猛拖。  餘亦勤因為背對著異動區域,雖然和杜含章同時察覺到,但卻要晚上一個回頭的時間來看見。  然後在他回頭的中途,驀然覺得一輕,屏障球居然脫手了……  餘亦勤驚了一下,即刻掉頭去追,可那魔氣的拉扯先他半拍,愣是搶在他指尖觸碰到球麵的瞬間,將骨妖給拽進了這個剛剛形成的魔道裏。  一時之間,霧氣之外隻剩下骨妖一聲驚喜的啜泣,洞裏的所有人都聽見了,她喊的是:“無崢。”  這一聲可以說是直接暴露了她同夥的姓名,不過在場絕大多數人都對它十分陌生,隻有兩個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杜含章目光一凜,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當年在濟武皇都裏,跟著餘亦勤的那個矜孤少主,叫的就是這個名字。  矜孤族人沒有固定的姓氏,取名的風俗更是隨便,他們有一盒專門取名的竹字模,到了取名的時候,父母祭過蒼鸞神鳥,之後會去大頌家一人抽一個,湊在一起就是孩子的名字,如果有重名的就再加一個字。  餘雪慵說他的名字就是加出來的,要不是族裏還有個同名的小姑娘,他可能就會頂著餘雪過一輩子。  杜含章那時覺得他叫什麽都好,現在卻沾著姓餘的都要懷疑。  這時他在心裏想到:原來這些亂七八糟的命案和幺蛾子,都是矜孤族人在背後搞鬼麽?  可餘雪慵也是矜孤族人,骨妖說古春曉是她的同夥,可古春曉的監護人餘亦勤卻滿世界地找著妹妹,看來像是毫不知情,這又是為什麽?  難道是自己認錯人了?  這邊他自滿腹疑思,空中的餘亦勤也好不到哪裏去,無崢這個名字同樣挑動了他的神經。  無崢是誰他知道,古春曉跟他說過,無崢是淳愚選的繼承人,如果沒有酉陽之戰,無崢原本會是矜孤下一任的大頌,隻是古春曉對他的記憶,斷在了那一場滔天的戰火裏,那一年這位少主才十五歲。  但即使記憶斷了,無崢對共命鳥也該是有感應的,他應該認得出來古春曉是同族,所以這就是骨妖說的……他們是一夥的原因?  餘亦勤腦子裏一團亂,因為失去了記憶,他在哪裏都像一個外人,他厭惡這種找不到方向又被蒙在鼓裏的感覺。  所以眼下不管來人是無崢還是有崢,他都打算讓對方留個步,談一談了。  打定主意,餘亦勤淩空虛踏了一步空氣,人卻像踩實了一樣躥出去,他一邊突進,一邊將刀換到了左手。  杜含章還在來阻攔,或者護他的路上,本來不出意外,眨眼就能趕到他身邊,可他沒想到餘亦勤會突然換手拿刀。  那把造型怪異的刀柄碰到餘亦勤左手的瞬間,他腕子上的膏藥布一下碎成了灰霧,曝露出皮膚上的六圈筋脈色的紋路來。  它們出現的突然,消失得更加突然,杜含章還沒細看那是什麽,就見它們像解開的纏蛇一樣,潛入了餘亦勤小臂上方的皮膚下麵。  與此同時,他整個人周身冒出了一陣被彈開的有形空氣,偌大的山洞裏,不知道為什麽開始有了輕微的震感,頭頂霎時落土紛紛。  餘亦勤表情沒什麽變化,但在這種威壓的加持下,看起來居然眉眼沉沉,冷酷得讓人有點想離他遠點。  可是杜含章不想,就在這飛沙走石的一瞬間,他再次感受到了之前那種微妙的感應,並且這次非常強烈,變成了某種種呼之欲出的悸動。  他的直覺告訴他,餘亦勤就是他要找的人,那幾圈東西隱沒之後,他身上突然就有了餘雪慵的殺氣。  至於之前為什麽沒認出來,關鍵應該就在對方手腕上的那六圈紋路上,那是什麽?  它消失之後,餘亦勤明顯實力大增,那是封印嗎?那個圈數六又代表什麽?第25章 對峙  半空之中,餘亦勤絲毫沒察覺到有人快將他的後背盯穿了,已經貼到了縱火花跟前。  說時遲那時快,那些花和他頸側的魔火相呼應似的,焰苗猛地拔高之後在空中交匯。  魔火像是見了油星一樣,一窩蜂地順著他的手臂卷上身軀,眨眼間他半個身體上都燒起了火苗。  這一幕看著就殘忍和痛苦,但杜含章絲毫不覺得快意,他往餘亦勤頸側擲了塊木簡,小木牌一貼到位,和他的手指之間又有白氣相連。  他將靈氣源源不斷地往木簡上灌,魔火貪得無厭,立刻順著氣線燒了過來,杜含章以氣做繩索,趁著它還沒斷,扯著餘亦勤往後拉。  偏偏有些人他不合作,餘亦勤不肯順勢往後退,一邊跟杜含章較勁,一邊不閃不避地往黑霧裏劈了一刀。  眾所周知,霧、水和空氣都是切不開的東西,可是餘亦勤這一刀出人意料,遲雁和杜含章最先看見,魔道上居然出現了一道無法閉合的裂口。  這人的刀勢居然撕破了虛空!遲雁才覺得不可思議,更詭異的一幕就出現了。  她看見餘亦勤順著那個缺口,頭也不回地一彎腰,手腳麻利地鑽進了那個傳說中隻有魔族才可以過境的通道。  遲雁嚇了一跳,無助地去看陸辰,說:“這……隊長,他、他怎麽進去了?”  荼疆的魔火隨著沉睡的魔族消失了一千年,也是梅半裏的案子之後才在人間出現的,陸辰也沒見過這種陣仗,隻能跟她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我更關心他還出不出得……來,喂!姓杜的,你幹什麽?”  陸辰話音未落,杜含章已經揣著一腔越理越亂的心思,步上了餘亦勤的後塵。  他其實有預感,餘亦勤肯定會去硬杠那團霧氣,但他沒想到這人居然會直接往裏麵跳,而且他還真的進去了。  魔火吞噬生氣,跟不會遊泳的人跳水一樣危險,杜含章以前沒這麽幹過,他並不知道霧氣後麵是什麽,他隻清楚隻要自己還活著,餘雪慵就跑不了。  遲雁登時也急了,扯著嗓子勸阻:“組長不要過去!危險!”  杜含章聽到了卻沒回應,已經一腳踏進了黑霧裏。  縱火花又開始燃燒示威,火星噴射著往他身上濺,不過沒等碰到他,杜含章指尖的木簡就陡然變成了一把紙傘,他推著傘骨撐開,將火星盡數攔在了傘麵上。  紙傘上瞬間破了一堆洞,杜含章身上卻毫發無損,他將紙傘擋在身前,不斷往破洞處灌注靈氣,接著又往阻力強勁的霧氣裏進了一步。  隻是就在這瞬間,霧氣裏突然傳來了說話聲。  “你……”  這是一道男聲,聽起來很年輕,不出意外應該就是那隻手的主人無崢,杜含章聽他開口的時候有點驚訝,不過很快就變得冷漠和孤傲了起來。  霧氣裏同時響起了短兵不斷交接的聲響。  鏗——  “相傅,果然是你。”無崢又說。  杜含章聽見這個久遠的稱呼,心下登時愈發確定,自己的感覺並沒有錯。  相傅是矜孤族語中教授武藝的師父,如果說話的人是無崢,那麽從前他的相傅就隻有餘雪慵一個人。  杜含章在這一瞬間覺得命運真是殘忍。  他找了一千年的人就站在麵前,他自己沒有認出來,那人背負著他一生的愛恨,見了他同樣恍若路人。  杜含章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如果他們能夠和平相處,那麽所有的怨恨意義何在?但如果舊恨無法釋懷,那他為什麽會認不出正主?  現在回頭去看,他之前對餘亦勤的種種友好,實在是非常的傷自尊。  不過傷都傷完了,杜含章冷漠地心想,其他的事先放一邊,把人逮到了再說吧。  下一刻說曹操曹操到,他要逮的餘亦勤在霧氣裏說:“相傅?說我嗎?”  無崢不無譏諷地笑道:“春曉說你失憶了,我本來還不信,現在看來好像是真的,沒想到你這種人身上,居然也會上演這麽狗血的橋段,活著可真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他提起禿鷲來語氣親昵,餘亦勤板著臉說:“你說是就是吧,古春曉呢,她在哪裏?”  無崢在一堆野獸的嘶吼聲裏冷笑:“她就不用你操心了,跟你這種叛徒沒有關……”  “係”字還沒說完,他又猛地換了個警惕的語氣喝道:“誰?”  隨著他的質問,杜含章撐著一把破得幾乎隻剩下傘骨的紙傘,整個人踏入了霧氣後麵。  霧氣後麵一改洞口那個逼仄的模樣,居然是一個開敞的大空間,有花有草有廡廊,像是一個古代的院落,裏頭正值深夜,沿廊掛著的燈籠都是蓮花狀的魔火。  燈下擠滿了山鬼,殺傷力不算多高,勝在可以用來拚一次人海戰術,此刻這些山鬼正前仆後繼地往餘亦勤身上撲。  在這場拚鬥的外沿,一個穿著蒼鸞長袍的男人正袖手旁觀,骨妖已經脫離了屏障球,變成了蹲在他肩上的小黃鸝。  杜含章看過去,立刻就對上了一張戴著蘇衣被的臉。  餘亦勤陷在魔物堆裏,正在牆上飛簷走壁,看見杜含章進來,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下,感覺這時問他來幹什麽有點多餘,隻說:“沒事吧?”  “沒事。”杜含章就是費了不少靈氣,接完話又覺得太自然,悻悻地咽掉了後麵那句“你呢?”。  場麵一下子冷了,餘亦勤恍惚覺得他態度有點古怪,但也無暇深究,因為一道帶著風聲的鞭子從側麵強勢抽來,無崢插進來說:“你很悠閑啊,還有工夫聊天。”  說完他立刻吹了聲哨子,源源不斷的魔物從霧氣裏鑽出來,山呼海嘯地將餘亦勤埋在了下麵。  杜含章剛要過去,腳尖才轉了個方向,無崢就攔在了他麵前。  那張麵具眼洞後麵的眼神冷漠而充滿敵意,凝固似的看了他好幾秒,又才陰鬱地笑起來,他說:“方家大哥,好久不見,一千年了。”  上次他們見麵的時候,無崢還是個耿直靦腆的少年,誰曾想鬥轉星移,他居然會變成這幅模樣,渾身魔氣四溢,比地道的魔族魔氣還濃鬱。  杜含章扔掉已經快燒沒的紙傘,回了個客氣的微笑:“是,很久不見了,你這麽大張旗鼓的,是想幹什麽?”  “跟你一樣,”無崢說著轉向餘亦勤,目光刻薄地說,“找他。”  杜含章明知故問地指了下餘亦勤,套話說:“找他?我不找他,我要找的人是餘雪慵。”  “他就是。”無崢一派篤定。  杜含章裝得像是完全沒聽見之前那陣牆角,反駁道:“他不是,他都不認識我了。”  無崢冷冷地睨了魔物堆一眼,說:“他不是不認識,他是忘了。”  餘亦勤刀鋒遞出去,三隻魔物霎時霧化。  他現在頭痛得像是有鑽子在裏麵亂鑽,他對無崢沒有印象,但這個人的敵意讓他莫名地如鯁在喉。  這邊無崢和杜含章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簡直沒有他,餘亦勤一直沒插話,切瓜砍菜地收拾魔物,直到聽見這一句,眉眼才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是忘了,但他為什麽會忘記?  古春曉說他可能是在水裏泡的時間長了,將腦子給泡壞了,但她的鬼話餘亦勤從來不信,包括這句。  杜含章看著無崢說:“我又不是路人甲,跟他之間有那麽深的淵源,這也能說忘就忘?有點扯吧?”  無崢其實也沒弄明白,餘雪慵怎麽會變成現在這種鬼樣子,但他還是說:“並不扯,當年賀蘭柯舉國之力絞殺矜孤族,他能有命在已經不錯了,傷個腦袋、丟點兒記憶又算什麽?”  那些都是杜含章“死”後的事了,他通通不知情。  如果無崢說的都是真的,那餘雪傭其實是活該,但無崢對他的態度怎麽會變成這樣?這點讓杜含章想不通。  杜含章說:“他不是你們的古旃嗎?你從前整天相傅長相傅短的,現在看起來怎麽像是挺恨他的?”  無崢看著魔道邊界的黑霧,幽幽地說:“我不該恨嗎?我們矜孤族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他背信棄義,為我們引來了滅族之災,你讓我還怎麽相傅長相傅短?”  杜含章覺得他話裏有漏洞,從前的矜孤族人確實坦蕩,但他現在肆意殺人,已經不配說那種話了。  不過他沒戳穿無崢,狀似讚同地點了下頭說:“他確實可恨,但滅你全族的人是厲靈帝,你要報仇,不是應該找賀蘭柯嗎?”  “我當然會找,”無崢笑道,“辜負傷害過我們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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