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感覺太陽光哆嗦了一下。也許風眼就要過去了。


    誤點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假如不在台風的風眼過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會不可預估地延長。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說,讓那個人傾家蕩產的概率就小了。曉鷗的客戶們都被她在心裏稱為"那幫人",今天來的是個單打獨鬥的大客戶,所以就是"那個人"。她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她用意氣,動感情,而摻了意氣和感情,她不會有如今的成功,盡管她從不敢細想她到底算幹什麽的。假如要她填一張身份表格,職業這一欄就必然要填入"自由 職業"。自由 職業者是個遼闊的灰色地帶,藏龍臥虎,藏汙納垢。畫家、作家、音樂家、盲人推拿師、維修手機和電腦的、站街女、按摩女、報刊撰稿人,都算自由 職業者,當然也包皮括梅曉鷗這類給賭場貴賓廳拉客戶做掮客的。曉鷗這一行在媽閣有個頭銜,叫"疊碼仔"。鑒於她在身份表的性別欄目中填寫的是"f",那麽她知道一些賭客背地裏會稱她"疊碼囡"。比方"把自己還挺當個人,不就是個疊碼囡嗎?"一般出來這種不屑之詞,都是在她向他們討賭債的時候。


    終於聽到廣播員說從北京飛來的飛機要降落了。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風每分鍾都在提速。台風在和飛機賽跑。停了一會,另一個女廣播員開始呼叫幾個台灣乘客的名字,請他們立即到登機口,飛往台北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幾個台灣男同胞在賭台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許他們輸光了錢,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遠洋漁船,用一年生命換一筆高薪,為了還能回到媽閣來收複失去的籌碼。就像曉鷗的阿祖梅大榕一樣,在美國舊金山和老家東莞之間、在富庶和赤貧之間往返,最終壯烈自盡。原來海峽兩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廣播員叫喊的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地裏喊魂。


    那個人從海關出口向她走來。她斜一眼手裏的接人告示,重溫 了一下上麵的黑體字:kevin duan。曾經發生過把這個人和那個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為獨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說段總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們在開始時都很矜持。所有的開始都很好,但都離他們落花流水不遠。梅小姐辛苦了,讓你久等啊。對著一張矜持的麵孔,她怎麽也叫不出老劉告訴她的名字。水電部的副司長老劉在電話裏跟她說,就叫段總kevin;老劉用山東侉音發出帶平仄、帶兒化音的洋名字,說段總樂意女人叫他"凱文兒"。從海關出口那道長長的圍欄走出來需要三分多鍾。沿著圍欄站滿各旅行團 、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張張甲方對乙方的公文臉。而段凱文在幾分鍾之後變了,曉鷗形容不了這種變化,但她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和"那幫人"有區別的人,假如和他單獨在電梯裏相遇,她會希望和他搭訕幾句。段總個頭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梁端正,臉上的中年浮腫不嚴重。接下去,在曉鷗的車裏,她發現他談話量適中,得體地親熱,還有種不讓她討厭的當家態度。漸漸地,他跟老劉介紹的凱文兒不是一個人了。


    老劉怎麽介紹他的呢?一年掙幾個億,北京三環內幾個樓盤已經入住、五環外幾個樓盤正開盤的大開發商,上過財富雜誌和各種大報小報的成功人士,一年賭桌上玩個把億,那是段太太嬌縱他出來怡情消遣的。老劉是曉鷗十年前認識的客戶,自己把一點私房錢玩光之後就熱心帶朋友來媽閣玩。老劉熱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輸贏,手頭寬裕時就跟著朋友下幾注,輸了贏了一樣好脾氣,輸了的朋友事後諸葛亮,他就順水推舟送幾句懊悔,贏了的朋友發小費請喝魚翅羹他沾光卻也湊趣知恩。


    老劉還告訴曉鷗,段總玩一次不容易,哪來的時間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曉鷗遇到過"拖十"的,世麵不是沒見過,但她還是攔了一把:別拖五了,拖三吧。飛蛾撒歡地撲火,曉鷗攔不了飛蛾,她隻能攔火。她不攔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個黑玩法,台麵上跟賭場明賭,台下跟曉鷗這類"疊碼仔"暗賭。若拖五,台麵下輸贏就是台麵上五倍,萬一段凱文贏了,等於在台麵下贏了五個梅曉鷗。曉鷗聽老劉在北京用手機和段總通電話,存心讓曉鷗聽兩人商討。老劉連哄帶勸地說:"段總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個小姐,怕輸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媽閣的梅小姐聽見北京的討論往來幾個回合,最後段凱文遺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劉告訴她,段總顧念你小姐,怕你緊張。


    "梅小姐的名字不錯啊。"段總在車後座的黑暗裏說。


    "謝謝段總!"


    她答話的腔調把阿專驚著了,飛快瞟她一眼。阿專給曉鷗當了五年司機兼保鏢、助手,聽他女老板拿捏嗓音是有數的幾次。女老板的名字過去給客戶們誇過,她下來自己說,什麽好什麽美?海鷗是最髒最賤的東西,吃垃圾,吃爛的臭的剩的,還不如耗子,耗子會偷新鮮東西吃。梅曉鷗從來不避諱一個事實:自己跟鷗鳥一樣,是下三濫喂肥的。


    "聽說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凱文說。


    "現在有點南方腔了是吧?在媽閣住了十年了。聽說段總是清華畢業的?"車裏很暗,但曉鷗把笑容擱在話音裏。


    "我上大學那時候,比現在好考。"


    這又是段凱文不同尋常之處。講話講七分,不講滿,調子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你舒服,再低就會假。偏偏這麽個人要"拖五",前天好一場勸說,出於憐香惜玉之心才答應退兩步。


    台風就在車窗外,脹鼓鼓地擠著寶馬740的玻璃窗。老劉晚上一定不會來了,不然飛機會被刮翻。這一夜 她要和段凱文共度,在台麵下和他單獨廝殺,沒有老劉在場,她突然覺得拘束,就像男女頭次相麵,媒人突然缺席。


    到達金沙酒店之後,一切如常;出示護照,開房間,放行李,這期間梅曉鷗左右伺候。櫃台裏的人認識曉鷗,打招呼說梅小姐晚上好,忙著呢?她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對段凱文的打量,他們似乎也像她一樣,覺得這位"總"比其他"總"順眼,是一位有料的"總",十年寒窗從山東鄉下進入清華,從清華進入"宏凱建築集團 "他那一層樓大的辦公室,所有經曆似乎都充實在他笨鳥先飛的穩健做派中。段總跟著一個年輕員工上樓去擱行李,回過頭對曉鷗囑咐一句:"別跑遠了,我馬上下來。"


    不知怎麽,這句話也讓曉鷗聽得順心。


    討她喜歡的另外一點是段凱文不急於去賭場。他從客房下來先邀請梅小姐喝一杯。曉鷗半玩笑地說,一般情況下飲就不能賭,賭就不能飲,一夜 隻能造一種孽。段總說聽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訴她,他才不會聽她的。他有個好看的笑容,絲毫不帶有錢的中年男人那種少廉寡恥。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獵物。


    來到vip廳的時候,三張台子都給占了。一張台子邊放了一個客房送餐的手推車,玻璃台麵上擱著一海碗麵,一大盤青菜。段總在離入口不遠的地方站下來,觀望著每張桌上的人等。當他看見從海碗斜上方伸出一顆禿腦袋,張開口就往嘴裏稀裏嘩啦地拖麵條,他對曉鷗笑了一下。這正是曉鷗想對他笑一下的時候,而段凱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這廝怎麽如此沒有相?嘴就擱在碗沿上,麵條直接從碗裏往喉嚨裏抽,泡渾了的湯水成了一口塘,從中往外打撈一捆爛繩子也會比這圖景好看。


    默契有了,曉鷗就不再有那種跟陌生男子單獨相麵的拘束。她把預備齊的五十萬籌碼交 給段總。


    段總向左扭頭,避開吃大碗麵的禿頭,向一號桌走去。段總坐下之後看了一會電子顯示屏上的"路數",四根藍色"閑"路從上方貫通下來,曉鷗料到段總會打"閑",他卻把十萬籌碼推上了"莊"。


    一口氣還沒喘出來,段凱文贏了,十幾億的身家又添了四十萬的財富;台麵上賭場賠他十萬,台麵下曉鷗賠他三份十萬。難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曉鷗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贏錢引起鄉鄰們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麽比命厲害?梅曉鷗沒招他沒惹他已經欠了他三十萬。


    他把贏來的錢一把推上去,二十萬。當然不止這些,台麵下還拖著曉鷗的六十萬。真是爽,又贏了。段總連闖兩關凱旋。他側過臉對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下麵曉鷗欠他九十萬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萬籌碼堆成一個小堡壘。他鄰座的人看好戲地看著那個小堡壘,又看看堡壘對麵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麵孔平板得如同紙牌,眼睛平視前方,鄰座們都不敢押注,由段總一人"闖三關"。所謂新客上台闖三關,無非就是把頭兩把贏來的籌碼和老本一塊押,闖過三關意味開張大吉,贏不贏勢頭是大好了。但段總在即將闖第三關的最後一秒鍾變卦了,突然伸出兩手蓋在籌碼上,遲疑一會,把曉鷗剛才交 給他的所有籌碼都往前一推:八十萬。那麽台子下跟曉鷗暗賭的就是二百四十萬。曉鷗聽見自己耳朵眼深處呼呼地響,腦漿的激流在撞擊腦殼。十年做女疊碼仔,什麽貨色都見過,像眼前的男人這樣殺人不眨眼地酷,她沒有見過。或許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樣,你永遠別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貸款,多少是集資,多少是明天進來的錢昨天已經花出去了。貴賓廳內冷得奢侈,曉鷗額上和鼻尖卻沁出汗來。段的八十萬贏了的話,曉鷗在台麵下就得賠給他兩輛寶馬740。她不是因為即將輸錢不安,是因為此人幹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數,來給她和賭場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沒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個八點。好牌,想好過她必須是九點。段凱文盯著那個八點至少盯了十秒鍾。曉鷗慢慢轉過身,但剛轉過身就忘了自己轉身要去幹什麽,於是她又轉過來,發現台子兩邊的人都一動不動,跟她轉身前毫無變化,還是那個方塊八仰麵朝天躺著,其他的牌仍然背著脊梁。沒有人出聲,那個拖拉麵條的禿頂改為拖拉蔬菜。粵菜可惡之處是從來不把蔬菜切斷,所以讓禿頂的壞吃相汙染視覺也汙染聽覺。而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聲音絲毫不打擾段凱文。


    女荷倌的蠟黃臉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煩表示得很微妙。


    這也不打擾段總。曉鷗看著段總的側麵,一根通天鼻梁插在兩邊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墜的臉蛋之間,相當不錯了,十幾億掙下來,無數小三兒穿梭過來,隻在這麵相上留下這一絲兒腐敗模樣。


    段凱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鍾,現在欣然翻開她麵前的第二張牌。一張黑桃j。荷倌那方麵好運到頭了:八點。段總這一方要用最高點數九點贏下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勢翻開第一張牌:紅桃q。


    什麽兆頭?


    不知為什麽。他扭頭看著曉鷗。曉鷗不知自己是否正確演出了他無聲的詞匯:來,坐在我身邊。曉鷗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見他捏起牌的一角,一點點往外撚翻,像是把它見不得人的麵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邊圍了八九個看客,此刻都在起哄:"四邊!四邊!"至少是九點。段總押的是"閑",真是"四邊"都出來的話,曉鷗那幾千萬家產就要出現二百四十萬的虧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賭場是一條戰壕,必須與段凱文你死我活;他的一敗塗地提供她和賭場(包皮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裏卻有種焦渴;快翻出"四邊"來吧,快贏吧!


    段凱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點點揭示那薄薄的紙牌包皮藏的秘密。翻了牌的這一側,又把牌調過頭,翻那一側,因為從這一側看,像是"四邊"了,紙牌在他的手下備受蹂躪,從通體光潤到筋斷骨折。漸漸地,紙牌暗藏的嘴臉全部顯露了,周圍一圈人大聲喝彩,緊接著出來幾個追悔的事後諸葛亮:"我就知道是四邊!""剛才想跟著押一注,一念之差沒押!""媽的!"


    四川話,東北話,河南話……誰都聽得懂誰。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發財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躺在台子上的是蒼老的梅花九,布滿皺紋,鞠躬盡瘁。段凱文收回兩隻手,在褲腿上抹了抹。這回他沒轉過頭來向曉鷗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為硬從她手裏奪得了一筆巨款。剛才那一注她在台麵下給他拖進去二百四十萬,全沒了,加上前麵輸的兩注,一共三百三十萬。怪不得他臉都不敢轉,是不好意思表達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時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萬,而她又有幾個三百三十萬來讓人劫?她對他所有的好感頓時沒了,搶走她三百三十萬的人隻能是凶殘的敵人。本來就是敵人,一旦玩起"拖"來,她就從中介成了他的對手。她為剛才那個叛賣自己、胡 亂多情的梅曉鷗發臊。


    十年的疊碼囡營生陶冶出她的風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總好手氣!你先玩著,我去打個電話,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劉副司長那班飛機。"


    他向她做了個微小的手勢,請她自便。


    她當然不是去打聽航班,她打開手機撥通了老貓、阿樂,說她有一份貨,自己吃不下來,願意分給他倆各三分之一。貨就是段凱文。在媽閣賭界,找同行分吃貨就是分擔風險。


    老貓是精怪,馬上斷定這貨已經贏了,贏了的貨曉鷗分給他們就是眼下的虧空。曉鷗馬上說這貨前麵的輸贏歸她自己,分吃從她和老貓、阿樂簽了合同開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鍾後,西服革履的老貓和阿樂到達金沙大堂,盟國代表簽訂瓜分世界的條約似的。老貓拿出規範合同,三人速速簽名。老貓和阿樂都是這行裏的油子,知道頭三把大贏的客戶隻要屁股穩,坐得住,後來十有八九會大輸。所以他們各認下三分之一的貨跟曉鷗分吃。好,現在台麵下是三個戰段凱文一人。


    等她回到廳裏,段凱文輸了一注。她的虧空小了一百來萬。段抬起頭,看見她回來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裏。


    "你一走我就輸!"


    "輸得不多吧?"其實她掃一眼剩在桌上的籌碼,心算結果就出來了。一百一十萬從剛才飛速築高的籌碼城堡裏出去了。


    "不多,一百來萬。不準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


    他把她也當成那無數蠢女人中的一個。她在他身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見女荷倌一晃發了福、國字形的大臉蛋,棱角渾圓,如同一張被人玩太久的紙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圓形間模棱兩可。胖荷倌比剛才的瘦荷倌有看頭,臉上帶情緒,段凱文輸一把,她那冰凍一層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竊喜。


    現在段凱文有了兩個玩伴,剛才吃麵條的禿頭和一個麵色土灰的男子挪到這張台來了,各踞一方,圍攻胖荷倌。這兩人是段的勝利招來的,他們認為段殺出一條光明坦途,他們可以順著走一程。段推上五十萬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萬碼子,都跟段押在莊上。


    曉鷗突然發現胖荷倌的兩撇眉毛濃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亂的草簷下點著的燈,再亮都昏暗。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還男人,非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動,一道綠彩,原來她戴了個成色不差的翠鐲。一對如此的眉毛和一隻這般的翠鐲,看起來像在抬杠。媽閣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兒,這位荷倌混得比較亂。戴鐲的手將牌發到段凱文麵前。段又朝她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開牌,一個是紅桃五,一個是梅花十,兩張牌相加,九為最大,過九為零,因此這兩張牌加起來,隻有紅桃五算點數,僅為胖荷官積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氣。


    段凱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數鈔那樣撚動:一個角撚出來,半張牌再撚出來,接下去他把牌輕輕一擲:黑桃三,第二張方塊九。他得分是兩點。


    曉鷗心想:剛才那幾手牌,輸贏都漂亮,這時怎麽了?


    莊家、閑家各要一張牌。吃麵條的一肚子麵條全冷了,土灰臉的膝蓋上下顛顫。曉鷗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她喝水提醒了段,他側臉看她一眼,看出她渾身有點軟,勸慰地笑笑。他把手伸向荷倌:翻牌吧。荷倌翻出個梅花二,加上前兩張牌的點數,她現在是七點,贏的機會不小。


    段凱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著。右手拇指摳起牌的一角,撚出一個紅桃,順著撚下去,三個紅桃出來了。觀戰的人開始進入角色,吆喝著讓他"吹!吹!……"假如牌麵是八點,他必須把那多餘的一個點"吹"下去,不然點數過剩,就爆了。一上賭台,人人都是蒙古症兒童,幼稚可愛,牌上那命定的點數在他們出世前都寫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嗎?


    而這個清華畢業的成功企業家真鼓起微微下墜的腮幫吹起氣來,他那樣認真而愚蠢,估計最傾心他的女人都羞於相認。梅曉鷗把目光轉開,他愚得她也跟著害臊。


    這時門口響起一個大嗓門:"段總來了嗎?"


    老劉到了。台風沒把飛機刮翻,老劉拎著好幹部下基層的黑皮包皮從門口進來。


    "哎喲段總,怎麽樣?"


    段凱文此刻因為吹牌半斜著身,一側腮幫幾乎貼在台子邊沿,這是一個派頭不凡的中年男人很醜的姿態。他的目光越過曉鷗的肩膀,看了老劉一眼。誰讓段總看這麽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糞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殺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識相不合時宜的東西,你還不去死?


    曉鷗明白,最虔誠的賭徒迷信一切細節,一切征候,什麽東西、什麽人、在什麽時候出現,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著一個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劉就是這巨大主宰送來的喪門星,比胖荷倌還於他不利。所以他放棄一般把摳哧半晌的牌一拋。牌麵上是紅桃八,多餘一個點。剛才那麽吹,都沒吹掉。兩張有效的牌加在一起點數為十,等於零。


    輸了。


    吃麵條的和土灰臉站起,走開了。


    老劉這會曉得厲害了。他在心裏回放段凱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樣的目光。不對,光輻射一般的目光。從科員到科長再一級級爬到副司長地位的老劉幾十年在心裏編輯了一整套各種眼色的光譜大集,什麽眼色他都有詳細注釋。對這個腰纏萬貫的段總,老劉看得比上級還上級,因此他先溜到賭廳門外段總那具有超強殺傷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帶,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總惹了。段總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讀為:操,老天真有眼,怎麽沒把你的飛機刮到海裏?!


    梅曉鷗反正是讀懂段總眼色的。曉鷗能解讀賭徒的各種眼色。這時候最好什麽也不說,一動都別動,讓段總專注反省或認輸。段總沉默了兩分鍾,呼吸勻淨了,神色從容下來,對胖荷倌打了個"飛牌"手勢。這是從西方賭場舶來的詞語"freehands",被中國賭客吃掉了一個字母"r"之後,變成了現在的"fee",於是成了"飛"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賭客不押注,隻是旁觀牌的走勢。電子顯示屏上記錄下的"莊"、"閑"二家博弈勝負,便是段總此刻如何下注的參考。曉鷗看著段凱文計算三角幾何的高深麵孔,心裏好笑:賭台裏裝著八副撲克,四百多張牌,數字能拚出無限的組合,怎麽能讓你計算出牌路?音符隻有七個,自古至今,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無限的。再看看對號鎖、保險櫃,十個數碼又是多少種組合?


    必然是每個賭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記憶的;他們向別人向自己常常聲張的是偶然吃到的甜頭。必然就是梅曉鷗的阿祖梅大榕,跳進海裏把光著的屁股和臉麵一塊藏到魚腹裏。


    飛牌飛了十多個回合,段凱文朝胖荷倌打了個手勢:開始吧。在飛牌期間,賭桌邊上又添了幾個看客。眼神機靈得發賊,姿態中透著底層人的世故,習慣於不學無術又甘心奉獻最低等的功能使他們形成媽閣無產階級的風貌。曉鷗一看便知他們是老貓和阿樂的馬仔,被派來看"貨"的,以防段總出老千。他們的老板在分吃梅小姐的"貨",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小小的誤差都很昂貴,上百萬、上千萬都可能。萬一段總身上掖了個五十萬的碼,再會點戲法,把它混到台麵的碼子上,他們在台麵下就要認一倍的輸。


    這一注段總押得不大,二十萬,走著瞧。但他馬上贏了。他舒展脊梁,四下裏掃一眼,巡視勝仗後的戰場一樣。再押的兩把都是五十萬,都輸了。他扭過頭,看看曉鷗。十年經驗教給曉鷗,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過。出主意一旦他輸了,他會賴你存心出餿主意,不出主意他罵你冷血,見死不救,做你的客戶圖你什麽?至少擊鼓助威給他當當啦啦隊吧?


    "你餓了吧?"這是段凱文扭頭看她之後說的。


    "我給您訂了兩家餐廳。就看段總想吃中餐還是西餐。"梅曉鷗說,"我請客,段總要給麵子噢!"


    "吃西餐。不過我不給你麵子讓你請客。"


    "段總不能壞規矩;我的客戶到媽閣來,接風洗塵都是我的事!"曉鷗說這些話時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賭台的段凱文又是個順眼順心的男人。


    "那我寧肯餓著。"段把臉轉向賭台,好像要回去接著輸。


    "那好吧!沒有像您段總這麽不領情的!"曉鷗讓步地笑笑。


    老貓和阿樂的馬仔們看看段又看看曉鷗。在他們眼裏曉鷗此刻是浪的。他們也沒辦法,曉鷗看上去比實際上要嫩很多,一笑兩條細眉下一對彎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淒豔,慢說她在行內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請男人們吃虧也情有可原。他們的老板做不過這位梅小姐,就因為梅小姐美麗豪爽,又形單影隻還不失體統地浪一浪。


    段凱文走到貴賓廳的小吧台,端起擰開蓋的蘇打水倒了半杯,深飲一口,向賭廳門口走去。台麵上他欠賭廳三百二十萬,台麵下他欠三個疊碼仔每人三百二十萬。除了段輸給她的三百二十萬,賭廳還要付給曉鷗百分之一的"碼傭",這兩個小時共有三百多萬的"rolling"(流水賬),百分之一就是三萬多。曉鷗盡管在心裏把賭徒們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為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買下別墅和寶馬。她一直夢想做個尋常女人,夜夜安眠,擁有芸芸眾生都擁有的早晨,見見十年不見的朝陽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開支油鹽柴米,假如不是因為一個叫史奇瀾的賭徒。史奇瀾欠了她一千三百萬賭債,她必須留守在現在的行業位置上,借行內的勢力確保那一千三百萬的歸還。


    她和段說好一小時後在酒店大堂見,由阿專開車去mgm的西餐廳。她正好趁機打幾個電話,同時慢跑三公裏。其中一個電話就是要打給史奇瀾的老婆。剛要去換運動服,老劉閃現出來,一臉堆笑。


    "剛才段總背後罵我沒有?"老劉問。


    "罵了。"曉鷗也笑嘻嘻的。


    "罵我啥?"


    "啥都罵了。"


    老劉從曉鷗的笑容裏探明段總什麽也沒說。段總剜了那一眼,什麽罵人的話都省了。什麽髒字比那一眼更具殺傷力?


    跑步機的傳送帶開始運行了。梅曉鷗腰帶上別著手機,耳機插著耳塞,右手在手機上一按。史奇瀾辦公室的電話號碼被她專門輸入,隻需按一個字母就接通。一千多萬欠款把他老史提升成首席vip。史奇瀾的老婆叫陳小小,曾經是身懷絕技的雜技演員,跟史奇瀾一塊創業時隻有十七歲。陳小小總是靠得住,在北京那頭接電話。一聽是曉鷗,她立刻請"曉鷗姐等一會"。曉鷗邊跑邊想,陳小小一定是去關辦公室的門了。那是在北京郊區的一家硬木家具廠的辦公室。史奇瀾鼎盛時期,有十多家工廠,光是收集的全世界名貴硬木就富可敵國。現在他輸得隻剩北京一家原始廠和一庫房存貨了。


    "曉鷗姐,你快來一趟北京吧!"小小氣喘籲籲地說。


    "怎麽了?"


    "奇瀾不止欠你一個人錢;最近我才知道,他在外麵到處跟人借錢!這幾天有人到家裏來要賬,到晚上都不走,地毯上沙發上到處躺。他不見了!"


    "誰不見了?"


    "老史不見了!"


    小小剛才關門就是要告訴曉鷗老史不見了的消息。


    "你趕快來一趟北京!"


    曉鷗不知道她去北京於事何補,能讓消失的史老板複現?


    "我要你來北京,是讓你挑一些值錢的存貨。我們庫裏還有兩件黃花梨的鎮店之寶,你拖走吧!奇瀾欠你的債欠得最久,應該盡著你把好東西先拖走,不然其他債主動起手來,拍賣我們庫裏的東西,老史就再沒指望還你錢了!"


    陳小小從她瘦小身子裏發出緊急呼籲。曉鷗給陳小小出主意,讓她找律師走動法院。法院出麵跟史奇瀾所有的債權人談判;所有珍貴木材和成品都暫歸法院封存,同時給史老板一段時間恢複生產,每年的產值償還一部分債務、本金和利息。陳小小認為債權人不都像梅曉鷗這樣溫 柔、上檔次,他們大部分比人渣高級不了多少。曉鷗急切地告訴陳小小,這不僅為了還債,更重要的是給史老板一次浪子回頭的機會。這句話對於小小是十分中聽的。浪子回頭,回頭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條條地上岸,她陳小小都有活頭了。她嫁給老史的時候,嫁的近乎是赤條條一文不名的好男兒。史奇瀾多才多藝,赤手空拳,用好話都能把小小這種女孩子哄進被窩。曉鷗一麵慢跑一麵催促小小找律師,嗓門大起來。她從對麵的鏡子裏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蕩蕩,她可以放心大膽地向北京的陳小小喊話,給她做軍師。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決下來,為史老板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會珍惜這次機會,東山再起。小小聽進去了,在電話裏一謝再謝,謝著謝著就哭了,她哭老史幾年都還不出曉鷗的錢,可是曉鷗對他們還這麽仁義……曉鷗玩笑說她多吃幾年利息也不虧嘛!


    陳小小在那邊哭聲更緊。這是個苦慣了的女人,從小被打上十幾米高的天橋,被打出美輪美奐的空中舞姿,被打得無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歲跟上當時做木雕的史奇瀾,覺得沒有父親沒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瀾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員。現在老史最大的債主能給老史一條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這個。


    陳小小終於道了再見,向曉鷗保證放下電話就去找律師商量。曉鷗又告誡她一條,光靠律師還不夠,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黃花梨的價值跟黃金一樣,送一件小小的小品還是值當的。小小如同吸噬救命丹藥一樣,吞進曉鷗的每一句話,每句話之後她都使勁地"嗯"一聲。


    掛斷電話她瞟一眼跑步機上的表,這一通電話打了整整半小時。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臉和脖子,感覺後腦勺的碎發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領時的冰涼。陳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多少。她從跑步機上下來時,克服著跑步機傳送帶帶來的頭重腳輕,突然發現一個人背身坐在劃槳機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動作很逍遙,似乎在兩岸好風景之間流連。她意識到剛才為陳小小支招的話都給此人旁聽了。反正誰也不認識誰。剛走到門口,那人卻開口了。


    "梅小姐,不再鍛煉一會兒?"


    段凱文!


    曉鷗把跟陳小小的對話飛速在心裏回放一遍。不管怎麽樣剛才的話是不該被這個人聽去的。她的職業操守也不允許她的客戶甲知道客戶乙的信息。萬一客戶甲看透了梅曉鷗是個軟柿子,捏捏無妨,讓人欠著一千多萬還不先下手為強拉他幾車黃花梨、金絲楠木抵債,反而幫欠債方打小九九、搖羽毛扇,他們可就有範本了。


    段凱文微笑地看著曉鷗說:"梅小姐好厲害呀,什麽門道都摸得那麽清。"


    梅曉鷗意識到她們的通話他是全程跟進,她所有的出謀劃策、教唆鼓動,力挺陳小小幹損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聽去了。在他心目中那個嬌嗲溫 柔,無奈地在男人海洋裏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謀深算,少說有一千個心眼子的女疊碼仔。梅曉鷗知道男人都不喜歡第二種梅曉鷗。盡管他們在跟第一種梅曉鷗打交 道時懷疑那層溫 柔和淒豔是偽裝,但他們寧願要那偽裝。剝去偽裝的梅曉鷗跟老貓、阿樂們一樣,失去了她作為弱者的優勢。弱者倚弱賣弱的時候,容易巧勝。


    段凱文從地上爬起來,臉上一點汗都沒有。這是個在乎健身的人。


    曉鷗大大咧咧地補充幾句史奇瀾的趣聞,誇張她和陳小小的親密度,然後馬上轉換話題。


    "段總跟我一樣,一天不健身就難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時間。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來了。"


    "還好啊!"


    "這是餓著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誠實和坦蕩讓曉鷗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關係就好了。她要是在別的場合裏跟他結識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惡習 ,她又到哪裏去結識他?她結識的所有富翁都歸功於他們的惡習 。梅曉鷗深知自己是被惡習 滋養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惡習 成全了梅吳娘,不然梅吳娘不會成為老家方圓百裏的繅絲霸主。梅吳娘為梅家創下的祖業歸功於梅大榕的惡習 。


    晚餐期間,梅曉鷗忽略了十來個電話。但她沒有忽略去看那些來電的號碼。她挨著段凱文坐在庭院裏的西餐雅座。段總點菜很實事求是,前餐他隻點了一份,供他、曉鷗和老劉分吃。湯每人都有,但他請服務員給自己來兒童分量的。主菜他為自己要了魚排配青蘆筍,曉鷗給自己點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給老劉,自己隻留一牙兒。媽閣似乎是歡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筆的錢之後,人們糟蹋起其他東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 ,都盡力糟蹋。曉鷗其他客戶都是那樣,而這位段總是例外的。老劉主動請纓去餐廳裏挑選紅酒,段總向他揮手應允。曉鷗緊跟老劉進了門,小聲叮囑:"劉司長,適可而止,別挑太貴的!"


    他早聽說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叫媽閣,擺著千百張賭桌;充滿三更窮,五更富,清早開門進當鋪的豪傑。可惜媽閣給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讓他梅大榕這個本邦人隨便進去。就在媽閣海關外麵,梅大榕找到一個賭檔。那一夜 錢去得一瀉千裏。


    老劉答應著,掃視了一下酒架上的陳列,然後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爾多。他把酒交 給一個混血侍應生。


    "段總今天輸了。要是他贏了,我就讓他請我們喝拉菲!"老劉說。他自知很不主貴,投靠段總這類闊佬就是要消費憑他自己能力消費不起的東西,因此對別人的輕蔑他一點都不意外、不難受。他似乎專職就是替人拉場子,替人花錢,替人高興和不高興的。


    侍應生倒了一點酒讓段總先品一口,段總微笑著請老劉代勞。段總在吃喝上都是好說話的人。紅酒是他這兩年才喝懂一點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礦泉水都要舍不得一陣呢。段總在半杯紅酒下去之後又自我披露一句。曉鷗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該把傍晚那一肚子詛咒倒出來了:劉司長混蛋,我還以為你跟著飛機掉海裏去了呢!那個時候到,衝了我的運勢,一把該贏的牌輸了!


    但是一頓晚餐下來,段凱文一個字不提賭桌上的事。畢竟是有些風尚的人,有風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說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廁,還比如賭錢。


    第二杯紅酒喝到一半,段總向曉鷗側過臉。


    "曉鷗你這名字真好聽。"


    梅曉鷗寬諒地笑笑,不揭露醉漢會重複他不久前說過的話。


    "段總喜歡就好。"她大方地說。那麽大方,似乎接下去就會說,"你喜歡就拿走。"


    "嗯,喜歡。"他把名字在嘴裏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紅酒,然後認真地承認自己真的喜歡。"結婚了嗎?"


    這似乎突兀了一點。曉鷗感到錯愕,臉上一傻。


    "離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說一雙穿壞的襪子,"早就離了。"


    阿專來了,小聲跟曉鷗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曉鷗神色發生的突變連段總和專心貪杯的劉司長都注意到了。曉鷗下一秒鍾就複原了常態。她磊落地對大家說,來了個朋友,她去關照一下,馬上回來。她請大家別為她突然的離席影響餐後甜點的胃口,這家餐館的甜點絕對不該錯過。


    段總看著她。曉鷗遺憾地對他笑笑:沒辦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說實話。


    "馬上回來哦!"段凱文帶一點親昵的威脅對她說道。


    曉鷗跟阿專開車往十月初五街行進,拐入魚鰓巷,再進一個短短的小巷,這就來到了一家小館子。館子裏發出上世紀剩菜的氣味。媽閣很多這樣的小餐館,上世紀五十年代恐怕就是這副孤陋模樣了。多少輸淨了錢的人,因為有這類小館子而不至於餓死。從窄而陡的木頭樓梯上去,就看見史奇瀾坐在小窗口。小窗那麽陳舊,把窗外夜色和窗內這個中年男人都弄舊了。


    "史總!"阿專替曉鷗叫了他一聲。


    史老板轉過身。那份虱子多了不咬的從容勁很足。


    阿專先向前跨一步,肥頭大耳地擋在史奇瀾和曉鷗之間:"你怎麽在這裏呢?"這句質問又是阿專替曉鷗發出的。剛才他已經和史老板見過,他當然已經代表他阿專自己問過史總為什麽在媽閣現身了。


    曉鷗上下看一眼這個史奇瀾:上衣是中式的,高檔棉布,白底細藍條,存心模仿農家織布機織出的民間工藝感,下麵一條深灰褲子,膝部被兩個膝蓋頭頂出很大的凸包皮。這是在哪裏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狀?是想不開還是試圖想開而去抱膝而坐嗎?麵壁還是麵對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縱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麵對大海坐了很久。


    "曉鷗我想了想,還就隻能來找你。"史奇瀾說。他的手修長纖細,看它們拿畫筆拿雕刻刀的時候,覺得它們非常優美,此刻這雙手交 握在上腹前,隨時打躬作揖。


    "你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現在還在你們工廠的辦公室裏嗎?"


    在跑步機上跟陳小小通電話的時候是十點左右。北京跟媽閣不一樣,夜晚十點就是夜晚十點,郊區被占用之後的菜地深處隻亮著一盞燈,那就是陳小小的辦公室。那樣的孤助無援,哭聲在荒蕪的菜地裏連回音都沒有。


    "她跟你打電話了?"史奇瀾皺起眉頭。


    "你在哪裏藏了三四天?"曉鷗問。


    "不藏不行,給他們吵得腦子不清楚,怎麽想辦法?"


    曉鷗想象那些債主派的無賴帶上簡單臥具上門,進了史家的客廳就要安營紮寨,吃史家的夥食標準,史家實在開不出飯他們就從鋪蓋下掏出方麵便,自己下廚。史家孩子耳朵裏灌入的都是惡狠狠的悄悄話:"你爸不還錢你的小命當心點兒,哪天上學就再別想放學回家……""敢跟你爸說,你明天就別想放學回家!"


    史奇瀾十二歲的兒子叫史無前,小名豆豆,十二歲的孩子終於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


    "那你該跟小小打聲招呼再躲起來啊!"


    "那娘兒們是頭一個吵我的,我頭一個要躲她!"他說著還微笑一下。他輸光了也不怕,小小對他的感情是輸不掉的。這是他微笑的含意,窮光蛋都有以之擺闊的財寶,小小是他的財寶。他吃準小小沒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麽都不會,兒子給她掃盲都嫌富餘,因此他討飯她都對他死心塌地。


    "你是怎麽過來的?"曉鷗問。"過來"的意思是過境媽閣。史奇瀾還不上錢,曉鷗在海關把他掛了號,隻要他一入境,海關就會通知她。海關沒有通知,證明他沒通過正當途徑進入媽閣。


    老史又微笑一下,沒有回答。曉鷗於是明白他是從珠海偷渡過來的。四五千塊錢就有人幹這個,什麽樣的垃圾、破爛都可以被運送過來、過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瀾讓曉鷗還做過夢,那是個容易讓女人做夢的男人:仙風道骨,人間煙火味極淡;你懷疑他用一點點大麻,但很適量;還懷疑他年輕時作詩,當然年輕時人人都把自己寫的半不拉嘰的句子叫做詩。他帶著四十歲男人極少有的素淨的美,走進曉鷗的視野。曉鷗那時在媽閣剛做出點頭緒,史奇瀾是她當時接待的最大闊佬。他一直是中式褲褂,略長的頭發,一個超齡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樣賭起來下手豪壯。最開始他還輸五六局贏一局,後來就不對了,兵敗如山倒地輸,先輸掉兩個工廠,後來印尼和菲律賓的木場也從賭桌上走了。幾億家產,一表人才,可憐現在靠偷渡船當垃圾給運進媽閣。


    曉鷗想到老史剛才見麵說的話。他想了想還就隻剩她梅曉鷗一人可以投靠。他躲開人類也躲開陳小小和孩子,就想出這一著好棋來?他來找曉鷗的目的是求她在媽閣為他找個住處,他把幾件海南黃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錢。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錢,一定不會來找梅曉鷗,這點曉鷗明白。盡管老史輸成一副空殼子了,差的酒店還不肯住,打起曉鷗的主意來,因為他知道曉鷗是賭廳老板的寵物,手裏掌握兩三間賭廳招待大賭客的免費房間。賭場拉人下水,甜頭先要給足。老史就因為多年前那點甜頭眼下吃苦頭。老史補充說陳小小看他像看賊,能偷出來的就是那幾件,太大的偷不出來,太貴重的也偷不出來,因為它們都被債主作了價抵債了。史老板現在所有的債務加起來比他財產、房產的總和還多出一倍,史老板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沒的不過是一個比一文不名還窮的老史;比一文不名還要窮一億多元。赤字一億多元值多少條史奇瀾的命?曉鷗想,與其這樣,不如讓他活著,不如讓他住進豪華客房吧。她為史奇瀾買了單:兩個菜都是這老舊餐館裏最貴的,史公子畢竟是公子。


    史老板推著一個沉重的大旅行箱,跟著曉鷗來到馬路上,他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的黃花梨物件都裝在裏麵。媽閣地方毫不風雅,但願有人識貨,能讓老史賣個好價,把他工廠半年的水電費先還了。不然水電公司先攔著他,不讓他開工。曉鷗問老史,現在大陸 的拍賣會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陸 把黃花梨雕刻出手。大陸 盯他的人太多,賣出的錢會直接進債主賬戶。別人不盯,陳小小那小娘兒們也饒不了他,現在隻要有一分錢進賬,小小都會拿出一遝賬單摔在他麵前:物業費欠了兩年多了,工廠的工人來討工資把鐵門都推倒了……


    阿專見曉鷗和老史走過來,把煙頭往黑夜裏一扔就往停在十幾米外的轎車走去。


    "阿專,替史總拎行李!"曉鷗嗬斥道。


    史老板說他自己行,自己來。曉鷗又催阿專一句,阿專才蠢蠢欲動地走過來,拎起老史的箱子,放進車後備廂,落魄到底的史總連阿專都可以怠慢,阿專在媽閣這個大碼頭總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總去房間,我那邊事情還沒完呢。"曉鷗朝mgm那燈光塑成的輪廓擺擺下巴。她急於從史奇瀾身邊走開,一個輸成負數的負生命壞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聯想到他是通過她輸的,當然,媽閣的疊碼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個都會成為他走向輸的橋梁。


    回到mgm西餐廳是十一點四十分,段凱文在喝餐後咖啡。老劉的額頭抵在鄰座的椅背上,醉相難看,像個倒了的酒瓶子。段凱文看見曉鷗馬上看了一眼手表:你去了可不止一會兒。曉鷗抱歉地笑了笑,撫平裙子後擺在他身邊坐下來。


    "今晚就不玩了吧?"曉鷗說。


    "聽你的。"


    "一會兒去蒸個桑拿,早點睡。明天精神會好點,再接著玩。"


    "都聽你的。"


    段總還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來了個大麻煩。剛才去了四十幾分鍾,把麻煩暫時平定一下,有口無心地吃幾口溶化的冰淇淋,還要接著去發落麻煩。曉鷗確實是要去接著發落老史,叮囑他不準近賭場一步。


    段總陪她細嚼慢咽,突然說:"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匯錢了。"


    這話曉鷗是懂的:我輸的一千多萬絕不會賴賬;我不是你剛才去見的那個麻煩。


    曉鷗謝了他,跟了一句"不急"。他們這行裏哪有不急的?盡是急得失眠、脫發、胃潰瘍的。段總不愧是段總,信息在他這裏點滴都不會浪費,他把在健身房聽到的和阿專咕噥的那一句通報馬上連起來了。


    "你不急我急。"他微笑著說,"你一個女人,不容易。"


    "謝謝段總。"


    曉鷗眼圈都潮了。老劉帶來個如此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段總,以後要待老劉好一點。她向老劉投了一瞥複雜的目光,老劉的回答是呼的一聲鼻鼾。


    段總喝了最後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像頭一回那樣突兀地問她,一個人是怎麽過的這些年。就這麽帶著兒子過唄,她用小銀叉剝下化得稀爛的冰淇淋上的奶油,沒有比溫 熱的冰淇淋更倒胃口的東西了。


    "一個人帶著孩子怎麽做你這一行啊?"


    "做也就做了。"


    段總似乎要搞憶苦思甜,慢慢地談到自己求學和奮發。他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年夏天,在學校外麵的小館子撿過垃圾筐裏的圓白菜梗子,回到宿舍用鹽醃過就著白飯吃。大四那年他父母從山東來看他,給他扛來夠吃一學期的煎餅,煎餅在五月初發了黴,他牽起晾衣繩,把所有煎餅搭上去曬太陽。大四的他已經敢把自己貧窮的家境晾出來曬太陽了。所以他從不跟別的企業家比成就,比財富;他隻跟自己比。對比自己曬煎餅的時代(那天煎餅讓太陽曬脆了,一揭就碎成渣掉在地上拾不起來令他心疼),他非常知足。知足是福啊。


    段總想用自己的小秘密跟曉鷗交 換。他似乎覺得曉鷗是團 謎。一個楚楚可人的女子,幹上這麽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媽閣有幾個女人敢從賭廳拿出上千萬的籌碼借給一個個在賭台上搏殺的男人呢?段總遊曆過不少賭場,而經曆女疊碼仔是頭一回。


    "你什麽時候離的婚?"他問。


    "我兒子兩歲多的時候。"其實她壓根沒有結婚。那個男人另有一個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條繁華大街和街麵下的下水道。隻要下水道不泛濫,往街麵上漲它汙黑的大潮,繁華大街一般意識不到下水道的存在,並且是極有功用極其活躍地存在著,因此也就默許它的存在。曉鷗的泛濫是發現懷孕之後。她興風作浪差點把大街給淹了。她並不是受夠了默默地在黑暗中流逝的滋味,她是受夠了他的賭博 。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隻要看他坐在賭台邊搓撚紙牌,她就止不住地吐。她吐得髒腑流血,順著毫無內容的胃衝出口腔。她在拉斯維加斯mgm的賭廳洗手間裏對著馬桶咆哮,看見一股股淺紅色的液體湧出,她決定拿出行動來。她用那時還非常昂貴的手機給北京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男人的老婆。她說了自己的名字,隻告訴那位老婆一件事:你丈夫每次來美國不是開會而是賭錢。那位老婆隻回答了她一個詞:臭婊子 !等她回到賭桌邊,見她把自己的初戀供奉給予的男人正對著手機狂喊,說他在開會,一會打回去。然後就關了手機。她又是一陣劇烈的惡心。她覺得自己作為下水道比那位作為繁華大街的老婆還要幸運一點,下水道往往比明麵上的世界早一點明白災難的臨近,它根據人們扔進下水道的垃圾、死貓死狗死耗子判斷上麵的世界給禍害成什麽樣了,給毀掉多少了。它還能根據順流而來的斷枝殘葉流沙汙泥預知山洪快來了,暴雨臨近了。那位老婆住著華廈,但她絲毫不知道華廈已經被挖空了牆腳,隨時會傾塌。你告訴她挖牆腳的內賊是誰,她回你一句"臭婊子 "!


    段總聽著曉鷗敘述她美好而短暫的婚姻。這一番謊言對誰都無害,不妨就掛在嘴頭上,如同一份打印出千萬份的履曆,誰要誰拿一份。


    "哦,聽起來你前夫也做得挺成功的。"


    "啊。"


    "他叫什麽名字?北京那一批九十年代創業的人我大致都聽說過。"


    "跟您比他那也叫創業?業沒創多大毛病養大了。"


    "誰沒點毛病?我毛病多了,跟我待久你就看出來了!"


    但願你能在賭桌邊待久。"也可能我自己毛病太大吧。"曉鷗想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們合不來,就散了。"


    "唉,你不容易。"


    他哀憐地看著她。你不要哀憐我,償還我錢就行。你跟我拖三,我也不是故意要贏你的。你已經叮囑北京匯錢了,好,咱們下麵三天看你兌現諾言。


    段凱文要來賬單,仔細閱讀。據說真正的富翁都會認真審讀餐館賬單的。一瓶礦泉水的錢都不可以錯。他們對賬目的認真態度讓他們發財;他們要讓所有人對賬目都認真起來,大家共同發財。因此段總嚴厲而慈愛地向那個鬈頭發的混血侍應生指出一盤沙拉的賬目:桌麵上總共隻上過一盤沙拉,怎麽會勒索他兩份費用?侍應生解釋那沙拉上不上都收錢,是跟牛排搭配好的,他將兩份沙拉拚在了一個盤子裏,那就是為什麽一盤沙拉顯得巨大的原因。段總馬上認了賬。他的認真和繁瑣都適可而止。再唆一句曉鷗會生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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